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老山长没有让苏录再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这世道,要想干成那些正确的事情,就得帮着皇帝斗学阀!
但就像当初,朱山长不让苏录再说下去一样,这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过这就足够了,老山长非常高兴,呵呵笑道:“看来《变形记》没有白写啊,但愿弘之你能一直保持这颗初心。”
“是。”苏录轻声道:“弟子将那篇文章贴在了墙上,记到了心里,一日不敢忘。”
这时,预备上课的云板声敲响,苏录和朱子和躬身告退。
“呵呵呵……”两人离去后,老山长依旧笑个不停。
“山长为何如此高兴?”周山长不解问道。
“我们办书院,是为国育才;朝廷开科举是为国选材,但结果育来选去,都是些只为门户私计的东西。”庞山长笑道:
“好容易遇到了,真正愿意为国家着想的人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谁都有过一腔热血、忧国忧民的时候,就怕将来真到了考验他的时候,又和光同尘了。”周山长忍不住小泼一盆冷水。
“这就是我们师长的责任了,”庞山长正色道:“要潜移默化、耳提面命,尽可能把‘为国为民’四个字刻在学生们的骨头上。”
“是……”周山长应了一声,在这件事上持保留意见。
老山长可能是老了,越来越理想化了。但他和朱琉都很清楚,学生们来书院是干什么的,又是为什么而拼搏的——
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家族的荣耀,唯独没几个是为国为民的。
这样的学生从骨子里就不信‘为国为民’这套,你灌输再多也没用。
“我知道这很难,但如果我们最优秀的学生也只为膏粱谋,那我们教育就太悲哀了。”老山长苍声一叹,长长吐出口浊气道:
“那老夫这把年纪继续坚守,还有什么意义?”
“但这样,他将来会很难的……”周山长也是一片好心,希望自己的学生能一切顺遂,无灾无难到公卿。
“难道我们培养学生,是为了让他们享福的吗?”老山长慈祥的脸上却闪过一抹决然道:“老夫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
“皇上太孤独了,太需要帮手了。”说着他又颓然道:“也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肯定来得及,皇上还年轻着呢。”周山长忙轻声安慰老山长道。
“但愿吧……”老山长苍声一叹,疲惫地闭上眼,这一个时辰的授业,耗干了他全部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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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放学后,苏录照例和朱子和离开书院,步行回朱家山。
路上,朱子和有些低落。
苏录笑问道:“怎么?现在已经发展到,还没上课就开始头疼了?”
“不是我三叔的课。”朱子和却摇头道:“我是在回想早上你说的那些话。”
“我那都是话赶话,现在说的啥我都忘了,你更没必要当真。”苏录多通人性啊,一下子就明白了朱子和的点在哪里,笑道:
“你想,我要是真那么反感巨室,还能天天上你家蹭饭、上课?”
“倒也是……”朱子和的表情果然轻松了不少,不用在家族和义父之间抉择,实在是太好了。
说着他笑道:“再说我们家只是年岁久一点,人口多一点,也不算什么巨室。”
“啊对对对。”苏录宠溺地点点头,只要他别魔怔了,怎么想都行。
可心里的疙瘩一去,朱子和自己却又觉得,义父说得很有道理了。
安静前行一段,他忽然煞有介事地问道:“你说李梦阳忽然上那道《应诏指陈疏》,揭发寿宁侯不法之事,会不会就是……学阀出招了?”
“什么招?”苏录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能瞎寻思。
“祸水东引,围魏救赵,令皇上顾此失彼。”朱子和凭空比划道。
路人见状,只以为两个公子哥在商量如何耍乐,谁能想到他们是在妄议朝政?
“怎么讲?”苏录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想啊。”朱子和道:“皇上要查隐户,他却忽然蹦出来揭发贵戚,不是说不该揭发,但时间不对,目标也蹊跷,总有些故意捣乱的意思。”
说着还举例道:“就像小时候,每次我爹要打我,我就揭发兄弟们个更大的,我爹就顾不上我了……”
“哈哈,有点意思。”苏录不禁笑道。
“寿宁侯和建昌侯仗着国舅的身份作恶多年,小时候我就听过好多他们的劣迹。为什么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这个时候弹劾?”
