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澜公——便是这位潦草汉子,二流神修——是真的能够日食千斤。
甚至如果接下来几天吃不到饭,他能一口气吃下万斤。
若是这万斤食物消化完毕,还没有新的吃食,那也无所谓,地上的泥沙,山上的草木等等,也不是不能吃。
只是肚皮里的那些东西,定会没完没了的聒噪、絮叨,让他厌烦罢了。
上三流是一个巨大的门槛。
或者可以说是鱼跃龙门的那一道“龙门”。
而二流更是一个标准:可以跻身天下强者排名了。
故而二流的强修都以“公”尊称。
以示天下人的敬仰。
但“诸公”仍旧浮沉于俗世间,花的是活人钱,吃的是天下饭。
人情往来、因果缠身,便还得做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搬澜公其实是御马监的人。
当然他不是太监。
御马监有个传统,便是招揽“江湖异客”“市井豪侠”。
据说早些年,御马监曾滥发供奉牌子,只要有本事,不管品行如何,都可以在御马监下面挂个供奉的名头。
结果搞得地方上发个案子,查来查去,最后的结果就是,凶犯出自御马监。
后来……监正收了冯四先生这位宫里出来的人做徒弟,也不知怎么地,御马监的这股歪风就被刹住了。
先是收缴了滥发的牌子,并且自己动手“清理门户”。
后来御马监的供奉牌子就珍贵了,没有三流以上的水准,拿不起那块牌子。
如今御马监的二号人物,御马监监督太监,是王公公的干儿子,一手提拔起来的。
许源请睿成公主帮忙,与王公公说,请那位二流早几个月来占城。
王公公当然也是不耐烦的。
但王公公这人他善啊,见不得有钱人受苦。
殿下奉上了两万两白银。
王公公立刻就把不能办的事情,变得能办了。
搬澜公不爽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两万两是不少,但两万两能请动一位二流?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两万两能够撬动王公公手中的权势,王公公发个话,搬澜公就只好捏着鼻子来了。
一路上他磨磨蹭蹭,不断在劝自己:不过是换个地方就食罢了,但心里还是有一口不平气理不顺。
再加上昨夜正好顺手杀了个人,扫了一眼这人的魂魄,发现这人居然是来搞许源的。
登时又觉得,本公一到就解了你一场大难,倨傲一点怎么了?给你点脸色看看又怎么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小线娘。
他看不到线娘“幽宫正印”的命格,但是二流神修显然能感知到小线娘是个绝佳的“传人”!
没有任何一位上三流,能够抵挡这种诱惑。
到了上三流,就必须考虑传人的问题了。
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很多,绝不仅仅是,要把自己的“本事”传承下去那么简单。
六道轮回出了问题,上三流们便都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可以钻了空子,在寿元耗尽后自我转生。
转生后得有人护法吧?
一位优秀的传人的作用,就体现在这里了。
二流神修自我转生的机会,比其他的一流还要大。
搬澜公再混不吝,遇到了这种事情,那也是能屈能伸的!
许源被他搞得一愣。
原本许大人也准备忍了——堂堂二流,不远万里来占城为你助拳,说你两句怎么了?
可搬澜公忽然耍了一招变脸,变得亲热起来,给许源搞不会了。
“阁下……”许源试探问道:“咱们里面说话。”
“好好好。”搬澜公立刻答应。
但他的燕国地图实在短了点,指着后面的小线娘道:“这女娃看着就极灵,是你妹妹吗,跟着一起来吧。”
许源顿时明白了。
“正是下官义妹。”许源一脸正色:“线娘,你也来吧。”
“诶。”线娘乖巧的答应一声,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喜悦之色。
小线娘只有跟在许大人身边才有安全感。
可许大人虽然将她们母女带来了占城,却也是“没名没分”的,这几天小线娘心中一直觉得不踏实。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
现在许源开口就说自己是“义妹”,小线娘兴奋地想要跳起来。
往后不管许大人还认不认这句话,小线娘都决定赖上他了,我就是义妹,天打五雷轰,我也是义妹,改不了。
小线娘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紧走了几步。
原本她跟着许源,一直都是在五步之外,不敢太靠近。
现在却“贪心”的又上前了两步,跟进了三步之内。
然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许大人,发现他没有什么恼怒、排斥的情绪,瘦小的脸蛋上,浮起了一丝甜甜的笑意。
许源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是一阵心疼。
进了署衙的正堂,坐下来之后,许源便对搬澜公说道:“阁下,请您来是因……”
搬澜公看也不看许源,一摆手:“待会再说。”
他只盯着小线娘,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大肚皮,问道:“乖徒……咳咳,小姑娘,你能看见这里面有什么?”
