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廷自遣章邯出师以后,捷报频传,先是周文败走;继之吴广被杀,广全军覆没;再之陈胜命丧车夫之手,宋留咸阳伏法。把个胡亥喜得手舞足蹈,旧病复发,自此不再上朝,唯与宦官宫妾,寻欢作乐,所有诰命出纳,统委赵高办理。
李斯气愤不过,当着两个近吏,一边喝酒一边大发牢骚:“赵高算何,无根之人,不男不女,由他来主宰大秦命运,不亡何殆!”
二近吏已被赵高收买,少不得为他辩道:“郎中令当政以来,不是把大秦务理得很好吗?”
李斯将酒朝地上一吐:“荒唐!关东无处不寇,无处不乱。”
二吏又道:“那贼首陈胜、吴广,不是已经死了吗?咱还怕他个屌!”
李斯道:“死一陈胜、吴广,又爬出来项梁、刘邦,关东六国,尽已复之,朝廷诏令已不复在关东推行,如此一来,大秦还算一个国吗?”
二吏无了话说,只有劝李斯喝酒,待他喝醉之后,立马溜到赵高那里告密去了。
赵高听了二吏之言,勃然怒道:“李斯老贼,吾念你沙丘之变亦曾助吾一臂之力,留尔继续为相,尔却不知好歹,诋毁于吾,吾必设法将尔除掉!”他闭门不出,默想了三天,终于想出了一个整治李斯的办法。
“备轿,备轿,吾要去拜访李丞相!”
赵高与李斯,虽说同奉一君,除金殿、官场相见之外,从未有任何来往,更莫说是互相拜访了。随从听了赵高之言,将信将疑,直到赵高又说一遍,方才备轿。
李斯虽说瞧不起赵高,甚而还有些仇恨赵高,但当阍人通报之后,反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声说道:“请,快请!”
一边说一边降阶而迎。二人见面之后,好生寒暄了一阵,方才携手进堂。早有女佣,献上香茗瓜果,二人边饮边聊。赵高故意把关东乱事细述了一遍,痛心疾首道:“国将不国,何人之过,何人之过也?”
李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他皱眉长叹,唏嘘不已。赵高见时机已到,擦了擦眼泪道:“丞相大人,帝驾崩沙丘,咱俩同心协力,拥立了当今皇上,改写了大秦国的历史。没有你我,就没有大秦今日,如今国难当头,你我更应该同心协力才是!”
李斯道:“那是自然。”
赵高苦笑一声道:“我也太高看了自己,我算什么?论官,也不过一个郎中令;论在朝中的影响,更不敢和您同日而语。您是先帝贵臣,一篇《谏逐客书》,为大秦挽留了多少人才,若没有这众多人才相助,大秦凭什么一匡天下?”
李斯固然有才,对富贵却过于贪恋,又最喜有人拍他马屁,听赵高这么一说,喜得轻轻捋着胡须,笑微微道:“赵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不,我还没把话说完呢!”赵高继续拍他的马屁,“先帝一匡天下之后,是走分封,还是走郡县?事关国体,您旁征博引,坚定了先帝欲行郡县之念!”赵高略略顿了顿道:“就是这次关东平叛,若无章邯,便无大秦。章邯算什么?章邯顶多是一匹马,没有您这个伯乐,他只能为人驾车拉碾。还有,还有那一次焚书坑儒,使天下之人,再也不敢对大秦说三道四了……您对大秦的贡献特大,莫说我赵高,就是先秦的百里奚,也不能和您相提并论!”
李斯越听越高兴,高声叫道:“拿酒来,我要和赵大人一醉方休!”
李斯的酒量远不如赵高,等他喝到七成的时候,赵高道:“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睁着一双醉眼道:“赵大人,您拿我李斯当外人了!”
赵高满脸赔笑道:“非也,非也。我赵高若是拿您当外人,就不会来拜访了。”
李斯道:“既然这样,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好,恭敬不如从命。我赵高就敞开心扉说了。”赵高故意朝门口扫了两眼,轻咳两声说道,“关东群盗如毛,警信日至。主上尚恣为淫乐,征调役夫,修筑阿房宫,采办狗马等无用之物,充斥宫廷,不知自省。君位居宰相,两朝元老,奈何坐视不言,忍视国家危乱呢?”
李斯叹道:“非我不愿进谏,实因皇上深居宫中,连日不曾上朝,叫我如何面奏?”
