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化博大精深,对某些字词的定义是非常清晰的。
比如“民变”和“造反”这两个词,看似都是推翻统治的暴乱,实则两者有根本的区别。
“民变”带着某种被动性,大约有点“官逼民反”的意思,而且是临时性的,事前没有首领,没有谋划,纯粹是一时冲动的临时暴动。
但“造反”就不一样了,造反一定有首领,有团伙,下面有明确的分工,事前有处心积虑的计划,也有规模庞大的跟随者。
南京留守李淮的奏疏上,对这次的暴乱定义为“民变”,其实是更坐实了一切都因刘泽宁下到地方后引发的,这是一场临时性的动乱。
这样定义下来,应天府官员的责任就能摘干净了。
官家明鉴,刘泽宁下来之前,我们应天府啥事儿都没有,一切都在刘泽宁下来之后才发生的,所以责任人只能是他,与我们应天府官员无关。
请苍天,辨忠奸。
简单一个词的定义,其中就暗藏了这么多小心思,可见官场人心是何等的复杂。
赵孝骞很愤怒,不管这场民变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还是说它真的就是表面上的原因,赵孝骞都无法遏制愤怒的心情。
李淮的奏疏通篇只是平静地阐述事实,可字里行间却分明在打官家的脸。
因为罪魁祸首刘泽宁是监察官员,而监察府,是当初官家不顾群臣阻拦反对,不惜处置了一大批官员,在天下一片激烈反对声中坚持设立的。
如今监察府刚设立不久,监察官员在地方上就惹出了这么一桩大祸,所以,归根结底,最后脸都被扇肿的人只能是官家,群臣都在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的脸肿到什么地步。
此事幕后的真实原因,现在来不及查实,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消弭民变。
盯着手中的奏疏看了许久,赵孝骞铁青着脸,冷冷道:“散朝!政事堂,监察府和枢密院主官留下,文德殿议事。”
说完赵孝骞起身就走。
朝会散去,朝臣们表情各异,沉默地走出了延福宫。
知道这场民变令官家非常震怒,朝臣们自然也不敢私下议论,大家难得安静地走着,没人敢说话。
大庆殿后殿,散朝后的赵孝骞甚至都没更衣,而是阴沉着脸匆匆步行走向文德殿。
郑春和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挥手,让前方挡路的宫人赶紧避让。
赵孝骞的脚步很快,快走到文德殿时,突然道:“老郑,急召皇城司甄庆来见。”
“还有,朕的丈人狄谘也叫来文德殿。”
郑春和赶紧领旨,匆忙转身离去。
文德殿内。
赵孝骞依然脸色铁青,章惇,蔡京,韩忠彦,李清臣和许将等人坐在面前,也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龙颜大怒的皇帝没人敢招惹,性格强势的宰相也不敢。
许久后,殿内的君臣还没说话,甄庆和狄谘便已奉诏入殿。
赵孝骞隐怒的目光盯上甄庆,冷冷道:“应天府辖下民变,皇城司知情否?”
甄庆还没入殿就知大事不妙,应天府民变的消息他也是刚刚收到,结果却比李淮的奏疏慢了一步。
这显然是皇城司的失职,他这个一把手是要被问责的。
于是甄庆神色惶恐扑通跪下,道:“臣万死!皇城司刚刚才收到民变的消息。”
赵孝骞冷冷道:“如此说来,民变的起因,肇事的人,等等这些你们皇城司也不知道了?”
听出赵孝骞话里不善的语气,甄庆愈发惶恐,低声道:“此次陪同刘泽宁赴应天府的,是皇城司勾押官赵信。”
“按照规矩,刘泽宁在明,赵信在暗,但不知何故,应天府民变发生后,直到现在臣也没收到赵信的奏报,赵信和属下十数人仿佛凭空消失在应天府地面上似的,臣以为,此事其中或许另有内幕。”
赵孝骞咬牙道:“搞出如此严重的事,满朝文武都在盯着朕,天下人都在看朕的笑话!他们都在私下议论,说监察府的设立是朕倒行逆施,故得此恶报!”
“甄庆,你的皇城司难道不想为朕做点什么吗?”
甄庆猛地将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沉声道:“臣知道怎么做了!皇城司马上将人手散布到应天府辖下各地,不仅要找到赵信和刘泽宁的下落,也会找出民变的幕后真相!”
