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马的轮胎碾过融化雪水形成的泥泞,在乡间公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副驾驶座上,李曼把突击步枪架在摇下一半的车窗上,枪口始终对着窗外,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扫过路边的每一片灌木、每一栋废弃的农舍。
李海握着方向盘,目光在前方道路和仪表盘之间切换。油表指针在四分之一处颤抖,但他们带来的备用汽油足够往返两次。更重要的是,车厢里塞满了这几天从营地各个角落翻找出来的容器——空油桶、塑料瓶、甚至几个洗干净的玻璃罐头瓶。都是为今天准备的。
“还有三公里。”李曼说,眼睛没有离开瞄准镜。她指的是地图上标记的那个军事隔离点。
李海点点头,放慢了车速。道路两旁的景象开始变化——倒塌的警示牌,锈蚀的铁丝网残段,还有用白漆在柏油路上刷出的早已模糊的箭头,指向某个早已不存在的集合点。这些都是大崩溃初期的痕迹,那时候军队还在试图建立秩序,划定安全区,疏散幸存者。
现在,只有野草从裂缝中钻出,覆盖了人类最后的努力。
“右转,前面那个路口。”李曼放下枪,拿起摊在腿上的手绘地图。那是根据几周前一次侦察时匆匆画下的草图,线条粗糙,但关键地标都标出来了。
悍马拐上一条更窄的支路,路面状况更差,到处是裂缝和坑洼。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密,光秃秃的枝桠在头顶交错,形成一道天然的掩护。李海关掉了引擎,让车辆依靠惯性滑行,最后停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
两人静静坐了几分钟,倾听周围的动静。只有风声,鸟鸣,远处隐约的流水声。没有行尸的嘶吼,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人类的呼喊。
“干净。”李曼低声说,推开车门。她的动作轻盈流畅,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李海也下了车,从后座拿出望远镜和武器。两人爬上悍马车顶,趴下,调整望远镜焦距。
前方大约五百米处,一片开阔地出现在视野中。那里曾经是个小型乡村商场——一栋两层的长方形建筑,停车场能容纳几十辆车。但现在,商场的大部分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外墙布满弹孔和火烧的痕迹。停车场被改造成了临时军事营地:沙袋垒成的掩体,用集装箱改造的哨塔,还有几顶褪色的军用帐篷,在春风中破烂地飘扬。
而在营地正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架直升机。
它侧躺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巨鸟。主旋翼的一叶片深深插进泥土,另一片扭曲着指向天空。机身涂装还能隐约看出军绿色,但靠近尾部的部分完全烧黑了,裸露的金属骨架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舱门打开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黑鹰,军用运输型。”李曼调整望远镜,声音平静得像在描述天气,“看样子是迫降,不是被击落。着陆时左侧先着地,导致侧翻。飞行员可能当场死亡,或者……”
她没有说下去。两人都看到了直升机周围那些摇晃的身影。
行尸。大约十几只,大多穿着军装——或者说是军装的残骸。破烂的迷彩服挂在消瘦的身体上,有些还戴着只剩一半的凯夫拉头盔。它们动作比普通行尸更僵硬,但更致命的是它们身上挂着的装备:自动步枪还挎在肩上,有些腰间挂着弹匣包,甚至有两只背上还背着军用背包。
“都是士兵变的。”李海说,数着数量,“十二……不,十四只。三只在直升机旁边转悠,五只在西侧帐篷区,剩下的散落在停车场。”
“注意那只。”李曼的望远镜锁定其中一具行尸。它比其他同类稍微高大一些,迷彩服相对完整,肩膀上还能看到模糊的军衔标识。“军官,可能是指挥官。腰间有手枪,右腿绑着刀鞘。如果能接近,优先处理。”
李海点点头,继续观察建筑。商场主入口被沙袋堵死了,但侧面有个消防通道,门虚掩着,用一根铁棍从里面别住。“主建筑里可能还有。但窗户都被封死了,看不清。”
“按计划,先清理外面,再进去。”李曼放下望远镜,从车顶滑下来。李海紧随其后。
两人回到悍马旁,开始检查装备。李海检查手枪和砍刀,确保刀刃锋利,枪械润滑。李曼则仔细清点弹药:四个步枪弹匣,两个手枪弹匣,全部压满。还有六枚破片手榴弹——这是营地最后的库存,今天带了两枚。
“怎么干?”李海问。
“无声优先。”李曼说,“能用刀就不用枪。手榴弹是最后手段,除非被包围。目标是弹药、武器、医疗物资。食物次要。”
“时间?”
