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苏录来道南堂交作业。这二日他又反复推敲精炼了一下那篇《爱蒿说》,感觉比初稿好了不少。
朱琉接过苏录奉上的作业,便摇头晃脑念道:
“世间草木花卉,悦目赏心者众。昔周敦颐独爱莲;自赵宋来,士人唯爱翠竹。予独爱蒿之居田埂而不馁,附篱边而不媚。叶带疏香,茎蕴野趣,雨打更劲,寒来愈挺,不逐桃李之艳,不慕兰蕙之幽,具微用乃无矜色,守寻常而藏慧根。
予谓莲,花之洁雅者也;竹,木之清劲者也;蒿,草之敦朴而益世者也。噫!莲之爱,千载传其清誉;蒿之爱,今之同予者几人?竹之爱,固士人所尚也……”
朱琉一口气读下来,神情还有点小陶醉,赞道:“不错不错,终于不是大白话了。”
“都是原文的功劳,弟子照虎画猫而已。”苏录恭声道。
心说我依着葫芦画瓢,要还是大白话,那不彻底白学了?
“抛去模仿的部分,文笔也有些许可取之处。没想到你写散文也可以如此情真理正、辞事相称!”朱山长又赞道:
“记住,情真理正则气盛,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是。”苏录恭声受教。
“好一个‘居田埂而不馁,附篱边而不媚’。”说着他看苏录一眼道:“看来这篇文章,你是投入了真情实感的,没有生活感触是写不出来的。”
“是。”苏录点点头,轻声道:“弟子构思时,越想那田间屋后的艾蒿,就越有共鸣。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跟艾蒿实在太像了。同样的贱如草,轻如毛,同样顽强的生长,同样也可以登堂入室,有大用处!”
“不错,这正是韩昌黎所谓的‘不平则鸣’。”朱琉呷一口茶水,微微颔首道:
“散文之‘理’绝非空洞说教,当自真情、遭际而生。或忧世、或守道、或感悟,皆由真情自然流露,方得直抵人心。”
“是。”苏录牢牢记下山长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字字玑珠啊。
“现在明白,我为啥让你写艾蒿了吧?”朱琉得意一笑。
“先生真是深谋远虑啊。”苏录将信将疑,但商业互吹是必须的。
“哈哈,我逗你玩的,当时哪能想这么多?”山长却哈哈大笑起来。
看到少年老成的学生,就想开玩笑逗他,这算是人的一种怪癖了。
当然朱山长不是专门为了逗他玩儿,还是会正经给苏录上课的……
朱琉又为苏录详细对比了《爱蒿说》和《爱莲说》,这样文章的不足就一目了然了。
“《爱莲说》写莲,每句皆契君子之德,形神交融无间,读之立悟‘君子为莲’。”
“然汝之《爱蒿说》,虽点出蒿之出身与韧性,然‘疏香’、‘野趣’诸词于意象无益,形神之契未足。”
“且‘不馁’、‘不媚’、‘更劲’、‘愈挺’之条理未足,远不及原文莲之‘处境—姿态—品格’之层层递进,以致蒿之喻义未彰……”
说完诸般不足,朱琉又一一指出了改进方向。
朱山长不愧是泸州顶尖才子兼一流做题家。讲起文来不仅有高度有深度,而且有精度有维度,令人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甚至还知其何以然!
简直就是做题家的最爱。
苏录听完,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当场修改,提笔力就——
“生瘠土而不枯,经风霜而不折,叶含清苦,茎济农桑!”
文章明显就形神统一,文气通畅了许多!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张先生,但确实是山长的课更牛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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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益匪浅的一课,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下课。
末了,朱山长又布置了新的作业,命他仿照《陋室铭》写《澡堂铭》……
苏录都已经无力吐槽了,拜谢了山长便告辞退下。
出来时居然又碰上朱子和,而且这次他的怨气更大,拉着一张驴脸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弄得苏录莫名其妙。
其实很简单,朱子和也是来上课的,谁知又让苏录抢了先,结果他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能不窝火吗?
“叔父,能让我跟他错开日子吗?”一进去他就请求道。
“不行,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朱琉断然摇头,笑道:“你跟他一起上课,不就免了等候,也给我省功夫?”
“我不,骐骥岂与驽马同枥?”朱子和也断然摇头。
“不都是吃草屙便,有什么不一样?”朱琉淡淡笑道:“何况路遥方知马力……”
朱子和不禁皱眉,叔父这话岂不是在暗示,他和那苏录谁走得更远,还不一定呢。
“他永远也追不上我的,因为我会越跑越快!”心高气傲的朱同学,哪能受得了叔父的看低?
