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八回:恩典与狂欢

    梧惠坐在黑纱攒动的人群中,感觉自己像误入鸦群的鸽子。

    台上两人一唱一和,话语里浸透了浓稠的宗教意味,却又微妙地偏离了纯粹的信仰。这就是梧惠所感觉到的。但是,她知道身边的所有人都并不是这么想的。

    “……承蒙各位兄弟姐妹如约而至,共沐恩泽。”那个男声在彩窗滤过的光影里流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空灵。“诚如先前所言,黑子之影虽暂退,其反噬已在酝酿。那些不信者,那些背离者,正是它卷土重来的养分。”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台下鸦雀无声的信众,仿佛在确认恐惧的种子已然播下。旁边的女人接口,声音清冷而笃定:“然,贪狼有目,能窥天启。恩泽之光已为我们指明了前路,赐予了应对之道。虽此刻尚未显化,但请坚信,我们已握有驱散阴霾的钥匙。”

    梧惠的心沉了下去。这哪里是安抚?分明是赤裸裸的预言和威胁。他们在暗示疫情会反扑,而只有他们才能应对。

    “不幸的是,”男人的声音适时地染上一丝沉痛,“就在昨日,我们的一位兄弟,因一念之差,未能坚守对彼此、对共同信念的信任。”他刻意强调了“信念”而非“信仰”。“他背弃了手足情谊,选择了离去,转投他处。”

    ……莫惟明的病人?

    “我们深知,这位兄弟的健康境况,”女人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悲悯的残酷,“并不乐观。他的离去,令人扼腕,亦是对自身福泽的折损。”

    “然而,”男人的语调陡然扬起,驱散片刻的低沉,“恩典从不曾抛弃真正虔诚之人!我们之中,尚有一位姐妹,她的信念坚如磐石!她倾尽所有,散尽家财,只为追随恩泽之光的指引,坚信救赎必临其身!”

    梧惠看到前排几个身影微微挺直了脊背,黑纱下的头颅昂起,流露出一种混杂着狂热与期待的激动。

    “今日,”女人向前一步,声音穿透寂静,“贪狼会将借这位姐妹之身,向诸位展现这救赎的契机!请亲眼见证,恩泽之光如何回应至诚之心!”

    话音落下,侧门开启。两名身着朴素修女服饰的人,抬着一副简易担架,步伐庄重地走到台前,轻轻放下。神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他走上前,神情肃穆,伸出枯瘦的手,缓缓揭开了覆盖在担架上的白色被单。

    嗡——

    整个教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撕裂。

    梧惠猛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担架上的女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被浓墨浸透的残骸。

    她的呼吸声异常刺耳,带着拉风箱般的呼呼声,每次吸气都像是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濒死的嘶鸣。是严重的喉头水肿,几乎封死了她的气道。

    她的皮肤……已经不能用“布满黑斑”来形容。那些黑斑早已不再是独立的点,它们像活物般蔓延、融合,彻底吞噬了原本的肤色,将她整个人染成了墨汁打翻般的、令人作呕的深黑。仅存的、未被完全覆盖的几小块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惨白,毫无血色,像干涸的河床,反而成了这浓黑底色上诡异的点缀。

    她的头发枯槁如深秋的乱草,灰败无光,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枕上,仿佛生命力已从发梢彻底流失。

    梧惠浑身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她看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懂医学,但明显看得出她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类的机能,无非是在这里等死罢了。这分明是一具正在被黑暗从内部吞噬殆尽的躯壳!

    台上那两人所谓的“展现契机”“回应至诚”,难道就是要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在窒息和衰竭中走向死亡?这就是他们许诺的“救赎”?

    台下的黑纱人群发出压抑的骚动,恐惧和病态的期待在空气中弥漫。梧惠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死死盯着台上那团浓墨般的“姐妹”,一个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这,就是散尽家财、坚信救赎的代价?

    神父垂下手,默默退开一步,仿佛在展示一件神圣的祭品。两位修女分立担架两侧,如同沉默的守墓人。而台前那对穿着米白色西装的男女,在斑斓的彩窗光影下,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安详的神情。

    就在梧惠被那具墨黑躯壳带来的窒息感攫住,胃里翻腾不止时,台上光影的流转似乎凝滞了一瞬。

    仿佛从神像底座深沉的阴影里析出,又或是早已蛰伏在彩窗投下的斑斓之外,一道身影悄然无声地立在了担架旁。那人披着一条极长的浅金色纱巾,纱质轻薄如晨曦薄雾,垂坠下来,几乎覆盖了全身。光线透过彩窗,在那金纱上流淌,晕染出难以言喻的圣洁光晕。

    梧惠下意识地眯起眼。纱巾的覆盖如此彻底,宽松的、镶着华丽金边的长袍更是将身形完全笼罩,连一寸肌肤、一缕发丝都未曾泄露。她完全无法分辨那人的性别,甚至连年龄都无从猜测。前排也有按捺不住的信徒微微前倾身体,试图窥探纱巾下的真容,却被旁边的人轻轻拽回。

    梧惠听到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声音在对邻座说:“看!那就是神使!是展现奇迹的人!不过……这位似乎比上次我见到的更高些?也许神使不止一位……”

    梧惠心中疑窦丛生。这故弄玄虚的装扮,这突如其来的现身方式……贪狼会究竟要搞什么把戏?难道真要上演一场荒谬的“复活”戏码?不。这么说不好。那个女人确实还活着。

    只见那披着浅金纱巾的“神使”微微俯身,面对着担架上濒死的女人。他,或她,缓缓抬起双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双同样被薄纱覆盖、仅隐约可见轮廓的手。那双手悬停在女人漆黑躯体的上方,掌心向下,然后,以一种极其舒缓、仿佛在拂拭尘埃般的姿态,从女人身体的中心线,向两侧轻柔地拂开。