“两小时内完成搜刮,无论进度如何,必须撤离。下午三点前要回到营地,天黑前要经过河谷那段路。”
李海点头,把砍刀插进背后的刀鞘,手枪塞进腰间快拔枪套。李曼则把步枪背在身后,换上一把装了***的手枪,又检查了一遍匕首。
最后,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几个月的并肩作战已经培养出足够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轻微的手势,就足以传达复杂的信息。
出发。
他们离开公路,钻进路旁的树林。早春的林地铺满了去冬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李曼打头,每一步都精确地选择落脚点,避开枯枝和碎石。李海跟在五米后,负责警戒后方和侧翼。
距离营地三百米时,他们看到了铁丝网。三米高的菱形铁丝网围栏,顶上缠着倒刺,把整个商场区域围了起来。但时间和大自然的侵蚀已经让这道防线千疮百孔——多处锈蚀断裂,有些地方被车辆撞开,还有几处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硬生生撕开了缺口。
李曼在一处缺口前蹲下,检查地面。“有脚印。人类的,不是行尸。时间……不超过一周。”
李海蹲在她旁边,仔细观察那些模糊的印记。“军靴。至少三个人。方向是从外面进去,没有出来的痕迹。”
“有人来过,可能还在里面。”李曼低声说,“或者死在里面了。”
这是个变数。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营地的弹药即将耗尽,没有这次补给,下次恶人帮再来时,他们只能用石头和木棍抵抗。
李曼打了个手势:继续。
两人穿过铁丝网缺口,进入营地外围。这里的景象更清晰了:废弃的军用车辆胡乱停放着,一辆运兵车的后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几个汽油桶滚倒在路边,盖子打开,早已一滴不剩;地上散落着弹壳,在泥土中半埋半露,铜壳表面已经氧化发黑。
还有尸体。不是行尸,是真正的尸体——人类的遗骸。大多只剩下白骨,军装碎片挂在骨架上,像某种怪异的装饰。从姿势看,有些是战斗中被杀,有些则是受伤后靠坐在墙边慢慢死去的。
李曼在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前停下。那是个年轻士兵,或许只有二十岁。他靠在一个沙袋掩体后,胸口有三个弹孔,军装被血浸透后硬化成深褐色。他手里还握着手枪,枪口对着自己的下巴——但没有开枪。可能是在犹豫,也可能是在等待什么,然后死亡先一步到来。
“这边。”李海轻声说,指向右前方。
那边是营地的临时医疗点——一顶大帐篷,外面摆着几张行军床。床上躺着更多的尸体,盖着沾满血污的白布。帐篷帘幕在风中轻轻摆动,隐约能看到里面散落的医疗器材:担架、输液架、一个翻倒的器械推车。
“先绕过去。”李曼决定,“直升机是重点。那些行尸士兵身上的装备最完整。”
两人贴着建筑物的阴影移动,利用每一处掩体——废弃的吉普车、倒塌的广告牌、堆放的建材。距离直升机还有一百米时,他们停下来,重新评估情况。
三只行尸在直升机残骸旁徘徊。一只是飞行员——或者曾经是。他还穿着飞行服,但头盔不见了,半边脸被什么东西撕掉,露出森白的颧骨。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完全缺失,靠双手和另一条腿拖着身体在泥土中爬行,身后留下一道暗黑色的拖痕。
另外两只是普通士兵。一个缺了右臂,空荡荡的袖子随风飘荡;另一个背部严重烧伤,迷彩服和皮肤熔在一起,形成一片狰狞的焦黑色疤痕。
“飞行员没有威胁,移动缓慢。”李曼分析,“缺胳膊的那个,注意平衡问题。烧伤的那个……不确定疼痛感是否会影响行为,行尸通常没有痛觉,但严重损伤可能影响运动机能。”
“我处理缺胳膊的,你处理烧伤的。”李海说,“飞行员最后解决。”
李曼点头。两人分头行动,像两只悄无声息的猎豹,从两个方向接近目标。
李海选择了一条迂回路线,利用几辆废弃汽车做掩护,缓慢靠近那只独臂行尸。距离二十米时,他已经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腐臭味——肉类腐烂的甜腻气息,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行尸背对着他,面朝直升机,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喉音,像生锈的铰链在摩擦。
十五米。李海拔出砍刀,反手握持。刀刃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寒光。
十米。他调整呼吸,脚步放得更轻。地面是碎石和泥土,每一步都要精确控制力道,避免发出声响。
五米。行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窝“看”向李海的方向,腐烂的嘴唇张开,露出乌黑的牙龈和残缺的牙齿。