“好。”朱琉点点头道:“把作业拿来吧。”
朱子和便将作业册呈上,他的作业要多些,但朱琉也让他写了一篇《爱蒿说》。
朱琉检查功课的空档,朱子和也看到了桌上苏录的那篇《爱蒿说》。
他不禁哼了一声。什么档次,也配跟我写一样的作文。
但还是忍不住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渐渐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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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朱琉也把朱子和的《爱蒿说》读了一遍:
“……予独爱蒿之生丘陇而不秽,植檐隅而不骄,叶藏药韵,茎蕴灵香,经酷暑而弥劲,历寒霜而不凋,不争园苑之秾艳,不慕亭台之清嘉……”
末了问他:“你觉得谁写得好?”
“……”朱子和傲归傲,却不会睁着眼说瞎话,垂首不语,结果不言而喻。
“文章首先要有魂,有了魂才能有根儿。你的文章没有魂自然没有根,怎么跟他的比?”朱琉语重心长道:
“在你的眼里,艾蒿没有生命,就是用来治病的艾条,哪怕是挂在墙上的艾草,你也从来没有瞧得起过。怎么可能写得好这篇文章呢?”
“不要总是端着,要学会欣赏别人……何况你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朱琉沉声说道,最后一句话说得已然很重了。
朱子和被训得眼圈通红,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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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哪知道朱同学又因为自己而掉泪。
他回到学堂,背上书箱就往家窜,今日归心似箭!
因为春哥儿回来了。
“大哥!”苏录一口气跑回家,冲上了吊脚楼,果然见苏满抱着金宝站在天井里,又恢复了玉树临风的气质。只是不知舍我其谁的精气神,回来了没有。
“君子之行,不疾不徐。”春哥儿一见苏录跑得满头大汗,便皱眉呵斥道:“风风火火的,成何体统?!”
“哎哎,好。”苏录赶紧放慢脚步,心说回来了,都回来了……看来我是瞎担心了。
“三锅。大锅给你带回来好多书。”这时小金宝奶声奶气道:“都放在小叔房里了,满满一箱子呢。”
“大哥太破费了,小弟爱死你了。”苏录登时笑逐颜开,春哥儿总是这样,让你痛并快乐着。
“别自作多情,不是给你买的。”春哥儿嫌弃地看他一眼,轻咳一声道:“再说我也买不起。”
“噢噢。”苏录笑嘻嘻应着,才不跟他抠字眼儿呢。
他赶紧到小叔房里一看,便见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几十本九成新的书籍,还有厚厚一摞手稿。
“这是我出门这半年来,所购买的各种程墨文集,还有在文战堂的讲义窗稿,你爱看就看,不爱看就给我放回去。”春哥儿跟进小叔房,淡淡道。
“当然要看!非但要看,少不了还得请教大哥呢。”苏录忙陪笑道:“不过大哥不需要看了吗?”
“还有整整两年才开下一科。”春哥儿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怅然道:“我现在看也没用。”
“那我还是爱惜着点,到时候大哥还能用。”苏录笑道。
“嗯。”苏满点点头,忽然感觉前路遥遥无期,愈发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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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大伯娘烧了一桌好菜给儿子接风,本来还打算庆贺一下他高中县试第三呢,却被春哥儿坚决拒绝了。
吃饭的时候,大伯娘又忍不住问春哥儿:“儿啊,往后你咋打算的?是继续念书,还是……先找点事做?”
哪怕是亲儿子,大伯娘也看不得吃闲饭。
这下苏录彻底不觉得大伯娘针对自己了……
春哥儿便惜字如金道:“读书人没有第三条路。”
“咳咳咳……”苏有才忍不住一阵干咳,感觉有被冒犯到。
“哎呀,二叔你不晚两天辞馆,不然春哥儿不正好接你的班?”大伯娘闻言顿感惋惜。
“是是是,我失了算计。”苏有才心虚应下,以免把话题引到自己辞馆上。
“放心。”春哥儿却淡淡道:“我已经收到几个私塾的邀请了,甚至还有一家社学,就是稍微远了一点。”
“厉害啊!”苏有才大感羡慕,看来县试第三还是硬啊,至少在本县吃得开。
大伯娘却心心念念道:“一定得离家近点,不然娘会想你的,再生病也照顾得上。”
“背时婆娘,又咒儿子?!”大伯气不打一处来,瞪了她一眼。
“呸呸,瞧我这张嘴!”大伯娘赶紧拍了嘴巴一下,讪讪笑道:“再说我这嘴也没开光,哪能我说啥是啥,对吧?”
“没事,娘,你说话向来灵验的。”苏满却对她很有信心道:“承你吉言,一定能找到个离家近的馆坐。”
“哈哈,儿子回来了,你没法欺负我了!”大伯娘朝大伯得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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