小线娘伸出一根小手指头数着:“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五……不对,还有第六个。”
“哈哈哈!”搬澜公高兴坏了,大笑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这么小的年纪,还没有入门,就能看清自己肚里五只阴将,已经是绝佳的资质了。
竟然还能看清一头阴帅,那真是这世间,最顶级的神修胚子!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便要一拍肚皮,取一件“见面礼”出来。
却又想到,人家小姑娘怕是嫌弃自己腌臜,于是转身往屏风后面去了。
他在屏风后面吐出来了几件宝物——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却努力揣测起小丫头的喜好来:这些宝物,我那乖徒儿会最喜欢哪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只木偶。
“拿着。”他将木偶往小线娘面前一递。
小线娘看着玩偶——这东西在小线娘看来,丑怪丑怪的。
但也不知为何,心中却对此物生出一种由衷的喜欢来。
她不知道该要不该要,看向许源,怯生生的喊了一声:“兄长?”
许源微笑,对搬澜公说道:“阁下这礼物太贵重……”
搬澜公急的抓耳挠腮。
见面礼人家都不收,这还怎么收徒?
“哎呀!”他用力一挥手,对许源道:“阁下来、阁下去的,太生分了。本公姓王,你喊我王叔就行。”
“这……”许源犹豫道:“不合适吧?”
老王是许源目前见到的,最没有那种“孤高缥缈”感的二流。
完全不像是一位二流。
虽然许源也并未见过多少二流。
“有什么不合适的。”搬澜公一瞪眼,佯怒道:“你要是不答应,本公现在就回去,让王公公另外给你派个人来。”
许源便拱手笑道:“那下官就僭越了,王叔。”
“诶,这就对了嘛。”搬澜公又把木偶塞给小线娘:“你兄长喊我叔,我就是你长辈了,这是长辈的见面礼,拿着。”
小线娘还是在看许源,刚才喊了一声“兄长”,许大人没有拒绝,小线娘心里甜滋滋的。
“拿着吧。”许源微笑道。
小线娘这才双手接过来,甜甜说道:“谢谢王叔。”
“哈哈哈。”搬澜公大笑,又开始挠他的乱头发。
许源道:“行了,线娘去玩吧。”
“好嘞。”
“诶诶诶……”搬澜公急忙拦住:“我还没有传授线娘怎么用这宝贝呢。”
许源一脸的为难:“王叔,我这妹妹身世可怜,我不大想让她入门……”
“你说什么?!”搬澜公猛地瞪眼,这么好的苗子,你不想让她入门?
你这混小子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但搬澜公虽然潦草随意,毕竟是二流大修,不擅长勾心斗角,但阅历丰富也有些回过味了。
他一伸手,就抓住了许源的手腕:“来,叔跟你说个话。”
不由分说就把许源扯到了屏风后面。
“小子,你到底什么意思?直说便好。”
许源还是坚持:“是真不想让我妹牵扯到这些纷乱的争斗中。”
搬澜公哼哼一声:“行了,别跟我装,你开个价。”
他看许源还要打马虎眼,便真怒了:“你在用那套说辞敷衍,老子就直接抢了这小丫头走人!看你拦不拦得住!”
许源顿时乖巧了,笑嘻嘻的道:“既然王叔如此看重她,那也是她的机缘。我可以让她拜王叔为师,不过……”
搬澜公皱眉:“七月半的那件事情,本公一定全力以赴。
而且在交趾这段时间,本公会全力助你。”
许源叹了口气,道:“七月半的那件事情,王叔尽力便好,您左右不了大局……”
看到搬澜公满脸的不服气,许源抬手虚按了一下,抢着道:“王叔莫生气,并非小子我看轻了您,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我认了线娘这个妹妹,就得为她考虑。
七月半一过,若是我不幸……小线娘以后就托付给您了。”
搬澜公越发好奇起来:“本公来之前,王公公曾与我说,到时候还会有一位一流赶来。还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许源摇了摇头:“并无十足的把握。”
“究竟是什么事情?”
“王叔就别问了,不能说。”
搬澜公一再追问,许源只是不说。
搬澜公一脸出恭不畅的神情。
许源心中反而有种莫名的快意。
当初自己怎么追问,后娘和王婶就是不说——现在也轮到自己让别人这么难受了。
我一个人受苦,那是真的苦。
但如果有人也跟我一样苦……就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苦了。
许源率先出去了,搬澜公只好也跟着出来。
许源对小线娘招招手,后者乖巧上前:“兄长。”
“嗯,”许源应了一声,道:“王叔想收你为徒,你愿不愿意跟他学些本事?”
