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钱塘江上与诸公一别,定下东寻归墟之策,主角一行人便换乘了一艘由俞大猷亲自调拨、莫问大师连夜改造的苍山快船,辞别了戚、俞两位将军,顺着滚滚江流,再度汇入那一片茫茫无际的东海。
此番出海,与前次随水师大队出征,景况已是截然不同。舟山之战,虽以惨胜告终,然倭寇主力已遭重创,柳生宗次郎遁走,严世藩以身殉国,朝堂之上,一场由汪直主导的、针对严党的酷烈清洗已是山雨欲来。一时之间,整个东南沿海,竟是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后的诡异平静。海面上,再难见到悬挂着骷髅旗的倭寇快船,往来的商船也渐渐多了起来,航道之上,重又恢复了几分生气。
然则,这艘形单影只的苍山船上,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舱室内,一盏油灯如豆,映着几张沉肃的脸。桌案之上,平摊着三件物事:一卷是严世藩用性命换来的《火龙经》全本,那丝绢之上,血指绘出的星图与心法口诀,至今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与不甘;一卷是自琉球王城密室中得来的“星槎海图”,图上星辰密布,洋流诡谲,指向那传说中的万水之终、归墟秘境;最后一物,则是一面古朴的八角铜镜,镜面光滑如水,正是那日苏枕雪以龙血之力,自戚夫人冰棺下唤出的三大神器之一,“犁山镜”。
“归墟者,万水之所归,亦是阴阳之所隔,生死之所判。”明镜先生手持一卷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上古地理志,眉头紧锁,“据此书记载,归墟之外,有大片海域,名为‘蜃楼海’。此地常年大雾弥漫,海中有巨蜃,能吞吐气息,化成幻象,凡入此海者,若心志不坚,便会迷失于幻境之中,永世不得而出,直至精元耗尽,化为枯骨。”
司徒宝在一旁啃着一只咸水鸭,闻言撇了撇嘴,含糊不清地说道:“又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老叫花子我走南闯北,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管他什么蜃楼鬼楼,一拳打过去,保教他现了原形!”
晦明禅师依旧是醉眼惺忪,葫芦不离手,闻言却难得地正色道:“司徒檀越,此言差矣。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蜃楼之幻,并非实体,而是引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执念与恐惧。拳脚之力,于此无用。唯有勘破虚妄,明心见性,方能渡过此劫。这一关,怕是比任何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都更为凶险。”
苏枕雪与林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与家国宿命,一个身怀蛟龙之力,时刻在人与妖的边缘挣扎,若论心底的执念与恐惧,怕是比在场任何一人都更为深重。
船行十日,早已远离了中土的海岸线。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同样一色的蔚蓝,无边无际,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海上的飞鸟绝了迹,水中的游鱼也渐渐稀少,连那终日追逐着船尾的海豚,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整片大海,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慌。
这日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竟是在毫无征兆之间,暗了下来。一团乳白色的浓雾,自海平面之下,无声无息地升腾而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方圆百里的海域,尽数吞噬。能见度,骤然降至不足三尺。方才还高悬于顶的烈日,此刻在雾中,只剩下了一个昏黄而模糊的铜盘轮廓。
海风停了,海浪也平了。整艘船,仿佛被凝固在了一块巨大的乳白色琼脂之中,动弹不得。时间与空间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模糊。
“来了。”晦明禅师低宣一声佛号,盘膝坐于甲板之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一圈淡淡的金光,自他身上散发开来,将周身数尺之地护住。
司徒宝左右看了看,觉得无趣,竟是自顾自地从怀里摸出一副骰子,蹲在角落里,与自己赌起了大小,口中还大呼小叫,自得其乐。
莫问则走到船舷边,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仿佛要将这雾气的构成也分析个一清二楚。
唯有林寒与苏枕雪,心头皆是一沉,如临大敌。
林寒只觉眼前一花,那浓雾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飞速地旋转、凝聚。下一刻,他已不在船上,而是回到了钱塘江畔,那座他从小长大的漕帮大院。院子里,他的那些师兄弟们,正围着他,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鄙夷与愤怒的笑容。
“林寒,你这个叛徒!为了一个女人,竟背叛生你养你的漕帮!”
“你身上流着妖魔的血,早已不是我们兄弟!”
“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无数张熟悉而又扭曲的面孔,向他逼近。他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拔剑,却发现腰间的断水剑,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手臂,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他的咽喉咬来!
另一边,苏枕雪所见的,则是另一番景象。
她回到了琉球王城那间阴森的密室。母亲的冰棺就在眼前,棺盖缓缓打开,里面躺着的,却不是母亲那安详的遗容,而是碧血营三千将士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他们一个个浑身浴血,断臂残肢,用那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们报仇?”
“你的身上流着龙血,为何不肯为我们杀尽仇敌?”
