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牢记本站域名“ ” ,或者在百度搜索: 三联文学网】 大体来讲,城市的繁华与否,就在于她的夜晚是否***通明。而咏归城的夜晚,始终可以跻身最美夜景排行榜。
为了应对气温干燥、日照强烈、早晚温差大等气候特点,这里的建筑物,多是洁白色的石料建筑。经由孙茂霖、梁九、肋力这三位中国目前最优秀建筑设计大师的多年努力,中国人总结、完成了石材建设的东方风格,高耸的屋脊、厚实的须弥座、探出的房檐、玲珑的气窗。整体形制庄重、优雅、美观。
高大建筑物的外墙,围出来一条又一条的巷子,实现了中国人的传统审美,那就是曲径通幽。最为绝妙的是,在皇帝小朱的带领下,全中国人民已经逐渐接受了玻璃灯。沿着街道两边,七家一个轮替,每到夜晚,就会在外墙房檐下,挂一盏碎拼花彩玻璃灯。于是所有夜晚中的大明城市,就全都变成了流光溢彩的梦里仙境。
咏归城当然也不例外,并且因地制宜,就连城里的小径路面,也用五彩碎石拼凑而成。
可以想象,夜晚中行走在城里,身前身后、眼中脚下,统统是缤纷璀璨,喧闹熙攘,每一盏“碎拼花彩玻璃灯”下,都有人们在聚乐。所谓聚乐,就是一边听音乐,一边侃大山。
这种繁华悠然的感觉可该有多么美好。
然而今夜的咏归城,华彩依旧而喧嚣不再,所有的居民都本能的选择了静默。这种被动却又隐含反抗意味的自主宵禁现象,令田雄感觉到些许恍惚,因为在他的本心之中,咏归城的繁华是自己创造的,如今自己为了保证这份荣耀,而采取的极端行为,却让城市丧失了活力,这,让他很难接受。
西瓮城内门已经洞开,城上、城下战列了很多士兵,每个人都保持临战状态肃然注视着敖包前的祭礼。咏归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了解“拔取石中之刃”意味着什么。战争之神,又将展开它的黑色翅膀,将死亡与悲伤笼罩大地。
透过瓮城内门,田雄可以清晰的看到祭礼,三个巨大火盆分守各方,十几个随从簇拥一名盛装少年,他们正在耐心的观看萨满祭舞。巫师身上的装饰物很多,随着那诡异的舞步,不时闪射出邪恶与恐惧之光。远远望过去,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泛起恹恹的烦恶。
“小德,”田雄招手呼唤自己的亲随,小德闻声立刻一提缰绳,凑了上去。
“找几个人去大帅府,把马得功抢出来。”
“是。”小德答应一声,立刻拨马回转,下去安排。虽说咏归城现在是田雄的天下,但黄得功麾下有三大总兵,如果脱离开马得功的支持,田雄可没有自信能统御全军。
小德刚离开,田雄再招手,一名始终躲在阴暗中的骑士,驱马过来,这个人到现在,还带着面纱。
“张运,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噶尔丹那边,催他们尽快拔刀。”
“…”
张运没说话,只是双腿夹了夹,催动马儿向瓮城那边走去,清脆的马蹄声尽管缓慢而且细碎,却很是激荡人心。
这个人是田雄的最后一张牌。
两年前,咏归城多了一个以卖烙饼为生的内地汉人,他就是张运。围绕着咏归城讨生活的汉人、蒙古人、西域商家,都喜欢吃面食,所以张运的烙饼摊,生意总是不错。但如此有前途的工作,却不是他的主业,他其实是马匪黑云张彪的联络员。马得功每次有情报交换时,都要通过他来传递。
这次田雄用计,最终目标未必是要反叛,反倒更像是变相兵谏,希望国家能延续现行的军管制。从普通军人的角度思索问题,田雄的这种反应,也不算稀奇。地盘是军人打的,鲜血也是他们咏归军流的。沙场征战后,国家将地盘、各部族、往来商队的日常管理,统统以军管制的方式委托给他们。这种实质上的特权,是有着相当实惠的。
如果不惮以最坏恶意来揣摩普通官兵的话,我们会发现很多事情,与其说是一种罪刑,不如说是一种遗憾。
大家都知道军管制仅仅是一种临时政策,早晚是要交权给国家的。这份觉悟,大多数人都拥有。可一旦这眼前的优容即将失去时,除了李定国、黄得功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之外,很多人都会产生失落感。那么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挑头出面,公开进行另类反抗,大家是乐于以局外人的身份,安心等待那非份之想变为现实的。
这正是今晚的咏归城无人入睡,却也没多少人出来跟着田雄起哄的根本原因。你们当头儿的怎么闹都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统统接受。