赵孝骞的目光一凝:“李淮的奏疏上说,刘泽宁已死在乱民之中……”
甄庆接口道:“官家,奏疏是奏疏,真相是真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城司的规矩就会默认他没死。”
在座众人神情错愕之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各自捋须不语。
甄庆这话看似含蓄,实则立场已经很鲜明了。
站在皇城司勾当公事的立场上,甄庆不信李淮奏疏上的内容,他更相信找到赵信后,从赵信嘴里说出来的才是真相。
赵孝骞点了点头:“那就去找,需要任何帮助朕都给你,这件事必须查清楚,不能稀里糊涂把民变镇压下去,事情就算完了,这件事完不了!”
甄庆领旨退下,走出文德殿,甄庆的脸上已是一片骇人的杀意,他的目光阴森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宫人,然后咬着牙匆匆朝皇城司官署快步走去。
文德殿内,赵孝骞又将目光望向他的老丈人狄谘。
狄谘如今是宫里的禁军诸班直都指挥使,负责拱卫皇宫的安全,赵孝骞和他后宫一众妻妾的个人安危也全交给了他。
自家老丈人自然是信得过的,应天府民变这件事实在太恶劣,影响太大,对皇权威严是严重的挑衅,赵孝骞必须让最信任的人去解决。
“老丈人,接下来恐怕还是要辛苦您走一趟应天府。”
狄谘躬身抱拳:“官家但有差遣,臣赴汤蹈火。”
赵孝骞嗯了一声,道:“调拨汴京殿前马军司两万,由您亲自率军,直奔应天府辖下下邑县和楚丘县,如今民变人数已有四万余,他们已占据了两个县城,老丈人的任务就是平息民变。”
狄谘有点迟疑地道:“官家说‘平息’的意思是……”
赵孝骞点头:“没错,是‘平息’,不是‘镇压’,这两个字眼儿的区别,老丈人应该清楚。”
“朕深信,民变是极少数人居心不良的煽动,那四万百姓不过是听信了谣言,或是因愚昧而盲从。”
“不到万不得已,朕不愿对普通百姓下杀手,所以辛苦老丈人平息民变,兵围两座县城,以兵威吓之,以律法慑之,以道理动之,但尽量不要动刀兵,以劝降安抚为主。”
“平息民变后,普通百姓概不追究,释归故土,朝廷只究首恶。”
狄谘明白了,于是抱拳道:“臣领旨。”
赵孝骞见狄谘一脸苦色,不由同情地道:“老丈人为难了,这场仗打得没那么痛快,但天下人都在盯着朕,若是镇压民变,大造杀孽,难免动摇社稷国祚,老丈人是自家人,还请勉为其难帮愚婿解决这个麻烦。”
狄谘点头:“官家放心,臣尽量不动刀兵,以攻心为主,劝降民变的百姓放弃抵抗,释归故土。”
“事不宜迟,老丈人这就调兵出城吧。”
狄谘匆匆领旨而去。文德殿内此刻只剩了政事堂,监察府和枢密院的几位大佬。
蔡京这马屁精顿时现出了原形,立马拱手恭维道:“臣观官家处置事态沉稳睿智,有理有据,有条不紊,足可见官家之圣明,臣不由钦敬万分,拜伏仰叹,大宋有官家掌舵,盛世可期矣。”
事发突然后的恶劣心情顿时松快了不少,赵孝骞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就是重用奸臣的好处了,看看人家这情绪价值提供的,不偏不倚,无论时机还是力道,都把握得非常精确巧妙。
那些自我标榜的道德君子可拉不下脸干这事儿,不信让章惇现在试试,这老货能把自己憋到窒息,也放不出一个囫囵屁。
“元长先生会说话,以后多说一点。”赵孝骞对蔡京毫无下限的马屁行为表达了充分的赞许。
蔡京两眼放光,他知道,自己遇到明主了!
然而在座的章惇,许将,韩忠彦等人,却纷纷朝蔡京投去不易察觉的鄙夷目光。
都已是门下侍郎,相当于副宰相了,马屁拍得如此不知羞耻,特么的一把年纪脸都不要了。
章惇清咳了一声,沉声道:“官家,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弄清楚民变发生的真正原因,南京留守李淮的奏疏是否属实,其中有怎样的内幕,都必须查清。”
旁边的监察左丞李清臣缓缓道:“禀官家,刘泽宁此人,是臣亲自召进监察府的,臣可以担保,刘泽宁的品行没有问题。”
“无论是当年他任翰林院编撰时的秉公修史一字不改,还是后来通过的监察府考验,都足以证明刘泽宁的品行毫无瑕疵。”
“说实话,臣不相信李淮说的话,刘泽宁下到地方后勒索贪墨,逼反当地百姓,以至酿成民变,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赵孝骞冷着脸道:“现在一切下不了定论,李淮说刘泽宁死在乱民之中,更是死无对证,只能等皇城司找到刘泽宁和赵信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