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四章 师徒大战

    那天之后,王守仁就陷入了长考,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吃饭上厕所便见不着人。

    苏录大体明白阳明先生现在的状态……这时候他还没有真正‘悟道’,没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也没有彻底离开程朱理学。

    但是多年无法格物致知,已经让他强烈质疑起理学的那一套,只待顿悟的刹那,就与程朱分道扬镳,创立自己的心学了!

    如果自己没出现的话,事情应该就会这样发展……

    可自己用‘假说演绎法’给了王老师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光靠顿悟是格不出理来的,还得靠实证探究……他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的那条路,显然也有问题。

    这下王老师就更迷茫了,不知道是要继续向自己的道走下去,还是退回到程朱的老路上?

    日复一日的苦思没有答案,王守仁的心情可想而知,众人时不时就能听到,他在房间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啊!诚心正意为什么要从物上格?!”

    “成个圣贤怎么就这么难?!”

    “老天爷,你下雷把我脑袋劈开吧……”

    听他越说越离谱,屋外吃饭的众人面面相觑。

    “阳明先生不会是中瘴了吧?开始说胡话了都。”苏泰端着大碗,一边大口扒饭,一边担忧道。

    “他身体好着呢。放心吧,哲学家都这样,想通了就好了。”苏录夹一筷子金黄的炒鸡蛋,这可是他们自己下的蛋。

    “那他要是一直想不通,还永远不出来了?”奢云珞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堂屋的门猛地推开了,王守仁披散着头发,跣足走出来。

    “呀,先生想通了?”众人便齐刷刷回头问道。

    “嗯,我想通了!”王守仁点点头,对苏录道:“我差点被你带回老路上去。”

    “先生何出此言?”苏录咽下口中饭菜,掏出帕子擦擦嘴。

    “朱子说的理也好,你那日为我演示的理也罢,都在具体事物之中,和我诚心正意有什么关系?”王守仁便挥舞着双手,长发在山风中猎猎飘扬道:

    “我要格的是成圣贤的道理,与那日光有七彩、瘴气是虫群有什么关系?我纵然格得万物之理来,如何诚得我自家之意?”

    “呃……”苏录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也需要长考一下……”于是他饭也不吃了,关起门来冥思苦想起来。

    “好么,这下又轮到秋哥儿了。”苏泰两口子彻底无语。

    “还能光让老师遭罪吗?也该他伤伤脑筋了,吃饭吃饭。”王守仁却神清气爽地坐到苏录的位置上,端起他的碗,拿起他的筷子,吃起了金灿灿的炒鸡蛋。

    “哎嘛,真香……”

    ~~

    房间里,苏录端坐竹床,盘膝静思。

    以他今时今日的水平,自然明白王守仁悟到了理学,或者说程朱方法论的重大缺陷——格物致知与正心诚意间,是存在严重脱节的!

    因为程朱假定成为圣贤的道理在万事万物中,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千百年来也无人质疑。

    大道嘛,它可不就是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所以程朱说,你格物也能格出大道来,之所以还没格出大道,是因为格得不够多……

    但王守仁离经叛道的发问——具体事物之理与我自己的诚意正心有什么关系?一下子就动摇了‘格物致知’这一理学根基……

    一旦被动摇了根基,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崩溃的危险,因为程朱理学的起点就是格物致知啊!

    动摇理学大厦的种子,就是龙场悟道,它迅速茁长为一棵叫阳明心学的参天大树,导致了明朝后期的思想大解放,当然也可以叫思想大混乱……

    苏录也约摸能体会到,王夫之顾炎武为什么恨阳明心学了,他们认为心学摧毁了理学和礼教体系,让人们空谈心性,不再关心天下事,只知道放纵享乐,导致了明朝的礼崩乐坏,内部瓦解。

    苏录对这个说法并不以为然,人家西方也有文艺复兴,怎么就能解放思想,让欧洲走出了蒙昧的中世纪?

    怎么大明一解放思想,就他么崩溃了呢?

    再说阳明心学可不光‘心外无物’‘心定万物’,还有‘知行合一’‘事上磨练’呢!怎么不见那些所谓的王门后学,像阳明先生一样一生任劳任怨,建功立业呢?