小线娘道:“我听兄长的。”
搬澜公眼巴巴地看着许源。
许源也没有继续吊着他,便点头道:“那你便拜师吧。”
“是,兄长。”小线娘便乖巧的跪下,给搬澜公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老师。”
“哈哈哈!”搬澜公大喜,连声道:“好徒儿、好徒儿,快起来。”
他也顾不上别的了,对许源道:“给本公准备一间静室,本公现在就为我的好徒儿炼制药引。”
“好。”
房间准备好,搬澜公却是拉了许源一下:“这事儿跟你还有点关系。”
搬澜公吐出独脚贪财鬼。
这贪财鬼还扛着那只口袋,两只手死死的攥着袋口,不肯交出来:“这人在皇城司的悬赏上,价值五万两银子,你想要须得拿五万两银子来。”
自己的阴将还要跟自己讨价还价,搬澜公的老脸有些挂不住:“挂账便是。”
那独脚贪财鬼却是喷出了一口阴气,里边飞起一本账册,哗哗哗的自动翻着:“挂不得,你已经欠了三十七万六千八百两银子了,还整天从我这里拷索,我还没跟你细算呢……”
搬澜公暴躁:“快将人放出来,否则老子锤死你!”
搬澜公的肚皮中,便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幸灾乐祸的大叫起来:“锤死他!快锤死他,老娘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独脚贪财鬼便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姿态:“那你锤死我吧,我要钱不要命,你是知道的。”
许源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搬澜公咬着牙说了。
许源也是脊背一阵发凉。
这也是搬澜公来得巧,否则这一关自己还真不好过。
没等来忏教的三流,却等来了一位真正强大的三流神修。
搬澜公道:“我想要将这厮炼了,凝成一剂药引,给我那好徒儿用了。”
他要用季祜炼药引,那就不是一般的药引了。
对小线娘好处极大。
许源还有些担心:“这药引线娘服了,会不会揠苗助长?”
“那绝不会。”搬澜公一副你又小瞧本公的样子:“药引还是药引,只会让我乖徒儿入门。
本公绝不会让她服了药引,便继承季祜的修为,那是害了我徒儿。”
许源点点头,便跟独脚贪财鬼讨价还价起来。
五万两许大人也肉痛,但独脚贪财鬼的确是要钱不要命,说了许久就是不肯降价。
许源也火了:“我王叔没钱,你也不可能真的自己去跟皇城司领赏,我现在肯给你两万两,你不要就一文钱都没有,你自己考虑吧!”
搬澜公面皮羞臊,自己给徒儿炼药引,却要许大人给钱。
许源安慰他:“就当是我妹的束脩了。”
搬澜公这才心里好受些。
对许大人的观感也有些改观了。
原本他对许源客气,完全是冲着小线娘。
现在觉得这小子吧,有那么一点点顺眼了。
独脚贪财鬼纠结不已,本来长得就不规整的鼻眼,彻底拧在了一起。
“行吧……”独脚贪财鬼终于还是同意了。
若是不答应,那是真的一文钱都拿不到。
真把老公爷逼急了,他必定又是不要面皮的拷逼自己,把人交出去。
然后搬澜公便看到,许源拿出了两万两的银票,交给了独脚贪财鬼。
搬澜公两只眼睛等的巨大。
因为许源给的银票是假的……
“本公刚才为何会有‘这小子人还行’的错觉?!”
这假银票,许源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收缴来的。
可能是在扫荡平天会据点的时候。
皇明银票造假的情况层出不穷。
处刑极重,人仍旧无法杜绝。
但是独脚贪财鬼并不能认出来,甚至这还是它第一次亲手拿到银票。
每张一千两,整整二十张。
激动地独脚贪财鬼全身颤抖。
许源推断:王叔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王叔归为二流神修,过手的银钱应该不在少数。
但他开销必定也很大。
更因为他的修炼法门,要海量“饵食”,所以手头是真没有闲钱。
方才独脚贪财鬼也说了,王叔欠着它几十万。
平日没钱了,还总要从它手里拷逼些银子。
那独脚贪财鬼接触的银票,一定不多。
更因为它是阴将,猎杀的都是高水准目标。
那些人世界中,也不会有“假银票”出现。
就比如季祜——谁敢拿假银票去糊弄一位三流?不要小命了?