而在田雄这边,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趁着国家内乱的当口儿,闹点儿妖蛾子,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基层官兵是不会对自己不满的。可要是将这种养贼自壮的理想模式,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战争。那非但基层官兵不答应,就是田雄自己也不愿意看到。
所以他事先安排了张运这个人,因为一名内地来的汉人,却成为旧瓦剌遗族匪帮的细作,其间纠葛,无非就是收买而已。既然能用钱买的人,那么任何事情都有得商量,只不过价格高低的问题。
张运的使命是在噶尔丹“拔刀宣战”之后,以黑云张彪属下的身份,领着噶尔丹尽快出城。名义上是张彪要迎回少主,实质上,出城之后先到田雄事先寻好的一处绿洲躲藏,然后等田雄派遣亲随前去实施绑架,再将噶尔丹潜运回城,关押在烙饼作坊的后厨中,哪里早修建好了一处地牢。
无论如何,头狼,决不能回归狼群,哪怕他现在仅仅是一名孩子。
既然要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旧案,实施养贼自壮的大计,就应该永久掌控噶尔丹在自己手心,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事态发展,既做到予取予求,又可以避免真正的战争重现。
眼下,就是田雄计划的最后一步,张运,正是最后的步骤。
“来人,打开西门。”
田雄吩咐着手下,一切都要做足功夫,祭礼结束,噶尔丹等人要迅速出城,因为拔刀就等于宣战,无论噶尔丹是不是大帅义公子,都将成为全体大明官兵的敌人。但大明军人又带着天生的骄傲,放虎归山是愚蠢的,先下手为强却又是胆怯的,任对手再是强大,放这一次又何妨?
所以开西门的行为,只会激发中**人的豪迈情怀,而不会引起任何置疑。到时候,天下人都会以为,噶尔丹已经回归大漠深处了。至于究竟“躲”在哪里,那只有田雄知道。
西门上,号令声已经传达,厚重的大门,开始了吱呀作响。瓮城这边,由于光线的原因,张运的身影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当他走进瓮城门洞时,竟然近似于消失。
“真够磨蹭的。”
田雄气恼的一咬牙,张运走得太慢了,那边的萨满祭舞也丝毫没有停滞的迹象,这样的磨蹭,已经超越了忍耐力。他重新举手,准备召唤另一名亲随,再去催促。
然而就在田雄手臂举到一半时,他忽然惊讶的发现,西门外似乎早有人在等待。透过远方刚刚开启一道缝隙的西门,他多年沙场磨练出来的眼力,可以敏锐察觉到,门外影影绰绰的立着几个人影。
变化,这是又一次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变化。
“该死,恐怕情况有变,关城门,快关城门。传我将令,全城宵禁。”
田雄反映很快,当他开始怀疑张运,未必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时,立刻决定现在就拿下噶尔丹。无论如何,噶尔丹不能落在外人手上,他需要将任何事情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一边吩咐,田雄自腰间掏出一把迅雷短手铳,拥有内膛线的短手铳,足够击杀张运。腿下使劲,催动战马向前飞奔,他有着绝对自信,只要枪杀了摸不清底细的张运,就凭那几个萨满使者,还不够自己喘三息的。掌中穆刀足够应付了。
战马前驱,张运的身影依旧在瓮城门洞内模糊不清,田雄一手迅雷铳,一手已经抽出穆刀,胯下战马也冲起速度,马蹄在碎石街面上,发出连绵爆响。
然而,直到田雄冲过瓮城,也没看到张运。
“张运,你给我滚出来。”
田雄不顾噶尔丹、萨满巫师惊讶的眼神,拨马盘旋在三坛祭火中间,他不能相信,凭借自己的本领,竟然没搞明白张运是如何消失的。
嘎吱吱,是城门继续转动的声音,田雄立刻拨马,横在噶尔丹和西大门之间,现在最主要的,是西门外的人。田雄眯着眼睛,穆刀横在胸前,迅雷铳却隐隐对准了噶尔丹。
“嘶”
田雄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发现再次出现了自己预料不到的变化,西门,仍然只有一道缝隙。但城门滑动的声音依旧未停。
不是西门在越开越大,而是瓮城内门在渐渐关闭。
“请入瓮!”