赵高道:“要想见到皇上,并非难事。待下官探得皇上闲暇,即来报知丞相,丞相便可进谏了。”
李斯道了一声“好”。过了两日,李斯正在府中读书,一阉人造访,言说皇上正在宫中闲坐,郎中令要他速去进谏。李斯信以为真,慌忙穿了朝服,匆匆来到宫门,求见胡亥。胡亥正在宫中饮宴,左拥右抱、快乐无比的时候,忽见内侍趋人,报称丞相李斯求见。胡亥满面不悦道:“他可真会找时间呀!败朕雅兴!去,告诉李斯,朕今日无暇见他,叫他明日再来。”
到了翌日,李斯应约而至,胡亥正在斗鸡,恨声说道:“他烦不烦呀!去,告诉他,有什么事找郎中令说。”
内侍还未走出宫门,赵高来到身边:“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呀?”
内侍便将李斯求见,皇上如何烦他之事说了一遍。赵高道:“李斯贵为丞相,汝若将皇上的话如实回他,叫他颜面何在?汝不妨这样说,皇上贵体有恙,叫他明日再来。”
内侍不敢不应,便照着赵高之言,对李斯说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李斯又早早地来到宫门,恭候胡亥。胡亥见李斯一连三日求见,还祝他贵体早康,十分恼怒:“朕无病无灾,他祝的什么?莫非要朕早死不成!”
赵高乘机进谗道:“先帝驾崩沙丘,遗诏应立扶苏,经臣反复劝说,李斯方才同意由臣改诏,但有一个条件,皇上登基之后,裂地封他一个王位。臣代皇上应允下来,谁料他竟当真,几次催臣转达皇上,欲要为王。臣说道,先帝行封建之制,贵为骨肉者也未有寸土之封,汝作为一个外姓人,竟有此念,实在不该。他听不进臣之良言,与长子李由私下谋反。近日连来求见,定有歹意,不可不防!”
胡亥听了似信非信,赵高复又说道:“楚盗陈胜等人,皆是丞相旁县子弟,为什么得以横行三川,且未闻李由出击,这就是丞相欲要谋反的真实凭证。”
胡亥虽说昏聩,尚不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仅凭赵高一言,便将李斯拘捕。沉吟良久道:“爱卿之言,朕并非不信。怎奈事涉丞相,案情重大,不好草率,朕这就遣使,去三川查访李由,若他确有通盗之事,朕定斩不饶。”
赵高道:“陛下若要遣使,臣举荐一人。”
胡亥道:“谁?”
赵高道:“咸阳令阎乐。”
胡亥道:“此人朕也认得,一副精明之相,那就遣他去吧。”
此阎乐乃何人?
阎乐是赵高的女婿。
赵高是一宦官,会有女儿、女婿吗?
有!赵高者,赵国代城人也,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未曾进宫之前,苦恋着一位姑娘,姓马名珍珠。这珍珠是赵高的表姐,她也很喜欢赵高。只因赵高家贫,一对鸳鸯,硬是被马贵驱散。马贵是珍珠之父,赵高的姑爹。
为了逃避赵高的纠缠,马贵举家西迁秦之栎阳,并将珍珠嫁给了一个名叫张亮的阔少。出嫁那日,赵高扮成贺客,潜入洞房,一刀捅死了张亮。这一刀,引来了一声惊呼,一声惨叫。同时,也引来了表姐的公公和家丁,将赵高五花大绑押到官府,脚下留给赵高的路有两条,一条去枉死城受死,一条受阉为宦,赵高选择了第二条,凭着他的狡诈和机智,竟然爬到了中车府令的高位。
赵高一当官,便想到了他的表姐,遣人四处打听。是时,珍珠早已嫁人,且生有一女,小名贝儿,酷似其母。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姘上了当吹鼓手的阎乐。赵高无子无女,索性来一个兼容并蓄,将这一家三口,一块儿接进咸阳,及至做了郎中令之后,禀明秦皇,授了阎乐一个咸阳令的官职。
阎乐因赵高而贵,由他出面查访李由谋反之事,一查一个准。且是,李由已死,死无对证。既然儿子犯了谋反之罪,做父亲的便该连坐。李斯好歹也在秦廷经营了四十年,岂能没有耳闻,且是,亦有人暗中告之于他,说赵高要他面谏胡亥,实乃一个阴谋。
为政四十年,官居左丞相,竟然被一个无根宦官耍了。李斯越想越气,一不做二不休,趁阎乐还朝之前,上疏劾奏赵高,历陈其罪。
胡亥收了李斯劾书,略略扫了一遍,便对身边的近侍说道:“郎中令为人,别人不知,朕还能不知吗?清廉强干,下知人情,上适朕意,朕不用他,还用何人?李丞相自知心虚,还来劾诬郎中令,真是可恨!”
说毕,将劾书抛到地上。李斯见胡亥不从己谏,又去邀同右丞相冯去疾,联名上疏,再次弹劾赵高。胡亥正恼着去疾,皆因两月之前,去疾上疏胡亥,请罢修阿房宫,并减去四方徭役。
胡亥阅书大怒,愤然作色道:“朕贵为天子,理应肆意极欲,尚刑明法,使臣下不敢为非,然后可制御海内。试看先帝起自侯王,兼并天下,外攘四夷,所以安边境,内筑宫室,所以尊体统,功业煌煌,何人不服?今朕即位二年,群盗并起,身为丞相不能禁遏,反欲将先帝所为,尽行罢去。是上不能报先帝,次又不能为朕尽忠,这等玩法的大臣,还要之何用呢?”