得到义父的鼓励,朱子和越说越来劲儿道:
“而且李梦阳是户部官员,又不是言官,这么多年都没做声,怎么忽然就忍不住了呢?他这一下狱不要紧,天下的官员都会交章营救,跟进弹劾张家兄弟。朝廷乱成一锅粥,皇上也一脑门子官司,哪还顾得上稽查户口?”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能看懂,皇上肯定也能看懂,就看皇上下一步怎么选择了——要是把李梦阳放了就是各退一步,要是处分李梦阳,就是坚持到底。”
“子和,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懂。”苏录不禁笑道。
“我爹整天跟三叔议论这些事,听多了自然也会扯两句。”朱子和嘿嘿一笑道:“怎么样,有道理吗?”
“我家里又没有懂朝政的长辈,我哪知道有没有道理?”苏录摇头笑笑,但还是理性分析道:
“不过李梦阳出面弹劾张鹤龄,确实不太寻常……他虽然在官场上只是七品主事,但却是七子之首、文坛盟主,复古运动的擎旗人。这十多年来,天下的读书人都学他的文章。要是他完蛋之后,文章也被否定,多少人会受影响?”
“谁说不是呢?!”朱子和拊掌道:“所以我才说,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会上疏营救的,因为大家承担不起他完蛋的损失啊。”
苏录点头道:“确实像有人故意为之,制造一种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站在皇帝对立面的假象。”
“皇上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他们的同党!”朱子和长叹一声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吧……”
“……”苏录欣慰地看着朱子和。先不管他这份论断是对是错,单说他这半年的长进,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这时两人行至朱家山,朱氏的族人纷纷笑着向十九少爷问好。朱子和只好打住话头,不再妄议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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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还是在朱子和父母那儿吃的。
苏录也不知道为啥,这几天伙食忽然从四菜一汤变成了六菜一汤,而且多出来的两道,都是下饭的硬菜
比如今天中午,就是一道胡椒醋鲜虾,一盘糟熘鸡,一鲜一醇、一酸香一糟香,搭配米饭十分适口。
“怎么样,还可口吗?”朱玠笑眯眯地看着他,跟初见时那位严肃的员外简直判若两人。
“十分可口。”苏录赶紧咽下口中的饭,笑着回答。当上家主心情好可以理解,但老跟自己抛媚眼干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明天想吃什么尽管说,伯伯让厨子给你做。”朱玠温声笑道。
“师伯千万别麻烦了,不然小侄实在过意不去了。”苏录赶忙摇头,为了缓解尴尬,他提起了卢知县拜托的事情。
朱玠听了很高兴,一口答应道:“这是好事儿啊。告诉卢县尊,我会准时出席的!”
“好嘞。”苏录也很高兴,忙道:“小侄让公所的人,随后把请柬送来府上。”
“不用那么麻烦,咱们一同出发,去了你的地盘,都听你安排就是。”朱玠一摆手,豪气道。
堂堂朱家家主说这种话,这是多大的面子?苏录受宠若惊,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合江县小侄也不熟。”
“放心。这回之后他们就跟你,熟得不能再熟了!”朱玠一副我挺你的表情,笑道:“我朱家的名号,在合江县还是很好使的。”
“以前就很好使。”苏录笑道:“现在就更好使了。”
“哈哈哈!”朱玠不由大笑道:“好用你就多用用。虽然卢县尊肯定会很照顾你,但万一他要是想让你干点儿不想干的事儿,就把伯伯搬出来。”
“好嘞。”苏录高兴应道。
虽然不知道师伯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热情,但大腿从来不嫌多,越多自己越不受制于人。
于是他又邀请道:“自来泸州之后,天天叨扰师伯。此番既然去了合江,一定请光临寒舍,能住下最好,让我家人聊表谢意。”
“哈哈,都说了听你安排。”朱玠笑道:“住在家里好啊,我也不喜欢跟官面上的人住一起,麻烦。”
“那太好了!”苏录笑道:“只是家里条件很一般,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小侄先跟师伯请罪了。”
“客气什么?自己人怎么做都是好的。”朱玠却豪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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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苏录和朱子和便起身告退,上课去了。
“好好,去吧去吧。”朱玠笑着目送两人离开。
张夫人终于绷不住了,小声道:“咋,还想当弘之岳父啊?没见你跟人这么热情过呢,都过火了知道吗?”
“哎,要是能当他岳父,我还用费这个劲儿吗?闺女一出马,等着他来哄我就行了。”朱玠叹口气道:
“这不是当不了,才得自己上吗?”
“当不了他的岳父,我就当他义父!”说着他眉头一挑,坚定不移道:“总之谁也甭想,把这孩子抢了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