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五月端午。
午时,卢知县邀请两位大人和朱玠等贵宾登上东城门楼,与民同庆。
城门楼的槅扇尽皆洞开,每一扇窗边都垂着五彩丝扎束的艾蒿与菖蒲。檐下的灯笼也依照‘以毒攻毒’的古俗换成了‘五毒’纹样,墙上还贴上了钟馗像和午叶符,拉满了端午的氛围。
城下更是人山人海,全城百姓扶老携幼,人人佩香囊、戴豆娘、粘艾虎守在江边,等着观看一年一度的赛龙舟!
楼内早已设好了一溜八仙桌,桌上除了常见的干鲜果品,点心蜜饯之外,还有五毒饼、青团之类的节庆小食。
待到贵宾就坐,便有侍女捧着托盘鱼贯而上,也为贵宾献上香囊。
“来来,咱们也都佩上香囊,过端阳嘛。”贾知州拿起一个香囊,率先挂在革带上。
众位大人也都笑着佩上香囊,黄兵宪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了。
“兵宪戴一个吧,与民同乐不损官体。”贾知州笑道。
“我有了。”黄兵宪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个浑圆如月,中央绣太极图,绕以缠枝莲纹的精美香囊,不无炫耀地系在腰间素金带上。
“这么精巧的女工,令爱绣的?”贾知州凑趣道。谁不知道黄兵宪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四十岁才生的小女儿,那真是掌上明珠一般的宝贝。
当然了,蜀中第一才女,哪个当爹的不宝贝?
“自然。”黄兵宪骄傲地点点头。“漂亮吧?”
“当然当然,黄小姐的手艺简直巧夺天工,兵宪好福气呀!”卢知县等人忙陪笑道。
“唉,长大了一样不省心。”黄兵宪叹了口气,目光一扫,看到苏录也没有拿托盘中的香囊。
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弘之,莫非也有人给你做了香囊?”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苏录,朱玠甚至有些期待,小子又要出汗了吧?
“是。”却见苏录微微一笑,一撩自己宽大的衣袖,亮出了挂在腰间的‘兰花葫芦’。
这回他稳如老狗,一滴汗都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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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船上被黄兵宪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苏录很快回过味来,这老贼八成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这很正常,黄峨到哪都有丫鬟婆子轿夫护卫跟着,不在她身边安个眼线,都对不起黄兵宪的职业。
那老贼所谓的考校自己,根本就不是心血来潮!一上来考那两道题,也绝非偶然,而是在警告自己——
小子,婚姻大事必须要经媒妁之言,不能私定终身!所以不要再跟我闺女私下接触!
虽然看似还给自己留了口子……可以请媒妁持雁提亲嘛。
但苏录上辈子吃多了老板画的饼,知道这玩意儿根本不管饱。所以压根儿不信他这一套!
因为这年月男女谈婚论嫁,头一件事就是看,是否门当户对!
眼下自家什么层次,黄家什么门第?不说差个十万八千里吧,那也是不可以道里计……信不信就算自己敢提这门亲,泸州城也没有媒人敢接这个活?
这也是自己虽然在泸州颇受大家小姐们欢迎,却从来没人上门提亲的原因。根本过不了爹娘这一关好么?
所以苏录想提亲之前,得拼命提升自家的门第,别说中秀才,就是中举人也不够。除非能中个解元,或者中个进士才行……
但那是想中就能中的吗?就算自己一路开挂,连登黄甲,那也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可就像朱家兄弟说的,黄峨明年就能谈婚论嫁了。这么抢手的姑娘,蜀中多少大户人家盯着呢,老贼能给自己留到三年以后?不可能的!
老贼不愧是兵备道,好一手缓兵之计啊……
这种时候一般人都会无奈顺从,毕竟未来老泰山得罪不起,更何况人家还是本地最高官。
但苏录不是一般人,他太通人性了!他虽然没当过女婿,却能琢磨出翁婿间的微妙关系……
就像兄弟间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老丈人看女婿的心态也很复杂,是既不希望他跟自己刚,又不愿意看他跟自己怂。
前者很好理解,后者……其实也不难理解。
如果必须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苏录宁肯跟他刚,不愿跟他怂。刚的话虽然肯定会惹他生气,但至少他不会否定你这个人。怂的话虽然会让他如愿,却会让他瞧不起你。
谁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一吓就缩的软蛋?
一旦被黄兵宪从人格上否定,对自己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非但跟黄峨的事情要泡汤,甚至科举之路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黄兵宪一旦瞧不起自己,为了防止自己这个所谓的才子,高中之后再来纠缠他女儿,最保险的法子就是断了自己的功名之路。
这对一个实权的绯袍高官来说,实在连举手之劳都不用,只需要一句话……
别看自己身上也有了一些光环,但黄兵宪一旦开了口,就没有考官会录取自己。
虽然把黄兵宪想成个老银币实在有点不太礼貌,但苏录设身处地想一下,自己若有闺女被癞皮狗缠上,也会毫不犹豫打断它的脊梁。
所以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反而是毫不退缩地刚正面!
