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时,四百料官船犁开一江碎金,缓缓泊向合江县东门外码头。
官船尚未停稳,岸边已是锣鼓喧天、舞龙舞狮,人声如潮、爆竹如粥……
整个县城的官民士绅皆奉命恭敬出迎。当官船系泊,架好舷梯,士绅百姓们齐刷刷伏地叩拜,就连那些舞龙舞狮也不例外。从城门到码头,就像遭了大风的稻田,倒伏得整整齐齐。
乐师们也改奏《引凤调》,丝竹管弦齐鸣。排箫吹出悠扬婉转的旋律,仿若凤凰啼鸣,于天际回荡……
为迎接这桩盛事,卢知县下了血本。自城门至县衙,三里长街皆铺上了新筛的黄土。为了防止扬尘,今天每隔两个时辰还洒一遍净水。
从码头开始,每隔百步便扎起一座鲜花锦簇,松柏翠绿的花楼。最气派的当属城头,每座箭垛后都立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彩旗,还有上百道红绸条幅如流霞垂落,上头写满了醒目的贺词:
‘合江阖邑士民恭迎兵宪大人莅临视察!’
‘阖邑黎庶望公祖,若大旱之盼云霓!’
‘全县百姓敬贺朱夫子黄甲传胪!’
‘太平书院师生恭贺山长蟾宫折桂!’
‘九姓土司遥贺朱公名耀琼林’
‘合江酒行备礼贺庆朱大人荣膺甲第!’
‘……’
看得苏录目瞪口呆,使劲揉着眼睛,恍惚间仿佛望见了洗脚城开业。不禁暗忖,这究竟是哪位妙人想出来的点子?
黄兵宪却抚掌称善道:“这般庆贺之法,当真是别出心裁!一目了然,隆而重之,妙哉妙哉!”
“正是,花费不多却营造出千门万户、同贺盛世的喜庆气象,着实值得日后效法。”贾知州亦频频颔首,笑问卢知县道:“这又是老兄的锦囊妙计吧?”
卢知县忙拱手谦辞道:“不敢居功,此乃合江酒行苏行首的巧思。当初他愿赞助一笔建牌坊的资费,只求一条横幅上留个名号,事后即撤。下官寻思这法子既能彰显民意,又可节省公帑,便鼓励各里效仿。各地父老果然响应热烈,就连九姓土司都不甘落后,倒叫这满城条幅成了合江一景。”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结果最后县里准备的费用,倒省下了大半。”
“哈哈哈!”两位大人闻言大笑,皆称赞卢知县善于因势利导。
苏录却在旁恍然大悟……这不正是自己去年,为二郎酒大会造势的点子吗?
但当时已经在整个太平镇上,插了上千面二郎酒的广告旗,又有县太爷的亲笔题词,无需再用这种方式造势了。
而且他自己就有点抵触这个法子,怕过犹不及,便弃而不用。不想被七叔公拾了去,竟在这里得了个满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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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舷梯时,苏录惊喜地发现,迎接上官的官绅队伍里,除了马千户,居然还有老爷子、大伯和七叔公!
“爷爷!”待大人物上了官轿,在仪仗引导下浩浩荡荡进城,苏录便快步来到老爷子面前,直接磕了一个。
“哎哟,我的秋哥儿哦,可想死爷爷喽!”老爷子腰杆也直了,声音也洪亮了,看上去比半年前更年轻了。他一把抱住三孙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欢喜地不撒手。
苏录又跟大伯和七叔公问好,苏大吉笑问道:“你们一家子怎么还分开回来?”
“秋哥儿坐的是黄兵宪和老公祖的官船,哪能全家一起上去?”苏有金大笑道。
“百户大人就是懂行。”苏录拱手大赞道:“恭喜大伯,贺喜大伯,咱家又有百户了。”
“试百户,在场合上不好含糊。”苏有金笑得合不拢嘴,上月底他刚刚得到了官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太平千户所试百户,仍然管他的那一摊。
大伯又问苏录道:“你接下来怎么安排?回家还是去衙门赴宴?”
