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出了一则奇闻。寺庙的井里捞起一个女人。
那日天光未亮,打水的和尚拽着井绳往上提水,忽觉桶里沉得像坠了块青石。待他探着脖子往井底瞧时,却见雪青色的衣裳裹着个人影,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青苔斑驳的井壁上,活似条被勾住鳃的银鱼。
“娘咧!有鬼!大白天闹鬼了!女鬼啊!”
小和尚撒手就把井绳甩了出去,连滚带爬撞在钟架上。铜钟“咣”地炸响,惊得满寺麻雀扑棱棱乱飞。早课的师兄们提着灯笼围过来时,他正抱着廊柱哆嗦。
“阎王收人收到井龙王府上了!”
“怕不是昨儿偷吃供果撑糊涂了?”圆脸师兄拎着他后领往井口拽,晨雾里忽地传来声微弱的呛咳。七八个光头霎时叠罗汉似的挤在井沿,最底下的小沙弥抱怨连连。
“不要挤了,不要挤了,我都要扁了!挡光了师兄!看不见!妈呀——有人!真有人”
禅院顿时开了锅。此起彼伏的吆喝惊散了最后一缕晨雾。
“……女施主可是来礼佛的?”
老住持捻着菩提串,目光扫过热气腾腾的姜汤。裹在毛毯里的梧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望着窗棂外蒸腾的暑气,六月蝉鸣正撕心裂肺地嚎着,井水的寒气却还在骨缝里游走。
“您不如问问那位送我来的……”
梧惠心里哀叹连连,想不通睦月君那样可靠的人,怎么会让她从水井这种狼狈又危险的地方现身。幸好她反应快,抓住了井绳,又幸好赶上有人打水。她不知道睦月君有没有算到这一步,只觉得能活下来,全靠侥幸一场。
“施主说的莫不是……”
“睦月君。”她端着姜汤,“青阳初空·睦月君送我来。他说这附近有我要找的人……”
老住持转动的菩提子突然停了。檐角铜铃在微风中发出轻响,惊起殿前两羽灰鸽。几个挤在门口的好奇的和尚,也在这阵偷听的工夫中屏住呼吸。
老住持微微抬起手,庙门忽然无风自合,将“闲杂人等”隔离在外。庙内立刻昏暗下来,唯独供桌上的蜡烛提供了微不足道的光芒。
一直微眯着眼的白眉住持缓缓睁开了眼。烛火在他的眼里点出两点明光。
“睦月君么……也是老相识了。哈哈。老衲大约知道了。上次见面,还是三十余年前。那时我们的小庙还很破旧,仅老衲与两个师弟,和老衲垂垂老矣的师父。那时,是老师父闭关修行的第七日。”
“闭关修行……”
提及这些尘封的往事,梧惠认真听起来。仍有未干的水露从她的鬓边下落,又被毛毯吸收。老住持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笑着说了下去:
“那日,我们师兄弟三个人,招待了风尘仆仆的旅人。他也是一位僧人。他告诉我们,师父已经圆寂了。我们不敢贸然打扰。一番商议后,作为大师兄的老衲前去查看,发现确如僧人所言。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正是最初的六道无常。他称自己与我们的师父有些交情,特意来送他一程。他还说,我们这处庙宇是风水宝地。圆寂的师父,更为此地开拓了一条微弱的灵脉。他将其引入六道,形成了一处人造的通路。”
“啊!”梧惠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口井吗?可是……这也太危险了吧?”
“女施主有所不知。直到十年前,那里还是一口枯井。而二十年前,此地仍战乱频发,总是有寻常百姓躲在庙里寻求庇护。我们能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尤其师父走后,我继承住持之位,更不剩什么资源。我们受到睦月君的点化,遵其教诲。对这份恩情,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动乱发生时,将无辜的百姓送出去。”
“竟然是这样?这口井,会通往同一个地方么?”