田雄心头忽然生出不详,刚才急切,亲随一个也没跟来,瓮城与西门形成了一个死地,西门外的人,显然正在等待最佳的时机现身。
再扭头,瓮城城门已经只剩下一道缝隙,透过缝隙,他看见自己的亲随,正满脸惊恐的注视着自己。
“当机立断!”
田雄咬咬牙,西门外的人无非两重身份,要么是旧瓦剌的人,要么是大帅这边。然而,无论哪方面的人,噶尔丹绝不能落在别人手上。他现在仍在抱有一线奢望,那就是自己拥兵自重的预想能够实现,既然如此,就一定要控制战争不要升级。
退一万步说,如果西门外的人是黄得功的人,那么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唆使噶尔丹拔刀宣战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死无对证。
“啪!”
想到此,田雄勾动了扳机,一蓬硝烟在手上腾起,月光下清晰可见。噶尔丹毫无反应,直挺挺摔倒在地。旧瓦剌联盟盟主的唯一继承人,头狼噶尔丹,死在了咏归城。年仅8岁。
……
天光大亮,一夜无眠的咏归城居民,仍然保持着高度兴奋。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莫说普通居民,就是咏归军的中上层人员,都没有搞清楚。直到日上三竿,西瓮城的内门也也没有打开。在强烈的日光曝晒下,人们纷纷带着大斗笠聚集在街道两边。身后,就是自家大门,只要有人呵斥,门前立刻人迹皆无。但就连负责宵禁的田雄亲兵,也无瑕顾及这些。因为他们也不清楚,昨夜的西瓮城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城里的指挥者是高恒波。独眼将军由于伤痛的折磨,最近几年显得面容狰狞,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位忠厚的好人。如果田雄现身,马得功当然敢跟着老田闹事儿,可现在情况不明,他本身的毛病不少,又刚刚被大帅禁闭。所以即使他现在已经被田雄人马给抢了出来,但他还是要听从高恒波的安排。
不过小马哥确实想打听一下情况进展,
“老高,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我小马认命就是。”
“…”
高恒波没有搭话,混浊的独目之中,很难看清楚那里面隐含的情绪。半响,方才轻叹一声。
“目前事态,已经不是咱们咏归军的事儿了。你们两个始终不能明白,什么叫做国家利益。”
“我,”小马也是聪明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环节,不由得惊叫出来,“难道说,就连大帅,也被套进去了?”
“哼,”高恒波情绪忽然波动,但他冷笑一声之后,挥了挥左手,身边亲随立刻向四周散开,直到现场没有闲杂人等,老高才悄声说道: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大帅为了安顿你,不知道在张大人那边说了多少好话,你跟田雄做妖儿,现在又担心大帅安危,可还算好。”
“唉呀,老高,你他妈能不能说明白一些。”马得功耍起了兵痞态度,把身上的戎常服向两边一撕,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满身的疮疤,“我小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缺德的事情干得太多,走到哪,死到哪,埋到哪。我只想知道,张煌言这个王八蛋,会不会借此机会对大帅不利?”
“这么说,你也知道张彪杀不死张大人喽?”
“我…”马得功一顿,立刻醒悟,“这么说,我让张彪劫杀张煌言的事情,你们早就知道了?”
“唉,”高恒波长叹一声,又摇了摇头,“国家既然要以文官替军管,又怎么会只派文官?”
说着,高恒波跳下马,来到马得功身边,伸手拍了拍马得功的肩膀,
“张大人本就是先遣图的掌灯人,当初修筑隐秘军备仓库的动议,就是张(煌言)、堵(胤锡)两位大人率先提出来的,后来皇上要私下里接济鲁斯密(土耳其)人,这些军备仓库的物资,本就是张大人在统一调剂。而为了互相佐证,锦衣卫、参谋总部情报局、还有阮大铖牵头的监审司,都派人过来参与督办。你想想,他张大人手中有这些助力,你的事情,他又怎么能不清楚?”