但它没有机会发出声音。
李海猛地加速,三步跨过最后五米距离。在行尸抬起仅剩的左臂想要抓挠的瞬间,他矮身躲过,砍刀自下而上斜劈,从下颌切入,贯穿口腔,刀尖从后脑穿出。手腕发力一搅,彻底破坏脑干。
行尸的动作瞬间停滞,然后软软倒下。李海扶住尸体,轻轻放倒在地,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他看向李曼那边。她也完成了——烧伤的行尸倒在地上,脖子被拧断,头颅以怪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李曼正把匕首从它眼窝里拔出来,甩掉上面的黑血。
现在只剩飞行员了。
那只残缺的行尸还在爬行,对同伴的死亡毫无察觉。它用唯一完好的手抓着地面,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腐烂的手指抠进泥土,留下五道深深的沟痕。嘴里发出持续的、无意义的咕噜声。
李海走到它面前。飞行员抬起头,空洞的眼窝“看”着他,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嘶吼。它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想要抓住李海的脚踝。
李海踩住它的手腕,砍刀挥下。刀锋切断颈椎的瞬间,那具躯体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清理完毕。”李曼走过来,已经开始检查尸体上的装备。她从那只独臂行尸身上取下步枪——一把95式自动步枪,枪身沾满泥污,但机械结构看起来还算完整。她退出弹匣检查:“满的,三十发。枪膛干净,没有锈蚀。”
李海则检查另一具尸体。手枪套里是一把***手枪,同样状况良好。弹匣包里还有两个备用弹匣,都压满了子弹。他取下这些,塞进随身携带的背包。
“背包。”李曼指着那只烧伤行尸背上的军用背包。李海割断背带,把背包拖过来。打开检查:两盒步枪子弹,每盒一百二十发;三枚手榴弹;一套简易医疗包,里面还有未拆封的止血带和纱布;还有几包压缩饼干,虽然过期了,但真空包装完好。
“好兆头。”李海说,把物资分类装进自己的背包。
两人开始系统性地搜刮直升机周围的尸体。总共十四具行尸士兵,其中九具身上还有可用装备。他们收集到:
自动步枪五把,其中三把状况良好,两把需要清理
手枪三把
步枪弹匣二十七个,大部分还有子弹
手枪弹匣九个
步枪子弹估计八百发左右,散装在弹链包和铁盒里
手枪子弹约两百发
手榴弹十一枚
军用匕首四把
战术背心三件,虽然沾满血污,但防弹插板还在
头盔两个
军用背包四个,里面找到更多医疗物资、口粮、电池、甚至还有一个完好的军用望远镜。
李海把最后一个军用背包扔进悍马后座,金属和织物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背包里塞满了刚搜刮来的物资:绷带和吗啡针剂,铝箔包装的压缩干粮,还有两盒宝贵的5.56毫米子弹。最上面压着一个皮质枪套,里面是那把***手枪,枪身冰凉,握把上的防滑纹路已经磨得有些光滑。
他直起身,捶了捶后腰。连续几个小时的弯腰搜刮让旧伤开始隐隐作痛。晨光已经完全铺满这片废弃的军事隔离区,气温在上升,融雪的水汽从地面蒸腾起来,混合着铁锈、腐烂物和汽油的味道。远处,几只乌鸦落在铁丝网顶端,歪头看着这两个在死人堆里翻找的活人。
李曼正在检查最后一具行尸士兵的尸体。她蹲在那具穿着军官制服的尸体旁——就是刚才望远镜里看到的那具。尸体的凯夫拉头盔掉在一边,露出半个破碎的头骨,脑组织早就干涸风化成暗黄色的硬块。但身上的装备基本完好。
“中尉。”李曼扯下尸体肩章上的军衔标识,在手里掂了掂,“指挥官。手枪还在,子弹满的。”她解开枪套的按扣,抽出那把***,退出弹匣检查,然后重新装回,动作流畅得像是每天重复千百次。“枪油味。最近保养过。”
“活着的时候是个仔细的人。”李海说。
“死的时候也一样。”李曼站起身,把缴获的手枪插进自己腰间的备用枪套,“不像其他人,子弹打光了才死。他留了最后一颗给自己。”她指了指军官太阳穴上的弹孔——干净利落的入口,周围有火药灼烧的痕迹。近距离射击。
李海点点头,没说话。在末世,学会看伤口已经成为必备技能。枪伤、咬伤、撕裂伤、烧伤……每种伤口都在讲述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有些故事充满痛苦和挣扎,有些则干脆得像**。这个军官选择了**。
“差不多了。”李曼环顾四周。广场上的行尸都已经清理干净,十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融雪的泥地上,像一堆被丢弃的破烂玩偶。悍马车后座已经堆满了武器弹药,再装就要影响驾驶了。“该走了。”
但李海的目光落在了那架直升机上。
