第七章 初次试锋

    最高法研究所的小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新茶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息。

    椭圆形的红木长桌边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两鬓斑白的学者、法官,也有几位正值盛年的司法官员。沈静渊坐在靠后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素雅的笔记本,姿态恭敬而沉静,像一株悄然生长的植物,几乎不引人注目。

    她是这里最年轻的面孔,唯一的“旁听生”。父亲沈牧之的名额给了她一道门缝,而她需要用绝对的专注和得体的沉默,来证明自己配得上坐在这里。

    今天的议题是“民法典时代惩罚性赔偿的司法能动边界”。发言者正在阐述一个观点:应基于被告的主观恶性与获利情况,大幅提高惩罚性赔偿的适用比例与金额,以彰显民法典的“威慑与教育功能”。

    逻辑清晰,数据支撑看似有力,引来了几位实务派法官的赞同。

    沈静渊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几个词:「恶性-获利-比例」。笔尖停顿,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发言继续,气氛热烈。支持者认为这是“激活”惩罚性赔偿制度的利器,反对者则担忧法官自由裁量权过大可能导致“惩罚失衡”,甚至引发新的不公。

    讨论似乎陷入僵局,在“多罚”与“慎罚”之间摇摆。

    主持会议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目光矍铄的老教授,环视一圈,声音平和却带着重量:“惩罚性赔偿,罚的到底是什么?是行为,是后果,还是某种需要被矫正的市场或社会失衡状态?这个‘性’字,除了惩罚,是否还包含了‘界定’与‘示范’的意味?”

    问题抛出来,会议室安静了片刻。

    这时,沈静渊轻轻举了一下手。动作很轻,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足以让所有人注意到这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女孩。

    老教授目光投过来,带着一丝探寻:“后面那位年轻同志,有什么想法?”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过来。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以为然。

    沈静渊站起身,没有拿稿子,只是微微向前倾身,让自己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谢谢老师。”她先向主持的老教授微微颔首,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与会者,“刚才各位老师的讨论,让我很受启发。关于惩罚性赔偿的‘边界’,我有一点不成熟的思考,可能更多是从制度逻辑的‘起点’去回溯。”

    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语速平缓,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们讨论‘罚多少’、‘怎么罚’之前,或许可以先回到一个更原初的问题:惩罚性赔偿在民法体系中,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它真的是传统补偿性赔偿的简单‘加强版’吗?”

    她稍作停顿,让问题沉入听者心中。

    “我认为不是。”她给出了自己的判断,语气肯定却不武断,“补偿性赔偿,核心逻辑是‘填平’,目标是让原告恢复到损害未发生时的状态。它是一个闭环,指向过去。而惩罚性赔偿……”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它的逻辑内核是‘震慑’与‘导正’,目标是指向未来,震慑潜在侵权者,导正某种失范的行为模式或市场环境。它是一个开放的箭头。”

    几位学者若有所思地点头。

    “如果接受这个前提,”沈静渊继续推进,逻辑链条开始清晰呈现,“那么确定‘边界’的关键,或许就不应仅仅聚焦于被告的主观恶性或获利多少这些‘内在’或‘结果’因素——虽然它们很重要——而应该更加强调,这笔赔偿,是否能够精准地、有效地实现那个‘震慑与导正未来’的外部目标。”

    她开始在笔记本上简单勾勒,仿佛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也是为了让听众跟上:“例如,在一个垄断性的、信息严重不对称的消费领域,一家巨头企业因欺诈消费者被诉。如果仅仅按照其获利或消费者损失来计算惩罚性赔偿,数额可能巨大,但能否真正改变其商业模式?还是仅仅成为一笔可计算的‘违法成本’?”