幸亏子婴在旁,反复劝解,亥怒方息。子婴者,始皇异母幼弟。胡亥幼时,在池边玩耍,跌入水中,被子婴之母救起。故而,胡亥为帝后,诛杀骨肉同胞,累及叔侄并甥男甥女,唯子婴得以幸免。子婴也不知出于感恩,抑或是惧亥淫威,佯装与其亲近,隔三岔五总要去禁宫一趟。
胡亥因子婴之言,没有将去疾治罪,已是皇恩浩荡,这一次,又跟着李斯起哄,胡亥如何不恼?偏在此时,赵高有事进宫,向胡亥谏道:“李斯、冯去疾,倚老卖老,与陛下作对,若不严惩,何以立威?且是,那李斯纵子谋反,已经查实。冯去疾一向与李斯交好,怕是一个同谋呢!”
胡亥频频颔首,降旨一道:“将李斯、冯去疾下狱治罪。”
去疾独坐府中,正暗自猜测,皇上见了我和李斯上疏,有何之想?若是他依然袒护赵高,该当如何?猛一抬头,见闯进来一群持刀卫士,倡言乃是奉了皇上御旨,拿他问罪。
去疾仰天叹道:“我冯去疾忠于大秦,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反落得如此下场!我听说,身为丞相,不应对簿公堂,自取其辱。”
当即拔剑,自刎而亡。
李斯被抓,禁入狱中,那审案的主官,乃是赵高之弟赵成。奉兄之意,对李斯严词逼问,硬责他父子谋反,定要李斯招供。斯自知谋反事大,岂肯屈认,赵成便喝令役吏动刑,搒掠了他一千余下,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实在熬受不过,昏死过去。赵成忙令左右取来冷水,喷斯之面,斯方苏醒过来。经这遭死里逃生,实不愿再受皮肉之苦,赵成要他招什么,他便招什么。
李斯虽已招供,但仍心存侥幸。企望二世从轻发落,不愿去学冯去疾。
李斯有此心理,并非没有道理,一来,自己有功于秦;二来,实无反叛之心,爱子又为国捐躯;三来,自负自己的辩才,上次始皇逐客,不就是自己一篇《谏逐客书》,使始皇改变了主意,自己也时来运转了吗?今日,若得以自陈冤状,圣上见怜,将我赦免,也不是没有可能!想着想着,竟有些飘飘然来,好似真的被胡亥赦免一般。谁知,他忍着剧痛,绞尽脑汁,写成的白陈之疏,根本转不到胡亥手中,全被赵高扣压了。赵高自前次许姓使者潜宫面奏胡亥一事,接受了教训,唯恐一不留神,被人钻了空子,将李斯之疏上达胡亥。索性从源头下手,使李斯绝了翻供之念。于是,指使狱吏,斥责李斯,“阶下之囚,安得上疏!”且是,每上一次,便杖其一顿。疏不得上,但并不意味着供不得翻,李斯还有嘴,且这嘴能说会道,素有铁嘴之称。不一定哪一天,胡亥心血来潮,派人来狱中查看,李斯乘机翻供,那还得了!得设法堵住他这张嘴。怎么堵?他指示心腹走卒十余人,装扮成胡亥派来的御史、侍中、谒者等官,轮番对李斯刑讯。
起初,每讯一次,李斯便大声呼冤,推翻原有供词,对以实情。每当这时,那些假御史、谒者、侍中,便狠狠揍他一顿,不令翻供,揍的次数多了,李斯心中惧怕,当真的御史奉胡亥之命,前来审讯他时,也不敢翻供了。御史还宫,据实以奏,胡亥骂道:“若非郎中令,几为李斯所卖!”
当即降旨一道,将李斯处以五刑,并诛三族。可怜李斯一门,连同三族,一股脑儿绑缚刑场。李斯权倾朝野,位极人臣,诸子多娶秦公女,诸女多嫁秦公子,显贵无比。
李斯也曾叹言,物极必反,只因贪图禄位,倒行逆施,才落得如此下场,悔之晚矣!
刑场上,李斯回顾次子,呜呜咽咽地说道:“孩子,我多想与你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赶捕狡兔,已不能再得了!”
说毕,大哭不止。其子、家属亦哭。俄而,监刑官至,先命将李斯刺字,次割鼻,次截左右趾,又次枭首,又次斩为肉泥。余外子弟族党等,一刀一个,都去地府报到了。
赵高既然害死了李斯,遂代斯做了丞相,名正言顺地独揽了朝政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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