    其实根本原因是大明的士大夫病了,长期只享受权利,不承担义务,让他们成了巨婴。

    巨婴嘛,自然拈轻怕重,厌恶承担责任,所以才会把王学片面化、极端化,只袖手清谈,空谈心性……

    大明需要的是给士大夫换血,在血与火中彻底清洗这群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虫豸!而不是靠什么神奇的理论,就能让国家焕发新生。

    而且心学对旧秩序的冲击无与伦比,其实是十分宝贵的一股力量,所以苏录从没想过要扼杀它,而是希望能够尽己所能,帮老师改造它,降低它的消极影响,甚至催生出一些进步的新生力量……

    眼下,苏录已经打消了王守仁‘心外无物’的禅宗理念,王老师应该不会再产生‘心定万物’的思想。

    下一步就要设法避免他割裂‘心’与‘理’,彻底走向主观唯心了……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对手是一千年来最伟大的头脑,苏录虽然有挂,却依然必须要殚精竭虑,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能不能影响接下来一百年国人的思想,就看这一场了!

    ~~

    三天之后,苏录同样披头散发,破关而出!

    “怎么,你也想通了?”王守仁正在跟苏泰商量盖砖房的事儿,看到苏录老神在在的样子,便笑问道。

    “是的!”苏录便朗声道:

    “老师觉得程朱那套不对劲——‘格物致知’求的是物理,‘正心诚意’正的是心意,两者怕是存在严重的脱节,甚至没什么关系?”

    “没错。”王守仁点点头,问道:“你苦思后的答案是?”

    “学生斗胆以为,老师即对又不对。”苏录沉声道。

    “对在哪里?”王守仁问道。

    “格物致知格的是物理,诚心正意正的是人心、是思想,两者确实有云泥之别。”苏录便侃侃答道:

    “在学生看来,物是客体,心是主体。‘物理’是客体的规律,‘心意’是主体的标尺。两者来源、用处都截然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说着他随手拔起一根长长的香茅叶子,举例道:“比如这叶子的‘物理’,是它春生秋落的生长规律,是遇霜会枯的属性,得靠观察、记录、试种才能摸清——这是‘格物致知’要求的,是‘人对物的认知’。”

    顿一下,他接着道:“而‘心意’呢,是你见这香茅叶子,想着‘有了它就不用被蚊虫叮咬’的念头,是‘希望百姓都可以免于瘴疟’的道德意愿——这是‘正心诚意’要正的,是‘人对自己的要求’。”

    “说得好!”王守仁赞道:“人对物的认知,人对自己的要求,正是格物和正心的区别呀!”

    “所以,物理在物身上藏着,得靠‘动手查’才能得;心意在心里住着,得靠‘向内省’才能明——程朱错就错在,觉得‘查完物理,心意自会正’,可就算你摸清了叶子的生长规律,要是没‘想帮百姓’的心意,最多当个花匠,成不了‘正心’的圣贤——这不就是老师说的‘二者非一回事’吗?”

    王守仁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道:“那我又错在哪里呢?”

    “错在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割裂了格物致知与诚心正意之间的联系。”苏录便毫不客气道:

    “物与心,主体与客体确实是两码事,但正心意绝对不能只‘向内求’——光靠内省,你只能生出‘要帮百姓’的念头,但‘百姓缺什么,怎么帮才管用’,这些靠空想是想不出来的,甚至有可能会因为愚昧好心办坏事!”

    “嗯。”王守仁赞同地点点头道:“欲想做好事,确实一需要良知,二需要知识。”

    “知识哪里来?还是需要格物才能知道啊!”苏录便沉声道:

    “就像这香茅,您若没先格出‘它的味道能驱蚊’的物理,就算心里再想帮山民避蚊虫,也只能空着急。”

    “而且,错误的知识只能导致错误的认知。比如原先人们都以为虹是‘淫征’……郑玄说它是‘夫妇过礼’‘淫奔之女’的征兆,朱子更说它是‘阴阳不当交而交’的‘天地淫气’,老师从前见着虹,会不会也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王守仁点头道:“幼时读注疏,确是这么想的——见着虹便觉是天地示警,心里总绷着根‘要避邪祟’的弦。”说着他叹了口气道:“现在知道了,这算不得‘正心意’,倒像是愚夫愚妇的妄念了。”

    “这就是错在知识根基歪了啊!”苏录语气恳切道:“先生看,一旦知道了虹是自然现象,再看到彩虹,心里便不会有‘避邪祟’的妄念,反倒会想‘这雨后天晴的景致真美啊’——这时候的心意,才是正的,因为它建在‘知物之真’的根基上!”

    “没错,正心意非得建立在正确的知识上才行!”王守仁赞同地点点头,又道:“那如何知道知识是对还是错呢?”

    师徒俩便异口同声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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