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无数只快要被淹死的蚂蚁。也看到了,那艘千疮百孔的船。”
当“阿辞”用一种沙哑而沉重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小小的破屋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尽怔住了,他不太明白“千疮百孔的船”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晰地听懂了“快要被淹死的蚂蚁”。这个比喻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一颤。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一只。
萨兰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眸中,则闪过一丝惊异。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名为“阿辞”的男人。他明明穿着最破旧的衣服,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而他此刻说出的这番话,充满了上位者才有的悲悯与沉重,绝非一个普通的落魄宗亲所能言。
这个人,不简单。
林知意的心中,却是掀起了一阵惊喜的波澜。
成了!
她的“休克疗法”竟然如此有效!仅仅一夜之间,这个思想偏激、傲慢自大的“问题学生”,就已经开始学会用她的视角,去俯瞰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是那副为人师表的平静与严肃。她知道,现在不是表扬的时候,而是要趁热打铁,将这刚刚萌芽的同理心,深植于他的思想根基之中。
“哦?那你具体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那些蚂蚁,为什么快要淹死了?那艘船的破洞,又在哪里?”林知意循循善诱,像一个引导学生解剖实验品的导师。
晏辞,或者说阿辞,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屋里的人。他没有看林知意,而是看着因他的话而脸色发白的陈尽,以及一脸探究的萨兰。
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不带感情的语调,开始了他的“报告”。
“我看到,一个叫翠儿的宫女,因为弟弟病重想出宫探望,被拒绝了。我看到,一个叫张三的杂役,被马踢伤了腿,不仅没得到好好的医治,还被扣了半个月的月俸。我还看到,一个叫刘福的小太监,仅仅因为打碎了一只茶碗,就被处以廷杖十下,生死不知。”
他没有说自己是翻阅了卷宗,只说是“看到”。每说一句,陈尽的身体就颤抖一下。因为这些名字,这些事,他都听过,甚至亲眼见过。这些就是他们这些底层宫人每日都在上演的,无声的悲剧。
“一只茶碗的价值,等同于一个杂役半个月的口粮。一次小小的过错,代价可能就是一条人命。”晏辞的声音愈发低沉,“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船底的蚂蚁,船身上任何一道微小的裂缝漏下来的水,对他们而言,都是足以致命的洪流。他们日夜劳作,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能在绝望中,等待着被下一滴水珠淹死的那一刻。”
他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陈尽死死地咬着下唇,眼眶红得吓人。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林知意和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先生……阿辞大哥……”他声音哽咽,带着血泪般的控诉,“刘福……刘福他没挺过去,三天前就咽气了。他才十二岁,入宫前,他娘对他说,进了宫就能吃饱饭了……他临死前,还在说,他好饿……”
这番泣血之言,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萨兰公主的脸色也变了,她那份属于政治家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怜悯。
而晏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卷宗上冰冷的“廷杖十下”,背后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和一个母亲对“吃饱饭”的卑微期盼。
他一直以为自己勤政爱民,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强盛。可他从未知道,就在他脚下,就在他眼皮底下的紫禁城里,人命竟如草芥,卑贱至此!
那艘他引以为傲的,名为“大晏”的巨轮,外表看似光鲜亮丽,乘风破浪,可船底的舱室里,早已积满了腐臭的污水,浸泡着无数“蚂蚁”的尸骨。
他这个船长,对此,一无所知。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凝重压抑的气氛中,林知意开口了。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像***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很好。”她看着陷入巨大冲击的晏辞,说出了两个字。
“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病灶。船,确实是千疮百孔。那么,作为这艘船的……‘管理者’,”她特意强调了这个词,“你们认为,该怎么办?”
她走到黑板前,用粉笔画了一艘简陋的船,船身上画了好几个漏水的洞。
“是像以前一样,发现一个洞,就堵上一个洞?今天淹死了一个刘福,就去惩罚那个打他的管事太监。明天饿死了一个张三,就给浣衣局多拨些粮食。这样有用吗?”
她不等他们回答,便自问自答:“有用。但只能管一时。因为你堵住了一个洞,船体其他脆弱的地方,很快又会因为水压而出现新的破洞。人治,就是这样。它依赖于管理者的眼睛和良心。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良心是会变化的。今天你看到了,你堵上了。明天你没看到呢?或者你累了,不想管了呢?”
晏辞的心猛地一震,她说的,正是他过去十年一直在做的事情。杀贪官,平叛乱,就像一个疲于奔命的补锅匠,哪里漏了补哪里,却发现漏洞越补越多。
“那……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萨兰忍不住开口问道,她已经被林知意这闻所未闻的理论深深吸引。
林知意在黑板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将整艘船都圈了进去。
“堵洞,是‘术’。而我们要做的,是‘道’。”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要做的,不是修补这艘破船,而是要从根本上,重新设计这艘船的‘结构’!”
“结构?”
“对,结构。也就是我之前说的,‘制度’。”林知意解释道,“我们要建立一套规则,让这艘船能够自我修复,自我运转,而不是全靠船长一个人。比如,我们要设计的,不是如何保证每个管事太监都心怀仁慈,而是要建立一套制度,让他就算心如蛇蝎,也不敢随意欺压下属。因为一旦他越界,会立刻触发惩罚机制,让他得不偿失。”
“再比如,我们要设计的,不是如何保证每一次朝廷拨款都能准确发到灾民手中,而是要建立一套公开、透明的流程,让每一笔钱的去向都有迹可循,让任何人都难以从中牟利。”
她的话,由浅入深,从一个小小的冷宫,讲到了整个国家的治理。
“记住,一个伟大的国家,依靠的从来不是一两个圣人君主,而是良法与制度。前者,可遇不可求,人亡则政息。而后者,一旦建立,便能如江河般万古长流,福泽百代。”
“良法与制度……”晏辞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全新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敞开。
他过去所有的困惑,所有“为何杀了张屠夫,还有李屠夫”的无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他错得离谱。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这柄剑不够锋利,却从未想过,是他铸剑的方法,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一刻,他对林知意的观感,彻底变了。
不再是探究,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知识与智慧的敬畏。甚至,是一种近似于求道者仰望真理般的虔诚。
他忽然意识到,他潜入这座冷宫,想探寻的所谓“秘密”,根本不是什么妖术或阴谋。
这个秘密,伟大到足以改变一个时代。
而他,何其有幸,成为了第一个听到这个秘密的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