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悬在洗剑阁门外的枯枝梢头。
月光照不透弥漫的肃杀。三百剑士静立如林,将洗剑阁围得铁桶一般。兵刃在冷月下泛着哑光,无声,无息,连吐纳都被这寒夜压得低不可闻。
洗剑阁正门所对,两杆大旗猎猎作响。左旗金线绣“刑”,右旗血色刺“天”。那两字笔走龙蛇,锋芒嶙峋,每一道转折都似剑锋劈砍而成,凛冽杀伐几乎要破帛而出。
自这旗帜现世之日起,所立之处,无不披靡。
旗下,一道魁伟身影矗立如山。玄铁重甲覆体,头盔的阴影吞噬了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灼灼如炭——春秋剑阙百家剑士中,兵家剑首,武论尊。
自春秋剑阙举派加入刑天盟,他也同时位列刑天盟五大征讨使之一。
此刻,他左手攥着一只灰羽信鸽。那生灵在他铁指间徒然扑翅,挣扎渐弱。他既已下令“片羽不得出阁”,门下弟子自会截下所有飞奴,送至他掌中。
信的内容,他无意拆看。无非是向其他派门哀告求援之辞。刑天盟清剿六道余孽,堂堂正正,谁敢阻?谁愿阻?
武论尊抬首瞥了眼月位,五指倏然收拢。
“咕——”
一声短促凄鸣,羽毛混着血肉自指缝溢出。
他信手甩开那团模糊的温热,接过身旁弟子奉上的素帛——那是洗剑阁半日前递出的“陈情疏”。帛面洁净,字迹工整,陈述着洗剑阁勾结六道恶灭只是子虚乌有,此刻却被他用来缓缓擦拭手甲上沾染的污秽。
“又一刻了。”他嗓音沉闷,如石碾滚过冰面。
话音方落,蹄声骤起。
两队骑士自阵中裂出,如两道铁流奔涌。马上骑士皆负重剑,手持刑天盟旗,而那玄铁旗尖之上——赫然挑着一颗颗头颅!发髻散乱,面目灰败,眼眶空洞地望向夜空,刑天盟征讨下还敢“负隅顽抗”者,首级都被挑在其上。
其中有一个犹在滴血,显然是被新挑上的,这是半日前代表洗剑阁递上“陈情疏”的弟子。
铁骑绕着洗剑阁外墙开始奔行,蹄铁砸地如雷,旗杆上头颅随之晃动。骑士齐声暴喝,声浪裹着血腥气,撞向高墙:
“勾结六道——罪同逆天!”
“辰时之前——举派来见!”
“负隅顽抗——满门尽歼!!”
二十四字,字字诛心,往复震荡,惊起远处寒鸦一片。
声浪穿透门窗,传入洗剑阁正厅。
厅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在声浪中剧烈摇曳,将墙上两道拉长的影子扯得扭曲变形。
主位上坐着洗剑阁阁主,百里观云。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洗剑阁并非什么名门大派,但也扎根在这江南东道传承了四代,大风大浪皆见过,只是这次的风浪不值还能否抵得住。
下首立着他的胞弟,百里听涛。与兄长的沉稳不同,百里听涛反复渡步,焦躁难耐。
两人之间,正厅中央的剑架上,供着一柄剑。
剑长三尺七寸,剑鞘呈暗金色,鞘身无纹,却隐隐有光华流转。即便静置架上,仍有一股凛冽剑气透鞘而出,将周围三尺内的空气都割得森寒。
此剑名为“长河落日”,是昔年“造化铸手”祝兵奇亲赠洗剑阁的宝剑。
“大哥……”百里听涛终忍不住,冲兄长道:“外面的喊话,你听见了!你说要诉明原委,你的侄儿,我的儿子,亲自将辩白书呈递,结果现在人头都被挑在了旗子上,你说想要姻亲盟友求援,结果信鸽都飞不出去,辰时已经将至,你还要再执拗下去吗?”
百里观云没有接话,目光仍停留在剑上。
“他们说,只要交出勾结六道恶灭的人,举派投降,并入刑天盟下,便能保住满门性命。”百里听涛咽了口唾沫,终是苦涩道:“哥,咱们降了吧”
“降?”百里观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怎会看不出来?什么清剿勾结六道的叛徒——那不过是借口。刑天盟成立这一年半以来,以这名义吞并了多少门派?他们真正要的,不过顺其者昌,逆其者亡。只是我洗剑阁累世,凭什么遭此污名?他们说要交出人来,你说交谁?”
“交谁都行!”百里听涛怒声道:“为了派门,我儿子已经死了,其他人就死不得?随便死一个,总好过满门尽灭!”
百里观云转头看向弟弟,眼中闪过痛色,他站起身,走到剑架前,伸手轻抚剑鞘。
“随便交出一个,能值得他们兴师动众?就怕他们真正想要的,恐怕是这柄‘长河落日’,真正要对付的是我们的恩公祝兵奇!”
百里听涛瞳孔一缩。
“你岂会不知,剑皇与祝恩公的旧怨?”百里观云缓缓道,“昔年剑皇剑艺未能大成时,曾寻祝恩公为其铸剑,遭拒之后,两人起了龃龉。再之后,剑皇练就黄金剑芒,再寻上祝恩公,以血肉之躯的剑指,断去祝恩公所铸无数名剑,恩公引以为耻,此后封炉,只补残兵,不再铸剑。”
他收回手,背对弟弟,望向窗外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剑士阵列。
“而今,恩公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广发剑贴,准备在东海开炉铸剑,刑天盟当此时节找上我们,要我看,他是想先构陷我们,再以此剑为由,牵连恩公!”