“难道说,”尽管是曝晒之下,马得功仍忍不住的哆嗦起来,“即便不翻查帐目,我的事情,他张煌言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
高恒波没再说话,只是转身望着西瓮城的内门。西瓮城上,仅有少量的士兵,其中还有一个人,身着粗布常服,在盔甲鲜明的咏归将士之中,显得很是突兀。远远可以看到,此人还带着面纱。
“难不成这个张运,就是玄青子吗?”
这句话响起,已经是瓮城内了。田雄眯着眼睛抬头仰视,嘴角抿着一丝微笑。神情倒也从容。
“没错,而且是金牌玄青子。”
答话之人,田雄认得,正是张煌言的贴身护卫,阿博。之前是偏头关外督办修路的小伙长,整个人黑瘦黑瘦的,随身还牵着一条黄犬。同主人一样,瘦骨嶙峋。
此刻,田雄浑身是血的斜坐在地上,身边横七竖八着一堆尸体,他开枪击杀噶尔丹之后,萨满巫师、噶尔丹的随从,都疯了一般向他发起攻击。饶是田雄身经百战,也险些被这些人给生吞活剥了。如果不是博哥出手,田雄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
重伤之下,田雄倒也光棍儿,任凭张煌言、阿博等人的问询不理,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俺田雄认栽,但一切话语,要等见到大帅再说。”
第二句,就是刚才问阿博,张运的身份是否就是名扬天下的玄青子。
那个在田雄看来,应该早就死翘的张煌言,此刻正坐在田雄身前,尽管日光强烈,尽管身边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但张煌言依旧身着全套官服,正襟危坐。
张煌言的年龄不大,又是书生出身,但因为长期在西北为官,所以肤色被晒得黑黝黝的,头发枯黄,脸上也全是皱纹。
田雄要等见到黄得功后再说话,张煌言便陪他一起等。黄得功追击张彪去了。
之前没有人能想到,黑云张彪在咏归城的内线,竟然是情报局的间谍头子玄青子。在通盘露出海底眼之后,张彪是不可能杀死张煌言的。
首先,船台山驿站一带,事先埋伏好精兵,专等张彪过来。紧接着是张煌言根本就没去紫云堡,而是直接来到西门外等候。然后是玄青子将消息更改,将错误的时间和联络方式传递给张彪。
张彪出来后,要先在南门外点黑烟传讯,意思是他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什么呢?
见到黑烟升腾,田雄派兵出去接应他,然后两方人马一同入城,迎接盟主噶尔丹拔刀宣战。
……
这就是谍报的威力所在,两拨人,都误认为对方与自己的目标一致,而其实却完全相反。等事到临头,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
田雄一直认为黑烟腾起,就是张煌言毙命之时。黑云张彪却误认为,咏归城出来的军队,是接应自己的“友军”。而咏归城出兵五百,虽说都是田雄自己挑选的得力部下,但一来是虎山大帅亲自率领,二来是大家出城的军令是
击杀匪首黑云
双方一碰面,自然是匪帮丢盔卸甲,咏归军砍瓜切菜。当然以张彪的本事,黄得功自然要费一些周折。
因此,田雄要想见到大帅再死,他还要再等一等。
一开始,老田还很有耐心,毕竟他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随着日头越来越毒,受伤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田雄终于比不得气定神闲的张煌言,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尽管神色、语气仍旧从容。
当得知城头上的张运,就是鼎鼎大名的玄青子,而且是真正的玄青子本人后,田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忍不住再次开口。
“哼,哼,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我咏归军从来对国家忠心耿耿,可是你们这些人,却早就下手安排。竟然连金牌玄青子都要亲自过来,可见这揣度机心。偏偏还是你这个一手毁掉征西军的张大人,明白了,明白了。”
“呵呵,”听到田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张煌言微笑着睁开双眼,明亮的目光,让老田的气势落了下乘。
“田将军,张某虽然身兼重任,但官职却低。更何况张某也知道军旅中的习俗。你等在军管制下,做出的那些事情,本官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几年前的白山奴隶,是因为他们征西军做得确实过火,再加上即便征西六将中,也常有不忍之念。因此说,张某不过是尽本职罢了。”
说道这里,张煌言站起身,走前两步,很洒脱的蹲坐在田雄面前,仔细看了看田雄,确认老田会一直听自己讲下去之后,先欣赏的点点头,才再次开口。
“至于说咏归城,田将军毕竟是个清官,更何况虎山大帅的威名之下,马得功的那些罪行,危害并不算巨大。也就不影响国家的通盘安顿。再说军管转行政,国家以安稳过渡为上策,之前的事情,本就该既往不咎。只要各路雄师,能够顺利交出管辖各城的权力。国家非但不追究,反而还会优容宽赏呢!”