黑鹰侧躺在广场中央,像一个倒下的巨人。主旋翼叶片插进冻土,弯曲成不自然的弧度。机身上“联防联控管理局”的字样已经褪色剥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舱门开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刚才清理行尸时,他们刻意避开了直升机内部。直觉告诉李海,里面可能有他们不想看到的东西。但现在,搜刮工作基本结束,那个敞开的舱门却像有某种磁力,牵引着他的视线。
“里面可能有其他飞行员的尸体。”李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可能有飞行日志、地图,或者其他有用的东西。”
“也可能有惊喜。”李海说,“比如一个还没死透的,躲在阴影里。”
李曼思考了两秒,拔出刚刚缴获的手枪,检查子弹。“我去看看。你掩护。”
“不。”李海拦住她,“我去。你枪法好,留在外面,盯着建筑窗户。”他指了指商场二楼那些被封死的窗户,“如果有人——或者什么东西——从那里冒出来,我需要你知道。”
这是个合理的分工。李曼点头,端起步枪,背靠悍马车头,枪口指向建筑方向。她的站位选得很好,既能掩护李海,又能观察到广场四周和建筑的大部分窗户。
李海拔出自己的砍刀,反手握持。手枪还插在腰间的枪套里,但他决定先用刀——在密闭空间里,枪声会震耳欲聋,而且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刀更安静,更可控。
他走向直升机。
距离越近,腐臭味越浓。不是普通行尸那种单纯的肉体腐烂味,而是混合了航空燃油、烧焦的电路板、还有一种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李海在舱门外停下,侧耳倾听。
里面有声音。很微弱,但确实存在——一种持续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像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刮擦金属。还有呼吸声,如果那还能称为呼吸的话:一种拉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每次吸气都带着液体堵塞气管的咯咯声。
李海深吸一口气,握紧刀柄,迈步跨进机舱。
昏暗的光线从破损的舷窗透进来,在舱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仪表盘——完全碎裂,指针停在随机的位置,玻璃碴散落在控制台上。然后是座椅,两个驾驶员座位,都还绑着安全带。
右边座位上,是飞行副手。
或者说,曾经是飞行员。
他——或者她,已经很难从腐烂的面容分辨性别——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飞行服破烂不堪,露出下面溃烂的皮肤。脖颈和肩膀的部位被严重撕咬,肌肉组织外翻,白骨裸露,伤口边缘已经发黑坏死。但真正令人心惊的是下半身:从腰部以下,双腿已经腐烂液化,和座椅的织物、融化的泡沫垫粘在一起,形成一滩黄褐色的胶状物。几条蛆虫在腐肉里蠕动,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色泽。
它还活着。行尸化后还活着。
听到动静,它猛地转过头。那张脸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人形特征:它的嘴唇完全消失了,不是撕裂,而是像被什么野兽齐根咬掉,只留下两个赤裸的、通往黑暗口腔的孔洞。乌黑的牙龈萎缩着,包裹着几颗残缺发黄的牙齿。眼窝是空洞的,但在那深不见底的阴影最深处,却有什么在微弱地反光——那不是理智或灵魂的残影,只是一种更为本质的东西:饥饿。最原始、最纯粹的饥饿。
嗬……咯……
一声嘶吼从它破损的喉咙里挤压出来,混合着粘稠血沫翻涌的“咯咯”声。腐烂的身体骤然爆发出不符合其状态的力量,疯狂地向前挣动!安全带猛地陷入它朽烂的皮肉里,几乎要嵌进骨头。它下半截身子在座椅上剧烈地摩擦,发出湿腻而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留下一道道黑黄色的污渍。
但,安全带纹丝不动。军规级别的尼龙织带,是为了在战机坠毁的狂暴力量中保住飞行员性命而设计的。它如今忠实地履行着职责,将这具疯狂扭动的腐烂之躯死死锁在属于人类的座位上。束缚它的,正是曾经保护它的东西。
李海站在一步之外,沉默地看着。看着它徒劳地嘶吼、抓挠,看着它黑洞般的嘴开合,试图咬噬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血肉。太远了。也太结实了。它就那样被固定在那里,像一座残酷的标本,一个被遗忘的刑罚。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救赎的意义,只剩下两种终极的可能:在缓慢的腐烂中彻底化为脓水,或者,等待某位路过幸存者给予它慈悲。
他举起砍刀。