今晚是县里几位老爷,给两位大人接风,明天中午才是正式的大宴。所以除了马千户被邀请出席之外,苏有金等人都可以各回各家了。
“县尊叫我来着,不过我可不想跟他们吃饭。”苏录笑道:“就推说得回家查看一下准备情况,以免怠慢了朱二爷。等晚些时候再过去就行。”
“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多少人求着跟他们一桌吃饭,还没资格呢。”苏有金摇头道,比如他。
“……”苏录笑笑,心说跟黄兵宪一起喝个茶,我就差点脱水。再在一起吃顿饭,还不知道又出啥幺蛾子呢。
这时候码头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苏有金便叫苏有力赶来了马车。
“上车吧。”苏有喜挑开车帘。
“这么两步,走回去不就行了?”苏录道。
“那不成,如今咱们家在县城,也有些名望了。”苏有金却摇头笑道:“整天腿着让人笑话。”
“也是,大伯现在可是六品大员,得讲体面了。”苏录便不复多言。
只见那单辕单轴的马车,马具素朴,驾以川马。车身以松木为架,车轮包铁皮。车棚以竹篾为骨,麻布为衣。
虽然只是辆普通的马车,却是苏家今非昔比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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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上车后,没了外人,苏有金便迫不及待地孔雀开屏道:“怎么样,大伯的新官服怎么样?”
“咋区别不大呢?”苏录打量着大伯身上簇新的武将官袍,打眼一看,似乎跟从前没太大区别,依然还是绿色的,胸前补着彪。
没办法,武官的补子只有七种猛兽纹样,不像文官那样九品各有不同。其中一品、二品补狮子,三品、四品补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试百户是从六品,所以苏有金的补子依然是只彪。
“你这孩子,什么眼神儿?!”大伯却指着胸前,瞪大眼道:“再仔细看,这只彪有什么变化?”
“……”苏录只好仔细端详,好一会儿才恍然道:“站起来了。”
“对嘛!”苏有金点头笑道:“六七品虽然都补‘彪’,但七品的彪,是蹲踞状的,尾端下垂。六品的彪为立姿,昂首睁眼,尾巴上卷,看着就威风!”
“再看这儿。”苏有金又指着自己的青色带鞓的腰带道:“虽然还是素银带,但带銙从八片增加到了十片!”
带銙就是腰带上的装饰片,大伯这个品级是素银的,两侧各五片。往下还有更低级的乌角带,是八九品用的。
腰带的品级上倒不分文武,贾知州和马千户都是五品官,俱用银钑花带。黄兵宪是正四品,用素金带。
苏录见过品级最高的官,是泸州卫指挥使韩恩,正三品,用金丝带。不过苏录也没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至于再往上的二品花犀带,王公及一品玉带,普通人更是一辈子见都见不到了。
此外六品官袍的材质,可用苎丝或纱罗,允许在衣襟、袖口绣一寸宽的缠枝莲纹;七品则仅限素纱或素罗,亦没有任何纹饰。
总之在大伯的解说下,苏录深切地体会到大明官袍等级之森严,明白了大伯的官袍已在若干细节处焕新升级。
小改款了属于是……
“有什么好吹牛逼的,不就是在街上收门摊费的吗?”老爷子实在听不下去,翻翻白眼道。
“爹你这一说可不值钱了。”大伯苦笑道。
“本来就不值钱,值钱今晚你就去吃席了。”老爷子哼一声。
“唉……”大伯无奈叹口气道:“确实,咱们武官的品级不值钱啊。”
说着鼓励苏录道:“秋哥,光耀门楣还得靠你们读书郎啊……”
说话间马车停下,苏有喜挑开车帘,笑道:“六伯,百户大人,到家了。“
说着,便跟苏有力一道,搀扶老爷子下了马车。
苏录也跟着跳下车,就看到眼前一座大宅,门前是两层青石台阶,两侧各摆一尊素面未刻纹的青石鼓。
带檐的两扇对开榆木大门上,新铸的铜门环擦得锃亮,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已经比二郎滩的旧居大门强上十倍了!
门口立着客串门子的苏有彭,看到苏录回来了,便朝里头高喊一声:“秋哥儿回来了!”
院子里便响起一阵骚动。苏录刚要进门,一颗肉嘟嘟的小炮弹就朝他直冲过来!
“三锅!”小金宝已经五岁了,长高了不少,但还是胖乎乎的。
“哎哟,金宝哎!”苏录赶紧接住金宝,好家伙,沉了不是一点半点。看出家里的伙食确实好了……
大哥扶着老太太,小姑和小婶各牵一个已经能满地走的孩子,全都迎了出来。
苏录抱着金宝,看到久违的家人,绽放出了最舒心的笑容。“奶奶,小姑,大哥,我回来了……呃,还有小婶。”
“哎哟,秋哥儿啊,你去哪了这是?”老太太颤巍巍伸出双手,秋哥儿赶紧过去让她摸摸自己的脸。
老太太泪珠滚滚道:“奶奶想你呀。”
“奶奶我去上学了,在泸州,所以回来得少了。”苏录忙大声道。
“哦,果然还是去学杀猪了。”老太太恍然道:“不用了,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奶奶已经吃够了猪大肠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