“哼,张大人这话,骗骗大帅还可以。你骗不过我!”
“放肆!”阿博立刻开口。
“哎,”张煌言连忙抬手阻止阿博的呵斥,“听人把话说完,乃翩翩子风度。田将军这点做得很好,本官也当仔细听听,将军要如何说辞。”(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多谢大人,”田雄也豁出去了,反正都是死嘛,“田某要见大帅,无非是不想死在外人手上,”(一旁阿博又是一挑眉毛)“有些话本打算带到阴曹地府的。既然张大人要与田某推心置腹,田某便说了。”(张煌言肃然点头)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国家养我们军户,无非就是要我们战时效命。可是国家能养我们一时,养不了我们一世。太祖开国,定下军户制度。也是希望在国家不养我们的时候,军户能有田耕种。可是靠天吃饭,总比不得靠我们自己。年轻力壮时,国家养我们还有用处。一旦骨老筋衰,国家不养了,再逢上年景不好,我们平白替国家征战一生之后,竟然要困毙家中。要是就我一人还好,偏偏老母幼子,都要依靠我们来寻活路。这才是田雄非要延续军管制的本意。天子圣明,让我们军管咏归,田某不贪非份,所得却足以养家。一旦军管退位,田某身为总兵,自然可以活下去,可我的那些手足,他们年老之后,国家还能养吗?”
一口气说到这里,受伤的田雄气息跟不上来,不由得一滞。然而目光中的悲愤,却浓烈起来。索性一闭眼,不说了。
“田将军所言,倒也实情。”张煌言先点头认可,再扭头看了看身边一地的尸体,非常严肃的说道:
“张某职位虽比你低,但因为身兼军备输援土耳其的重任,手中权力,足可以先斩后奏,今日张某留你性命,等待大帅回返,你可知为何?”
“大人有话便说罢,田某知道自己犯了死罪,能在大帅手里超生,全靠大人成全。”
“张某不杀将军,其因有三,”张煌言再次起身,端坐在矮墩上面,刚才是心理攻势,现在就是要代表法律来正式解读了。
“其一,军人的事情,由军人自己解决。文官最好不要乱插手。此乃吾师水溪先生戴羲教诲。我大明之所以弊端丛生,就是以文官治御武将过多、过杂所致,国家法度,文臣自当要维护。但能由军界内部处置的事情,文臣最好不要管得太多。不过总要有个度量,如何才能管而不繁,实在是头等难题。”
“今日同样如此,大帅如何处置田将军,张某绝不插手。”
“其二,田将军刚刚所言初衷,也是张某不杀你的原因。张某要让将军安心上路。否则非但将军不服气,就是整个咏归军、整个大明军卒也都不会服气。偏偏刚才田将军只想见大帅,不想与张某言语,张某只好等。”
“国家养兵,与国家养士不同,士人,究竟不用上战场,四体不勤之人,从生养到死来,又有何妨?但军卒不同,体不健,不能挽强弓。气不壮,不能上阵仗。若要雄师百战,就不能让那些老人入伍。所以养兵千日,却不能养兵一世。只是常备兵种,方才是国务之要。这么说,将军可认同?”
“唉,”田雄长叹一声,这道理说的越开,就越是伤心。但身为文官,却能说出这番话语,老田也没什么可不满的。索性听张煌言继续说下去……。
其实张煌言、堵胤锡这两个人的身份地位都远远低于田雄,但在大明监军旧制下,低品文官杀高品武将的先例,并不算新鲜。不过张煌言现在的原则很简单,那就是在行政机构没有完全替代军管制之前,田雄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文官手中。是生是死,都必须由黄得功来决定。
同时,国家的弊端也确实很明显,田雄的担心,未尝没有道理。人家当打之年,国家当然要养,而且很多兵痞行径,国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等到这些军卒老去,对国家没用了,国家不再依靠这些“年轻人”来拱卫的时候,杀,也就成为摆脱高昂成本的唯一选择。
就好比一家商会,小学徒的工钱就是管吃管住,可等小学徒变成了老师傅,工薪、地位都对老板产生了威胁,为了降低员工成本,开除,也就成为唯一的选择。历史上很多开国武将,都很难得到善终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老了,被他们一手带出来的百战英豪,也都老得举不起刀枪了,于是咔嚓一声,一了百了。
这么做当然太过卑鄙。可有时候,国家政治中的阴暗面,比这些还要卑鄙。
那么,如何才能让国家政治在达到富国强民的目标同时,不再如此龌龊、卑鄙、可憎呢?