所以独脚贪财鬼绝对想不到,自己给它的银票会有问题。
许源也猜对了,独脚贪财鬼手里没有几张银票,甚至意识中根本没有“假银票”这回事。
而许源收缴来的这一批假银票,做工精良,一般人绝分辨不出来。
独脚贪财鬼拿了银票去,便眯着眼睛,用爪子尖沾着它不存在的吐沫,一张一张的数着银票。
数了一遍又一遍,十分的开心。
许源却注意到王叔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道德上的谴责!
这就是你说的,给我好徒儿交的束脩?
许大哥淡然的挪开了目光。
“银子太沉重不方便携带,这银票就不同了,跟银子一样在皇明境内都能花,而且还方便携带。”
许源对独脚贪财鬼说着:“你点清了吗,可以把人交出来了吧?”
独脚贪财鬼小心地把银票收好,忽然对许源说道:“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带在身上太沉重,能否帮我换成银票?”
许源:?!
但是这一次,许源却是看向了搬澜公。
用假银票换季祜,这没什么,反正这厮被炼成药引,是给小线娘的。
但直接用假银票,从独脚贪财鬼手里套银子……那可就是在骗王叔的钱了。
结果许源看到了搬澜公满眼都是肯定!
许源更加错愕了。
搬澜公还以为他不肯帮忙,又给了许源一个“拉老叔一把”的眼神。
许源:你刚才还用眼神谴责我?!
许源干咳两声:“罢了,看在你是我王叔阴将的面子上,本官帮你兑换了吧。
我其实也不想要这么多银子,又沉又不安全……”
“谢了!”独脚贪财鬼大喜,便一张口,咕嘟咕嘟的从肚里吐出来堆积如山的银子!
搬澜公勃然大怒,抬手便打:“本公日子过得清贫,你这小鬼儿却是藏了这许多金银……”
独脚贪财鬼硬扛着挨了两下,却仍就是说道:“这是我的钱,凭什么要给你用?”
搬澜公的肚皮中,又有一个闷闷的声音说道:“老公爷容禀:这厮曾说过,若是可以的话,它是一文钱也不会给您,把您饿死了,跟它一起做诡!”
独脚贪财鬼全身鬼气炸毛:“奸诈鬼你休要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许源拦住了搬澜公:“王叔您先去炼药,我来给它兑换。”
“哼!”搬澜公一把抓起昏迷不醒的季祜到一边去了。
许源和独脚贪财鬼一起清点。
这一大堆金银珠宝,总计价值九万五千四百二十一两。
许源道:“抹个零,给你九万四千两银票……”
独脚贪财鬼却是毫不犹豫的将那二十一两吞了回去:“那可不行,你不能占我便宜!”
“等我重凑够了一百两,再来跟你兑换。”
许源:“……好吧。”
许源数好了银票给它。
独脚贪财鬼又美滋滋的数了几遍这才收起来。
搬澜公一张口又把它吞了回去。
许源听到王叔肚皮中,一阵争吵对骂、撕打的声音。
显然独脚贪财鬼回去报仇了。
许源用眼神询问搬澜公,后者摸了摸肚皮,道:“尽可说话,它们听不见了。”
许源指着地上堆积如山的金银:“这些我给您老换成银票,还是您直接带走?”
搬澜公意外:“都给本公?”
“那还用说?这本就是您的钱。”
搬澜公本以为,是两人联手做了这笔买卖,怎的也要分给许源几成。
却不料许源分文不取全给了自己。
顿时又觉得,这小子人可以,能交!
搬澜公激动不已,扯了一只口袋出来,将地上的金银一扫,就全都落入了这只有葫芦大小的口袋中。
他心满意足的拍拍口袋,手头从来没这么富裕过呀。
许源就告辞出来,搬澜公立刻整理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给乖徒儿炼药引。
许源出来之后,却是发现郎小八站在门外等候:“大人,赵千户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赵北尘?”许源一愣,快步向外走去,隐约猜到赵北尘的来意。
赵北尘在前厅里喝着茶,见到许源便道:“许老弟,还请摒退左右。”
许源一挥手,郎小八他们退下,将门关好。
“赵大人,有什么事情?”
赵北尘往许源身后一看——大福正从饭辙子身后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把头伸出来看赵北尘。
一人一鹅对上眼了。
赵北尘苦笑一下,收回目光跟许源说道:“运河衙门当年有个计划,想要炼造一批匠造畜,用来镇压各处码头的邪祟。
这些匠造畜的主材来历神秘,其中一部分来自于阴间,还有一部分,据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