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合江县城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街面被爆仗皮铺上了红毯。家家户户春联喜庆、桃符新艳。男女老少打扮一新,喜气洋洋出门拜年。
苏氏一族的老人家,还有读书的后生们却登上了城墙,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辽阔的江面。
苏录和苏满也在其中,他们从天不亮就候在了这里,看到上游漂下来烧焦的船板,时不时还有浮尸,但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是哪一方的。
但毫无疑问,上白沙剿匪战如期开打了……
到底计划有没有成功?战斗顺不顺利?会不会遇到顽强的抵抗?父兄无恙否?真让人牵肠挂肚啊!
两人那日都想随军出征来,却被族人们严词拒绝了。不光他俩。所有读书的后生,比如苏淡和刚考上书院的苏浪都没捞着去。
用老族长的话说,就是‘刀把子先护着笔杆子,将来笔杆子换来了印把子,再护着刀把子。’
但马千里却去了……显然马千户让他读书,目的并不是考秀才。
老爷子也没捞着去,他也极想去,可腿脚都不利索,只能在后方干着急。
干着急的还有卢知县,这一仗对他也是一场豪赌,万一大败而归,乃至全军覆没,他可是要承担主要责任的。
天亮后他跟尤幕友也上了城头,抻着脖子看了半天江面,也没看出个丁卯。只好问老爷子:“能看出谁赢了?”
“应该是咱们。”老爷子扶着粗糙的城砖,沉声道:“江上漂来很多烧焦的船料,却一艘船影都没见到,足以说明周百户他们烧船成功了。”
顿一下,他缓缓道:“只要这一步成功了,干掉水匪不在话下,老朽唯一担心的,是我们的伤亡如何。”
“那就好,那就好……”卢知县闻言松了口气,又觉得这话不妥,赶紧改口道:“马千户的精锐是砍过都掌蛮的,有他们在。伤亡应该不会太大。”
“但愿吧。”老爷子点点头。
众人便继续眺望,日上三竿时,瞭望台上忽然传来禀报:“大老爷,上游有船来了!”
“是谁的船?”卢知县瞪大眼看不清,果然人和人的视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是……”瞭望台上的兵丁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便大声道:“是咱们的船,我看到马千户的旗号了!”
“太好了!”卢知县一手攥着老爷子的手,一手攥着尤幕友的手,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但这时候,仍然没人敢放肆欢庆,非得亲眼确认千真万确了才行。
又过了片刻,所有人都能看清,那支顺流而下的船队,由大大小小二十余条船组成。打头的正是县里派给马千户的那五条歪屁股船!
插在船头的战旗上,斗大的‘马’字分外醒目!
“是咱们的人!”城头上的年轻人,按捺不住地欢呼起来。
待到船队来到近前,船上的人同样欢呼着朝城头招手,这下就连最谨慎的老爷子和卢知县,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快快,向百姓报喜!”尤幕友赶紧吩咐下去:“让大伙到东城门码头迎接!”
“好嘞!”早就等候多时的三班衙役,立即分作十余队,各持着红旗铜锣,向全城百姓报喜。
须臾,县城各处响起了震天的锣声,还有官差中气十足的大喊声:
“大老爷剿匪成功了!上白沙水寨覆灭啦!大伙儿快出城迎接大军凯旋啊!”
很快,老百姓全都被吸引到了街上来,起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听错吧?上白沙的水匪被县太爷灭了?”
“不能够吧,之前几次劳师动众,还请了兵备道的水师,不都无功而返?”
“肯定是赢了,不然县太爷能让人满城吆喝!”但更多人还是相信的。“就是不知道,是大赢中赢还是小赢?”
“确实,之前几次回来,都没声没响……”众人纷纷点头。
“不管怎么说,三十晚上还剿匪,太不容易了!就冲这份精神也得接一接!”这时有人高声道。
“确实,走,去接一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百姓们便从四面八方朝东城门涌去。
人都有从众心理,更多的人见状,也都跟着涌过去,过一会便万人空巷了!
~~
城头上,两面牛皮大鼓轰然擂响。马千户率领船队缓缓驶抵了城下。
东门外码头,官差清出了整条栈桥,供凯旋的将士停泊。
卢知县率领全县官员士绅,已经候在了码头上。他深情地望着立在船头的马千户,当年娶媳妇时,心都没跳得这么快。
船夫麻利地靠泊系缆,刚要放下船板,却见码头上的官差抬来了铺着红毯的舷梯。
马千户衣甲鲜明,背后还系了猩红的披风,此时自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众人见他手搭剑柄,步履沉稳下了舷梯,竟走出了几分大将风范。不禁暗暗赞叹,怪不得能剿匪成功,原来县太爷请到高人了!