这就是黄宗羲、张煌言、堵胤锡、刘惟敬、刘梦云为首的新儒家主义者,所担负起来的历史重任。
他们不约而同的提出了“士、农、工、商,皆为国本”的理念,大力缩减全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差距。社会地位并不是以金钱衡量的,但人们抛开了金钱,道德又无从谈起。所以士人、商人地位的高高在上,并非什么天方夜谭。关键在于农、工阶层的地位问题。
士人掌握了道德、文化、政治上的资源,商人则集中了经济资源。那么作为最广大人口基数的工人、农民,如何才能切实提高他们的地位呢?
说起来很难,做起来很简单。技术。
算盘、刺绣、锻造、酿酒、制糖、造纸、以及农产品的再加工,这些都是技术。包括像田雄这样的弓箭手,只要你可以百步穿杨,就都是技术人员。而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就在于,世界上没有任何技术,能在中国人面前永远保密。
全才科举、分科取才,以国家征选吏员为表象,逐渐形成一个系统性工程:
通过门类多样的技术来遴选人才,这些人才既可以当然成为国家公务人员的备选库,也可以凭借“高中丙榜”这样的人文概念,切实提高其社会地位。
而当国家以政府权威普遍施行丙榜考试体系,并据此建立技术普及教育制度、厘定教材、划分学院级别之后,自下而上的科技研发基础,也就相应出现。
丙榜人员是各类技术的佼佼者,这些人既不属于士人,也不属于商人,他们所带动的,恰恰是就业机会。利用技术带动经济,从而增加工作岗位,远远比现行政策更为有效(国家通过出资、发放特权等方式;修路、种树、盖房子等大工程,来减缓就业压力)。
试想,国家选派一名进士、或者举人出任某地县官之后,这名县官的肚子里只有一套复杂的国家法典以及四书五经,他想治理好地方经济,就离不开各类技术人员的辅助。恰好,去年丙榜刚刚考核了一批人才,铁算盘张三协管商会,金耙子李四可以分管农业,酿酒师赵二狗、绣娘王翠花可以帮着打理工业。以这些行家里手来管理各行各业,国民经济自然会蓬勃发展。
而经济发展,比然会创造广博的就业岗位,田雄这样的军人,退伍后自然可以寻找到一份足以养家的工作。
当然,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现在只是雏形,因为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究竟应该确定下何种标准,远远还没有定论。就连“丙榜”究竟该如何命名,也还没有确立。
但毕竟是有人想到,并且有人开始操作了。张煌言的伟大就在于此,他要通过这番解释,既让田雄死得心甘情愿,也希望通过说服田雄,来达到说服全军的目的。
大多数的军人是不可能永远由国家来养活的,通过军管制这种放权来弥补财政不足的政治模式,绝不可能继续下去。利用提高社会经济水平,来消化庞大数量的复员军人,甚至建立义务募兵制,恰恰是一条一劳永逸的正确道路。
“…”
田雄听完这些话语,并没有太多的反映,只是呆呆的看着一地尸体,默然不语。
他不是一个独毒之人,却在一夜之间,杀了自己的好助手小孙,杀了自己恩帅的义公子噶尔丹,杀了噶尔丹身边旧瓦剌的仆人,杀了这么多人,却只为了证明自己输给了他一直瞧不上眼的,特用科进士张煌言?这可是令他死不瞑目的结果。
现在却不同了,他输给了一个新时代,输给了新儒家主义,这种历史大势的胜负,让他死之前,心服口服。
其实从心理上讲,一个像田雄这样有性格的人,死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输给了某个人,但如果,他们认为自己输给了一个集团、一股浪潮,对于他们来说,必然是心理上的极大安慰。
因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很认命。
“田雄,本官不杀你,还有第三个原因,这是虎山大帅亲自安排的,你放心,大帅一定会给你一个好交待。”
“我能知道是什…?”
田雄刚想问询,张煌言摆了摆手,
“你再安心等待等待,大帅归城,一切自然分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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