    就在那一拂之下,奇迹,或者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神迹”,猝然降临。

    一点微弱的、纯净的金色光芒,倏地从神使的掌心下方亮起。那光芒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迅速扩散、蔓延,如同最细腻的金箔在空气中粉碎、升华,化作无数璀璨的光之微粒,又像温暖的液态黄金,轻柔地将那具漆黑的躯体完全包裹、浸润。

    整个教堂被一种神圣、华丽到近乎不真实的金色光芒所笼罩。彩窗的色彩在这纯粹的金芒下都显得黯淡。光芒仿佛拥有生命,温柔地涤荡着女人身上的墨色。

    梧惠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她看到,那令人作呕的、连成一片的浓黑,在金光的照耀下,如同被阳光融化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消散。皮肤下青黑的血管隐没,被吞噬的惨白重新焕发出健康的、透着红润的血色。那

    枯草般的头发,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之源,顷刻间变得乌黑亮泽,柔顺地铺散开来。

    在所有人惊骇到失语的目光中,担架上那前一秒还如同地狱归来的女人,此刻竟缓缓地、自己坐了起来。她面色红润,皮肤白皙光洁,甚至比普通人更显健康活力。那双曾经可能因痛苦而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她环顾四周,脸上绽放出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容。

    “啊——!神迹!是神迹!”

    她发出一声高亢的、充满感激与解脱的呼喊,声音清亮,毫无滞涩。紧接着,她做了一个让全场沸腾的动作——她猛地从担架上跳下,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位披着浅金纱巾的神使,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女人激动地哭喊着,声音因狂喜而颤抖。

    这声哭泣,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柴,令无形的火药桶在教堂内瞬间爆炸。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信徒,无论之前是恐惧、怀疑还是麻木,此刻都像被无形的巨浪掀翻,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们高喊:

    “神迹啊!!”

    “恩泽之光眷顾着我们!”

    “兄弟姐妹万岁!”

    “神使!神使!”

    尖叫声、呼喊声、激动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教堂的穹顶。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晕厥;有人泪流满面,匍匐在地;更多的人则像疯了一样,拼命地、用尽全力地鼓着掌。掌声如同暴风骤雨,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

    后排也有不少人站起来鼓掌,他们的表情相对平静,眼神中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显然并非第一次目睹这种“神迹”。但所有人,都接二连三,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梧惠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场精神风暴的中心。巨大的震惊让她浑身发冷,胃部再次不适地抽搐。这是魔术?幻术?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可怕的真实?

    无论是什么,这效果都太过惊悚。

    为了不显得突兀,在这狂热的人群中保护自己,她几乎是机械地、麻木地跟着站起来,双手僵硬地拍打着,目光却在疯狂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间急切地搜寻。

    并不是没有发现——她的目光最终死死盯在第二排靠近走廊的位置。那里,一个女人正用力地、近乎夸张地鼓着掌,频率快得异乎寻常。在她挥舞的双手手腕上,一抹熟悉的、刺眼的青翠之绿一闪而过。

    绿色的祈福绳。

    梧惠的心脏猛地一跳。是商。绝对是她。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相拥的“神迹”展现者与“被治愈者”身上,梧惠像一条灵活的鱼,借着前排站起人群的掩护,弯下腰,悄无声息地、极其小心地从座椅间的空隙快速移动,朝着第二排那个绿色的目标接近。

    狂热的声浪是完美的掩护,她屏住呼吸,心跳如鼓,终于挪到了那个还在奋力鼓掌的女人身后。

    就在这时……

    台前那位穿着米白色西装的男人上前一步,抬起双手,掌心向下,做了一个清晰而有力的下压手势。

    无须言语,那手势仿佛带着无形的法力。狂热的浪潮平息下来,尖叫和呼喊迅速减弱,激动的人群如同收到统一指令的士兵,带着意犹未尽的亢奋和绝对的服从,陆陆续续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整个空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

    机会稍纵即逝。她趁着最后几个磨蹭着还未完全坐下的人影遮挡,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第二排商的位置又挪近了两步。

    然而,台上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兄弟姐妹们!安静!请安静!恩泽之光已向我们昭示,贪狼会已完全掌握了这治愈之法!这并非单纯的奇迹,而是我们结合了科学与神学的伟大成果!须知,在真理的巅峰,科学与神学,本就殊途同归,一体两面。”

    台下发出一阵敬畏的低呼。梧惠却听得心头冰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请各位谨记!此刻,我们身边人的康复,并非终点,更非真正的痊愈。黑子热的病灶已如烙印,深深镌刻于灵魂之上。唯有我等得到启示,真正注视这处烙印,并掌握了将其彻底根除之法。”

    就在梧惠因台上话语而分神的一刹那,台上的女人发出了新的号召:

    “现在!所有家中仍有被病魔困扰、需要这份恩泽救赎的会员,请即刻上前登记信息!恩泽之光将优先眷顾我们的手足!”

    梧惠诚然见证了某种奇迹。但即便没有实质的证据,一种本能仍令她感到强烈的不安。也许是因为她的思想不像旁人那般受过“洗涤”。

(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这篇小说不错 推荐
先看到这里 书签
找个写完的看看 全本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如果您认为白夜浮生录不错,请把《白夜浮生录》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跟进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的连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