“严贼未死,何以告慰我等在天之灵!”
那三千道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让她头痛欲裂。她想起了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严世藩那张苍白而倨傲的脸。一股暴戾而毁灭的欲望,自她心底疯狂滋生。她体内的龙血之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就在二人心神即将失守之际,一声宏亮如钟的佛号,如一道惊雷,在他们灵台深处轰然炸响!
是晦明禅师!
林寒与苏枕雪身子同时一震,眼前的幻象如镜花水月般,片片碎裂。二人皆是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那短短一瞬,凶险之处,竟是丝毫不亚于与柳生宗次郎那般绝顶高手的生死对决。
“好厉害的幻术!”林寒心有余悸地说道。
“不,这不是幻术。”苏枕雪摇了摇头,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明悟,“这雾气,并未创造任何东西,它只是将我们心中最恐惧、最执着之物,无限放大,让我们自己,困住了自己。”
“女娃娃说得不错。”晦明禅师缓缓睁开眼,那双醉眼中满是赞许,“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法灭。这蜃楼海,考验的不是武功,而是道心。你们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却也因此,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此番,倒是一次极好的修行。”
便在此时,一直蹲在角落里赌钱的司徒宝,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一个方向,怪叫道:“你们快看!那里怎么有座会跑的包子山?”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浓雾的深处,竟真的有一座状如巨大肉包子的“山峰”,正在缓缓移动。那“山峰”之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出一股诱人的肉香。
“那是……蜃!”莫问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撼,“传说中的蜃,原来竟是真实存在!”
那哪里是什么包子山,分明是一只体型大如岛屿的巨型蛤蜊!它半开着壳,吞吐着雾气,那所谓的“肉香”,正是它引诱猎物的气息!
司徒宝一见那“包子山”,眼睛都直了,口水“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他哪里还管什么幻不幻术,怪叫一声“我的包子”,竟是足尖一点,施展绝顶轻功,踏着那凝滞如胶的雾气,向着巨蜃直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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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危险!”林寒大惊失色,便要追上去。
“由他去吧。”明镜先生却摇着扇子,一脸的智珠在握,“这老顽童心如赤子,脑子里除了吃喝,再无旁物。这蜃楼幻境对他而言,与真实世界无异,反倒伤不了他分毫。正所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咱们这些聪明人解不开的结,或许正要靠他这等‘蠢人’,用最直接的方式,一拳打开。”
果不其然,司徒宝冲到那巨蜃之前,对着那鲜美肥嫩的“包子馅”,张口便咬。他这一口,自是咬了个空,却也激怒了那头沉睡的巨兽。
巨蜃猛地合上了它那山峰般的巨壳!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片海域都为之剧烈震动。一股无与伦比的气浪,以巨蜃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那原本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在这股气浪的冲击之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抹去,瞬间烟消云散!
久违的阳光,重新洒向海面。
众人定睛看时,只见司徒宝正骑在那巨蜃的背上,一手抓着壳边,一手拿着酒葫芦,还在那儿破口大骂:“呔!你这小气包子,还不给老叫花子咬一口!”
那巨蜃被他搅扰得不堪其烦,发出一声类似牛吼的沉闷嘶鸣,庞大的身躯缓缓沉入海底,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足以困死无数英雄豪杰的蜃楼之劫,竟就这般,被一个老叫花子,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给稀里糊涂地破掉了。
雾气散尽,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无朋的悬空岛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岛并非坐落于海面,而是由下方数根粗大如山脉、闪烁着幽暗青铜光泽的巨柱支撑,硬生生地,悬浮于半空之中!万丈飞瀑自岛屿边缘飞流直下,落入无尽深海,激起冲天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岛屿之上,奇花异草遍地,无数造型古朴、充满了上古洪荒气息的建筑群落,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更有一些翼展十余丈的奇异飞禽,在岛屿上空盘旋,发出清越的鸣叫。整座岛屿,被一层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幕笼罩,显得神圣而庄严,充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超凡脱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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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见过镇海司的森严,见过琉球王城的奢华,见过武当山的仙气,但眼前这座悬空仙岛,已然完全超出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
这……这便是传说中,三神山之一的,蓬莱!
“我的佛祖姥姥……这……这他娘的是神仙住的地方吧?”晦明禅师手中的酒葫芦“啪嗒”一声掉在甲板上,那双总是醉眼惺忪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如同孩童般的、纯粹的震撼。
快船缓缓靠近岛屿边缘的一处天然港口。众人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立刻感受到一股精纯无比、远胜武当山的灵气扑面而来,吸入一口,只觉连日来的疲惫都为之一扫而空。
然而,他们未曾看到。就在他们登岛的瞬间,远处那片云雾缭绕的建筑群落深处,一道模糊的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一双阴冷而怨毒的眼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死死地,盯住了他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