    “这时,边界或许就应该考虑:赔偿金额或方式(比如要求其建立更透明的信息披露机制,并将此作为执行内容),是否足以刺破其垄断地位带来的‘违法惰性’,是否能在行业内产生足够的涟漪效应,真正推动环境改善?这时候,赔偿的‘数额’本身,可能要让位于赔偿所附带的‘行为矫正效果’的考量。”

    她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将惩罚性赔偿从单纯的“罚金”思维,提升到“社会治理工具”的层面来审视其边界。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几位原本持“慎罚”观点的法官,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当然,这引入了更大的裁量空间和不确定性,”沈静渊没有回避难题,“也对法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超越个案,具备一定的市场分析、社会效果预判能力。这很困难,也可能引发争议。但这或许正是民法典赋予司法在复杂现代社会中,一种更具能动性的‘接口’。”

    她总结道,声音依旧平稳:“所以,边界问题,或许不仅是‘量’的边界,更是‘功能’与‘角色’的边界。我们是在用过去的尺子量未来的责任,还是愿意锻造一把新的、更契合未来社会治理需求的尺子?这是我的一点浅见,请各位老师批评。”

    说完,她微微欠身,坐下了。

    会议室里静了足足好几秒。

    然后,那位主持会议的老教授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从制度功能原点出发,倒推适用边界……这个思考角度,很有启发性。年轻同志,怎么称呼?”

    “沈静渊。”她回答。

    “沈牧之教授的女儿?”旁边一位学者忽然问。

    “是的。”

    “难怪。”问话的学者了然地点点头,看向沈静渊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家学渊源。刚才的发言,有牧之兄当年的锐气,但思考更贴近期实务困境了。”

    讨论因为沈静渊的介入,被引向了一个更富建设性的方向。不再纠缠于“罚多罚少”,而是开始探讨如何在具体规则设计中,体现这种“未来导向”的惩罚逻辑。她偶尔会补充一两句,或澄清某个概念,每次都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闭门研讨会结束时,老教授特意走到她面前。

    “小沈,今天发言不错。有篇关于知识产权惩罚性赔偿适用中‘基数确定难’问题的稿子,正在我们内部刊物审,角度有点旧了。你如果有兴趣,可以从你今天提到的‘功能导向’角度,写点新的看法给我看看。不必长,但要扎实。”老教授递过来一张名片。

    最高法研究所的约稿,哪怕只是“看看”,也意义非凡。

    “谢谢老师,我一定认真准备。”沈静渊双手接过名片,心潮微微起伏,面上却依旧沉静。

    走出研究所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静渊站在台阶上,微微眯起眼。

    刚才会议室里的交锋,言辞平和,却是一场不见硝烟的硬仗。她用父亲给的“门票”,凭自己的思考,赢得了一次珍贵的“发言权”,甚至是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不是运气。是她过去多年积累的爆发,是近期痛苦反思后的聚焦,也是她主动选择“破壁”后,迎来的第一次实质性回响。

    她拿出手机,看到两条未读信息。

    一条是母亲林韵的:「囡囡,研讨会怎么样?晚上包了你爱吃的荠菜馄饨。」

    另一条,来自那个本地号码,陈默:「沈小姐,冒昧再次打扰。顾先生对您上周在头脑风暴会上的提问印象非常深刻。他目前人在瑞士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的一个边缘对话,主题恰好涉及‘全球数字时代下的司法公平与技术治理’。顾先生认为,您的某些观点与会上讨论有潜在的对话空间。如果您方便,他希望能在论坛结束后,与您进行一次约二十分钟的远程视频交流,纯粹学术探讨。时间在您。」

    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边缘对话。

    这些词汇所代表的高度,让沈静渊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顾寰宇的“关注”,并未因她上次划清界限而消退,反而以更正式、也更抬举她的方式,再次逼近。这次,是直接来自他本人的邀请,议题宏大,平台顶级。

    如果说最高法的研讨会是她凭借家世与学识,挤进的“庙堂”,那么顾寰宇递来的,则是通往真正“江湖之远”——那个影响全球规则制定的、最前沿、最混沌战场的——一张模糊的入场券。

    吸引力与危险,同时放大。

    她抬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城市天际线。静渊之下的暗流,正将她推向越来越广阔,也越来越莫测的水域。

    试锋已过,初见锋芒。而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

    她没有立刻回复陈默。而是先给母亲回了信息:「妈,研讨会很有收获。晚上回家吃馄饨。」

    然后,她收起手机,走下台阶。步伐稳定,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清晰而坚定的线条。

    她要先回家,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然后,再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那场来自达沃斯的、“纯粹学术探讨”的邀约。(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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