“实则不然。老衲虽不曾亲自探寻这通路,却听睦月君言,它与大陆上多处庙宇相连。他们会到安全的地方去。十年前,此地早已迎来太平,而井中也开始涌出水来。有位缠足的妇人抱着婴孩跪在佛前,说丈夫被拉去修铁路,求菩萨显灵让她去奉天寻人。她往井里扔了块绣并蒂莲的帕子,说是与丈夫的定情信物。三日后,帕子原样漂回水面。老衲料想,灵力盛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供桌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梧惠湿发滴落的水珠正渗进毛毯的经纬。她忽然意识到,这毯子或许裹过啼哭的婴孩,晾过伤兵的绷带,而今正汲取着她这个为私情擅动灵脉者的罪业。
“还发生过这种事……”
“此后,我们便将井水视为馈赠,滋养一方生灵。不必去远方打水也能获得水源,愿意在这里修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您看,如今我们这方小庙,即便无人来求经拜佛,也算是热热闹闹了。”
竟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看来是梧惠对睦月君有了误解。她攥紧毛毯,粗麻纤维扎进掌心。窗外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唯余铜铃在风里零丁作响。
她有些惭愧地低头。
“既然女施主出现在此地是睦月君授意,甚至是通过我们本以为枯竭的灵脉……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您遇到了什么麻烦?”
烛影在梧惠脸上割出深浅不定的沟壑。烛芯突然爆出粒火星,惊得她指尖微颤。姜汤氤氲的热气里,她恍惚看见母亲临别前将自己的丝巾理了又理。父亲则把牛皮行李箱塞进她怀里,被那日火车站的煤烟熏得流泪。
她突然用力攥住陶碗,姜汤表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我其实是……”喉头的水腥气翻涌上来,“我在找另一个——不,我在找我爹娘。”
窗外蝉鸣骤然拔高,像千百把钝锯拉扯树皮。老住持的菩提串停在虎口处,檀木珠子沁着层润光。说这话时,她的手忽然又止不住颤抖,胸口不讲道理地泛起热气。老住持枯枝般的手掌忽然覆住她发抖的腕子,她的体温却比井水还凉。
“最后一次收到信是很久前的事了……信中讲的,只是那千篇一律的日常。父亲抱怨物价涨了又涨,却又让我顾好自己,不必担心。母亲在信纸背面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梧惠的指甲抠进碗沿的豁口,“后来就……很久没再联系。其实我们往来的频率,本就不高,我们都不是没了谁就要死要活的。那时,我还没察觉异常。”
屋外传来咔嚓的响动,许是哪个偷听的和尚踩碎了枯蝉壳。梧惠盯着汤里沉浮的姜丝。想起节假日,和父母一起去镇上家新开的、时髦的咖啡厅的事。母亲用带着化学试剂侵蚀过的手,拿着银色小匙轻轻搅动黑色的咖啡。父亲送的金色表链从母亲袖口露出,反光晃得人眼晕。他们的笑比杯沿奶油沫更加飘忽。
“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此地爆发战乱,居民们流离失所。大多数人都已经逃走了,不少人也葬身火海,或成为枪下冤魂。留下的,都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无人依靠的孩童,或是在战争前后受了伤的残疾人。我都觉得陌生,因为那里不算我的家乡,我没有停留太久,更没有认识的人留下。唯一一个,是我大学的姐妹,却是和家人一起被葬在这里。至于我的父母……我到处都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直到我遇见睦月君。”
殿外传来沙弥们压低的争执,大约是争论该不该送新熬的米粥。梧惠听见有人说“女施主哭了吗”,又有人说“你耳朵被钟震聋了,知了叫你都听不出来”。
“我其实是在找另一位六道无常,桂央月见·叶月君。睦月君说,大半年前战争突然爆发时,叶月君正在城镇附近。我想,兴许她知道什么,但……”
“噢,老衲明白了。”老住持点了点头,“您想通过叶月君,打听父母的下落。”
“是了。可是,我觉得有些荒唐。”
“为何?”