只见马千户走到卢知县面前,双手抱拳,洪声禀报道:“幸不辱使命,全歼上白沙水匪两百零七人,擒获匪首齐三以下八十三人!余皆斩首!”
满城士绅闻言震惊不已,没想到齐三一伙居然被全歼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早知道今年的保护费就不交了……
卢知县却大喜过望,赶忙接过鎏金酒盏,双手捧至马千户面前,激动地高声道:
“千户大人神机妙算!将士们英勇杀敌,终于为百姓除此大患!本县代表全县八万百姓,敬千户!”
“职责所在,责无旁贷!”马千户慨然应声,双手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这份豪气与担当,引得百姓轰然叫好。
喝罢凯旋酒,马千户一挥手,将士们便将绑成一串的俘虏从船舱中押了出来。
头一个便是那混江龙齐三。此人原系合江县一霸,因为作恶太多,终于不为县里所容,就率领一帮爪牙逃到江上。
这些年吸纳逃兵恶棍,组成水匪,盘踞上白沙一带,打劫往来船只,有时也会登岸劫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连老乡亲都不放过,百姓无不深恶痛绝!
一看齐三都被抓了,这下合江百姓彻底深信不疑,终于忘情欢呼起来!
老爷子、老族长、老板娘和苏录哥几个也来到码头上,他们却不关心什么齐三,只盯着船上的族人。便见随军出征的苏有金、苏有才和苏泰等人,全都安然无恙!
“人怎么样?”老爷子问大儿子。
“爹,放心吧,都好着呢!”苏有金笑道:“全须全尾,一个没少。”
“太好了!”众人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欢庆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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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齐三和一干水匪被装上囚车,三班衙役便在震天的锣鼓和欢呼声中推车入城,一百弓手于两旁护卫。
马千户的军队整齐列队跟在后头,一起到城隍庙献俘。
这时县城百姓彻底进入了状态,他们意识到再也不用担心,一出门就被抢劫了!那些被劫掠过甚至有血债的百姓,更是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了一锅粥!
锣鼓声爆竹声中,百姓欢呼着跟随大部队,涌向城隍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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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前广场上已经搭好了台子,台下人挤人,人挨人,全都是等着看献俘的百姓。
台后搭好了芦棚,卢知县坐在太师椅上,等待吉时登台。
众佐贰首领官皆垂手侍立,奉承时的语调都跟平时不一样了。
从前虽然他们也是满嘴谀词,但并不走心,只是走走嘴皮子而已。但经过去年年根儿下铲除酒行,和今日的剿匪之战,他们是真的战战兢兢了……
本以为县太爷是条惫赖的老狗,没想到却是头打盹的老虎,现在这头老虎醒了,亮出爪牙要吃人了!哪个不得小心翼翼奉承着?唯恐下一口咬在自己的头上,步了蒋典史的后尘。
“启禀县尊,”曹县丞也不敢摆烂了,主动表现道:“方才好多士绅找到卑职,说县尊和千户劳苦功高,主动想要劳军。”
“他们是劳军吗,是想买免罪符吧?”卢知县在位十二年,从来没这么支棱过。他背靠着太师椅,双目微闭道:
“别以为本县不知道,这帮家伙私底下跟齐三没少勾搭。不少人也像公孙酉那样,借着他的手干过脏活。”
“是,是。”曹县丞忙点头不迭道:“这帮家伙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要严查!”
“不过刚刚扫了酒行,再大动干戈,难免会影响县里的民生。”卢知县又话锋一转道。
“那县尊,到底是收还是查?”曹县丞忙请示道。
这时尤幕友进来道:“东翁吉时已到。”
卢知县点点头,扶着椅圈缓缓起身道:“看吧。”
说罢,便在众僚属簇拥下出了芦棚。
芦棚外,一众士绅皆噤若寒蝉,见知县出来,忙一躬到底。
待到卢知县登台后,他们才赶紧小声问曹县丞。“怎么样,老父母同意劳军吗?”
“县尊说……看吧。”曹县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紧跟卢知县脚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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