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小叔已经完美地演示过了。这种事,怕闹大的不是自己,而是黄兵宪!
就算玩砸了……黄兵宪可是正经风宪官,还能刨坑把自己埋了不成?
所以得让他知道自己不怕他。他敢打压自己,那就把事情闹大。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就看谁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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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珂看到苏录亮出腰间的兰花葫芦,瞳孔明显一缩,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诸位大人却不明就里,又顺口赞道:“哎哟,弘之这个香囊好别致哦。”
“这朵兰花绣得栩栩如生,运针如运笔,自带文人风骨,一般绣娘可没这水平。”就连贾知州都赞不绝口。
“还不快解下来给老公祖好好瞧瞧?”卢知县忙道。
“哎,你懂什么,这肯定是心上人送的,别人不能碰的。”贾知州却笑着摆摆手道:“老夫没说错吧,弘之?”
苏录讪讪一笑,没有否认,当然也就没解下。
“哈哈哈,真让老父台说着了!”卢知县等人见状大笑起来。
“不过也正常,弘之可是号称泸州小杨慎,没有姑娘钟情才是咄咄怪事哩!”贾知州本来就是个骚人,不然也不会携妓出行。他兴致盎然地问道:“到底是哪家的小姐,方便说来听听吗?”
“说说,快说说。”虽然卢知县等合江官员,并不了解泸州的情况,但不妨碍他们给知州捧场啊。
过节嘛,本来就是图个乐子。领导也不愿意整天端着,关键是要相机而乐。
只有朱二爷没跟着起哄……他闺女早就告诉过他内情了,端午前苏录和黄峨还在他家里约会过。他得心多大才会跟着起哄?
朱玠偷偷瞄向黄兵宪。好嘛,这下轮到黄兵宪一头汗了……
好在这时候,城门楼上响起一声号炮,龙舟要开赛了!
贾知州和众位大人也顾不上苏录了,纷纷起身走出城门楼,扶着箭垛望向江面——
“观音咀那边!”
顺着曹县丞所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二里之外,习水与赤水交界的观音咀方向,二十条龙舟已经整装待发了!
待城上响起第三通号炮,二十条龙舟上的鼓手,便一起敲动战鼓!
隆隆鼓声中,桨手们奋力划动双桨,但见每条船上二十支木桨如雁阵齐飞,溅起的水花足有三尺高,连成一道道连绵不绝的雪浪!
一条条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自远处飞射而来!
赤水河两岸,站满了乌央乌央的观众,都是各里各镇,来给自家龙舟助威的乡亲们。他们竭尽全力呐喊,似乎这样能让自家的龙舟更快些……
数万人震天的吆喝助威声中,桨手们怒目圆睁,古铜色脊背绷成铁弓,全身肌肉一起发力,疯狂地划动双桨,完全感觉不到疲惫!
渐渐地,二十条龙舟分出了先后。鼓手们拼命敲着鼓,声嘶力竭地催促桨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你追我赶。转眼便划完了二里水路,来到了合江城下。
当为首龙舟的龙头,撞上终点彩帛时,城头上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紧接着,后续的龙舟也陆续冲到了终点,相差不过瞬间。
但这一瞬间,却是天差地别。获胜的桨手们高举木桨仰天欢呼,然后划着龙舟到码头领奖,岸边百姓拼命将艾蒿、蒲草和鲜花扔上船去。
失败者们却只能坐在船上发呆,根本没人在乎他们是不甘还是懊恼……
观众们依然激情未消,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的比赛,忽听得江心传来一声清越的竹哨……原来是端午节另一个保留节目——精彩的‘水秋千’开场了。
只见一艘大船上,支起了五六丈高的秋千架,一个梳双丫髻的白裙少女,赤足踏上秋千板,稳稳荡起了秋千。
那秋千越荡越高,当少女的身体与秋千的横架差不多平行时,她忽然松开双手,毫不犹豫弃秋千而出!
在万众惊呼声中,但见少女如凌波仙子般腾空而起,在空中潇洒地翻了几个筋斗,最后掷身入水!
惊呼声变成了欢呼声,意犹未尽的人们高呼着:“再来一个!”
大人们也回到了座位上,端起侍女斟上的雄黄酒,共祝端午安康,圣寿无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这就是大明朝的端午节,平平常常,一如往昔,明年还会依然如故。
只是不知那时,观者是否还有今日平和的心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