刀锋落下,干净利落地切断颈椎。头颅滚落,撞在仪表盘上,然后掉在脚边。躯干的挣扎瞬间停止,只剩安全带还紧紧勒着一具已经彻底死去的尸体。
机舱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李海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外面隐约的风声。
他甩掉刀上的黑血,准备离开。但目光扫过副驾驶座位时,停住了。
那里有个东西。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巴掌大小,塞在座椅和舱壁的缝隙里。深棕色封面,边缘磨损,沾着已经变黑的血迹,但整体还算完好。
李海弯腰捡起笔记本。皮质封面在手中有种奇特的触感——柔软,但坚韧。他翻开第一页。
字迹工整,用的是蓝色圆珠笔,但有些笔画因为手抖而歪斜。日期是去年秋天,大崩溃后的第二个月。
10月17日
103团3营5连上尉·刘江连长于今日下午英勇殉职。
李海的呼吸顿了一下。他继续往下读。
刘江连长发生突变时,我们正在飞回隔离区的路上。一定是潜伏感染发作的结果,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人被咬伤。他挣脱了约束装置,扑到了我们的飞行员何近身上。
即便直升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何近还是勇敢地与感染抗争,救下了我们所有人的命。我们迫降到了恩克县乡下这座隔离点里。我实在不忍心对自己的战友下手,我们没人愿意。外面都是感染的战友,他们听见巨大的声响,把我们包围在了广场上。下等兵宋镇、副班长张柏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张柏在连接绳索的过程中手臂不慎被咬伤。他很快就向我们报告了受伤的事实,并接受了他的命运。根据感染协议,我们需要在他变成感染者之前处决他,可我不能这么做,即使这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我们都愿意承担。天气太冷了,我们进建筑里避避风,看看张柏的情况再做打算。
如果,我们死了,愿我们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欧阳丹 队长
第四步兵师
锦州隔离区
笔记到此为止。没有后续,没有结局。就像故事讲到一半被生生掐断。
李海合上笔记本,塞进外套内袋。他最后看了一眼驾驶舱——飞行员的尸体还绑在座位上,头落在脚边,空洞的眼窝望着舱顶。仪表盘上的时钟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永远停在了坠毁的那一刻。
他退出机舱,回到阳光下。世界突然变得很亮,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
李曼仍然保持警戒姿势,但目光转向他:“有什么?”
李海把笔记本递给她。她单手接过,快速翻阅,眉头随着阅读逐渐皱紧。
“欧阳丹。”她念出那个名字,抬头看李海。
“他们躲进了商场里。”
两人沉默地对视。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从他们之间穿过。远处,乌鸦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了。
李曼率先打破沉默:“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拿着已经到手的东西离开。这些武器弹药足够营地撑过下一次袭击。第二,进去看看。可能找到更多物资,也可能死在里面。”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但李海听出了潜台词:她想去。
“你倾向于进去。”他说。
“是。”李曼不否认。
“为什么?物资已经够了。”
“笔记本。”李曼晃了晃手里的皮质本子,“欧阳丹是队长,她能写下这些,说明至少在写的时候,她还有理智,还在试图记录。这种人在这种地方……可能会留下更多有用的东西。地图,通讯频率,其他隔离点的位置……甚至是研究记录。”
“也可能她早就疯了,或者变成了它们中的一个。”
“我看你也许是疯了。”李海说。
“末世里,疯掉不需要理由。”李曼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疯子的危险程度不亚于理智的敌人。更糟的是,疯子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真的。李海想起营地分裂时老谷的眼神——那种混杂着恐惧、偏执和疯狂的炽热。疯子会用最不合理的方式做事,让你根本无法预测。
他看向建筑。二楼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但从某些缝隙里,似乎能看到……影子?还是只是光影的把戏?