“一柄剑而已,我看是你想太多!”百里听涛不以为然。
“越苍穹野心勃勃,他一直想插手的是万仙盟事务,恩公近年又为了铸剑,领了万仙盟‘六元’的职位,而今万仙盟盟主换届在即,‘六元’共议新盟主,越苍穹不管要推举谁为盟主,恩公都会成为阻碍,剑皇行事一向霸横,解决不了阻碍,便连制造阻碍的人一并解决,你现在,还觉得是我想太多吗?”百里观云声音渐沉,顿了顿又坚定道:“我受恩公赠剑之恩,才将洗剑庄再度复兴,岂能因贪生怕死,就将剑拱手送出,陷恩人于险境?”
百里听涛还要再说,百里观云以先竖掌阻止,“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派既以‘洗剑’为名,宁清白而死,不蒙污而生。你且召集弟子,待到辰时,刑天盟若真杀来,我拼死为他们开路,让他们各凭造化,各自逃生吧。”
厅内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百里听涛低声道:“大哥,若洗剑阁中,当真有人勾结了六道恶灭呢?”
百里观云霍然转身,忽然明白了什么,双目圆睁道:“是你!”
他回身之际亦想要抓剑,却抓了个空,烛光映出一抹寒光,灯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剧烈晃动。
百里观云只感胸前一凉。
‘长河落日’剑柄一端已在他亲弟百里听涛手中,而剑尖一端,已穿透他锦袍,没入心脏,从后背透出。
“不,是你!”百里听涛声音冰冷。
他将剑缓缓拔出,任兄长身躯软倒在座位上,血汩汩从百里观云胸前涌出,红得刺眼。
百里听涛本能避开那抹鲜红,却又狠声道:“那年六道恶灭来势汹汹,我两头下注,不过是想留给你我一条退路,你呢?明明死一个就好,偏要拖所有人赔命去成全你的道义!你该!”
他越说越激愤,声色具厉,却自始至终,未敢看兄长不瞑目的眼。
-
门外天色将明,东方泛起鱼肚白。
辰时到了。
洗剑阁山门前。
刑天盟阵列依旧肃立,武尊军站在阵列最前,目光冷漠地注视着缓缓洞开的山门。
百里听涛走在最前,他左手提一浸着血色的布裹,右手提剑。
身后,洗剑阁弟子鱼贯而出,个个面色惨白,垂首不敢直视前方黑压压的军阵。
在距离武尊军十步处,百里听涛停步。
“洗剑阁百里听涛,率洗剑阁全派,向刑天盟请降。”他高声道,“前阁主百里观云确系勾结六道恶灭的叛徒,我已亲手将其正法,割其首级,现献于刑天盟。”
他解开布裹置于地,露出百里观云首级,须发染血,双目未瞑。
又从怀中取出七封信函及黑铁令牌,叠放于首级旁。
“此为勾结六道恶灭之密信,请武剑首查验。”
百里听涛说此话时,犹带几分忐忑,以他对兄长之熟悉,模仿百里观云的字迹并不难,只是不知能否瞒过武尊军的双眼。
武尊军向后摆了摆手。一名剑士上前,接过东西,看也不看便将其收容。
那姿态,仿佛接过的不是罪证,而是早已预料之中的、无关紧要的物事。
而武尊军则平淡道:“洗剑阁自此不存,而后改为刑天盟江南道分舵,百里听涛暂领副职,编一队人随军征伐,戴罪立功,其余弟子且留舵中,听候发落。”
轻描淡写间,立派百余年,传承四代的洗间阁就被他灭了。而他瞥了眼百里观云的首级,道:“首级,挂在旗上,门匾,摘下。”
说罢,就已转身欲回列中。自始至终,未看百里听涛一眼。
百里听涛本已决定委屈从权,可此际心中亦生出火来,他可以出卖兄长,却无法接受出卖兄长后,仍未能卖出好价。
他一身修为亦是不俗,洗剑阁传至第三代时已经衰微,是他和兄长两人,硬生生在江南道打出一片天,才重新站稳脚跟,江南道的人士,谁人不敬,可武尊军他怎能?怎能如此轻慢!
百里听涛身形一僵,立在原地。
而武尊军未听到他的响应,停步,侧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他的身上,沉闷而冰冷道:“不谢恩吗?”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嘲意。
所有算计,所有侥幸,所有试图保留的尊严,在这目光下寸寸粉碎。
百里听涛瞬间明白了——对方什么都知道。知道首级是投名状,知道密信是嫁祸,知道这出戏码的每一处拙劣。
但不在乎。
那目光并无重量,百里听涛却觉如泰山压顶,原先的愤怒如被一盆冷水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冰凉,‘长河落日’在鞘中嗡鸣不已,如犹做不甘,而百里听涛却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谢——”
一声“谢盟主恩典”方说一字。
却听一声,“不许跪!”
声音自上方突兀传来,清晰落入在场每一人耳中,仿佛有难言的魄力,无论刑天盟还是洗剑阁弟子都情不自禁循声抬头。
却惊见。残月映照下,一个棺材形状的剑匣自天而降,如一颗突如其来的天外流星,划破夜空,砸落在武尊军和百里听涛之间。
“碰!”
剑匣落地,雷霆万钧,掀起一阵气浪,原本已要屈膝的百里听涛被气浪抬举,膝盖竟弯不下去,再度挺直。
而见那棺材形的剑匣,百里听涛神色一变,想起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一个传说。
“‘长河落日’,果真好剑,名剑通灵,不该随你受辱!”
伴随自天落下的声音,夜空之中,乍见一道凌厉身影,仿佛来自那如钩残月之中,以任性张狂之姿,携凌越九霄之傲气,在众人瞩目下昂然降临,稳稳落在那“剑棺”之上。
双手负后,单足踏定,迎风而立。
“不如由我将它断去,免它蒙羞,赠以解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