老住持如此发问。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在经幡上,随烛火摇晃时,仿佛三十年前战火中奔逃的流民。梧惠突然凄惨地笑出声,尾音却碎在六月溽热的空气里。
“和那些拖儿带女逃难的人比,和那些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比,和那些冒着求生之心跳入漆黑的井底的人比……”毛毯下的脚无意识摩挲青砖,砖缝里还积着未蒸发的井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可是我真的很想他们。虽然成年后,我们就鲜少往来,但我们终归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如果他们真的死了,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可能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之后我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梧惠觉得胸口一阵抽痛。不是心脏的位置,是正中央。有更加炽热的部分将皮肤灼烧,几乎要渗入骨头。她咬紧牙关,怎么也无法熄灭那阵不安。一滴水珠顺着颤抖的睫毛坠落,在毛毯上晕开更深的云纹。这次不是井水,不是泼洒的姜汤,是终于决堤的温热的咸潮。
“您不是第一个有着相似难题的求道者。”老住持的菩提串又开始缓缓轮转,“女施主一定记得,那光滑井壁的苔痕。旧时百姓攀着麻绳坠入幽冥寻求生路,今朝清泉却映着檐角佛铃渡世人。您说那些母亲怀里啼哭的婴孩,与施主碗中晃碎的月影,孰轻孰重?”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
“佛前供奉的米面,不会因沾染战火硝烟就失了甜香。正如露水坠入苦海,咸涩中仍记着它曾倒映的那方云霞。您说那帕子沉井的妇人痴妄,可若非这点痴念牵着,三界六道早该断了人间的因缘线。”
“……”
梧惠萌生出一种似懂非懂之感。
“老衲似是见施主胸中烧的业火,如三十年前便在流民眼里见过——那是无以言喻的炽热的苦痛。您既尝得出姜汤里老姜的辛、红糖的苦,便该明白佛从不计较眼泪的来处。当年裹婴孩的毯子,如今不正托着一样的泪吗?这芸芸众生,谁不是他人故事里落单的莲子。”
老住笑了。不是梧惠想象中的悲悯之笑,倒像街口茶馆里听小辈讲糊涂账的老掌柜。
“世有八苦,人皆承其重,然大般涅盘经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所谓一花一世界,一钵之沸与四海之腾,孰堪煎熬?人人都有苦难,而每份苦难都真是可贵,且是人当下的全部,不存在比较的意义。他人之苦乃是真实,你之苦痛也并非虚幻。会有诸如歉意的情感,是因为您是善良的人。善业如月轮,虽暂蔽云翳,清辉不昧。众生业海浮沉,岂有浪花堪论高低贵贱?”
老人家的声音沙哑而稳重,莫名让梧惠觉得一阵心安。她感到平静许多,似是已承接了这番绵长的宽慰。而他接下来的话,令梧惠的心短暂地跌落谷底,却又被重新托举。
“老衲不曾见过您口中的叶月君。”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是……昔年老衲随师父栽寺前新桂,十年才开了满树金花,却在一夜战火里焚作焦炭。谁料三十年后,断桩裂隙竟生出一株忍冬,春来开作流苏模样。”
未尽的话语止于骤然洞开的庙门里。梧惠恍惚看见三十年前,有位青衫僧侣逆光而立,而他背后是漫天焚烧的晚霞——就像此刻涌入的炽白阳光,将满地烛影切成飘散的灰烬。
庭院中春花盛放,花瓣随清风轻颤,芳香弥漫。几只纸鸢在高远澄澈的蓝天翱翔,彩尾划过空中,像画笔轻扫。浮云悠然摇曳,如碧蓝海面上轻盈的浮沫。天地静美如诗。
“凡此间物,如枝头折断的鲜花,手中断线的纸鸢,消融苦海的浮沫,皆红尘紫陌片甲一隅。无意义之事,人道万千并不常有,皆是机缘未至。世间相遇,自有其金石篆刻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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