“如果我们进去,”他说,“需要计划。不能两个人都进去,万一里面是陷阱,外面需要有人接应。”
“我进去。”李曼说,“你留在外面。你枪法不如我,但驾驶技术更好。如果情况不对,你需要开车冲进来接应,或者……”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或者自己逃回去报信。
李海摇头:“不。我们一起进去。如果里面真的有危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至于接应……”他想了想,“我们把悍马停在正门口,如果有动静,我们可以快速撤离。但需要确保退路畅通。”
他指向建筑正门——那扇被沙袋堵了一半的玻璃门。“沙袋可以推开。我们进去后,把门虚掩,用东西卡住,不让它锁死。出来时一脚就能踹开。”
“行。”李曼同意了,“武器配置?”
“你步枪我手枪。近战武器都带着。手榴弹……带两个,以防万一。但除非被包围,否则不用——建筑内部爆炸,我们自己也跑不掉。”
两人开始做最后的准备。李曼检查步枪弹匣,确保每一个都压满。李海给手枪换上新的弹匣,又把砍刀重新磨了一遍——刀刃上已经沾了好几次行尸的黑血,有些卷刃。
他们从悍马后座拿出两个背包,只装最必要的物资:额外的弹药、医疗包、水、还有几根荧光棒。背包不能太重,影响机动性。
准备完毕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在融雪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气温升到了零上,积雪融化的水滴从屋檐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李曼看了一眼手表:“进去后,最多一小时。无论找没找到东西,一小时后必须出来。天黑前我们要回到营地。”
“明白。”李海背上背包,调整肩带,“还有什么?”
李曼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一个银色的哨子,军队用的那种。“如果走散了,或者需要紧急集合,吹这个。三短一长,记得吗?”
“记得。”李海接过哨子,挂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
他们走向建筑正门。沙袋堆了半人高,但中间有条缝隙,刚好够一个人侧身通过。李曼先过,步枪始终指着门内的黑暗。李海紧随其后。
进入建筑的瞬间,温度骤降。不是实际温度,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寒意——昏暗、封闭、弥漫着灰尘和腐烂气味的空间,总是比开阔的室外更让人感到压抑。
门内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地上散落着碎玻璃和文件。右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左边通向商场内部。正前方是服务台,台面上还放着一台老式电脑,屏幕早就碎了。
李曼用手电扫了一圈。光束切开黑暗,照亮墙壁上已经褪色的促销海报——“买一送一”“全场五折”。一个破碎的模特躺在角落,塑料头颅滚在一边,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楼梯还是商场?”李曼低声问。
李海看向楼梯。台阶上有脚印——不是灰尘自然堆积的均匀覆盖,而是清晰的、相对新鲜的足迹。军靴的纹路。
“楼梯。有人上去过。”他说。
“也可能下来过。”李曼提醒。
但他们都明白,必须选一条路。商场内部空间太大,搜索起来耗时耗力。楼梯直接通向二楼,而笔记本里提到他们“进建筑里避避风”,很可能选择了二楼某个相对封闭、容易防守的房间。
李曼打头,步枪抵肩,枪口随着视线移动,扫过楼梯的每一个拐角。李海跟在后面三步,负责警戒后方和侧翼。
楼梯是混凝土结构,扶手是生锈的铁管。每踩一步,都会扬起细微的灰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束中飞舞。
他们到达楼梯转角。从这里可以看到二楼走廊——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是办公室的门,大多紧闭着。走廊尽头有扇窗户,玻璃碎了,风吹进来,卷动着地上的废纸。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
很轻,但确实存在。从走廊深处传来,某个房间里。不是行尸的嘶吼,也不是人类的说话声,而是……摩擦声?像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