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室的空气厚重如凝固的油脂,弥漫着电子设备过热散发的臭氧味、陈年灰尘,还有那股怎么也散不掉的廉价啤酒的酸馊气。唯一的光源来自操作台上那盏接触不良的应急灯,每隔几秒就微弱地闪烁一次,把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无线电零件、散落的工具手册和空罐头盒照得忽明忽暗。
白楠趴在操作台上,半边脸贴着冰冷的金属台面,油污从袖口渗出,在军绿色外套上洇出一片深色污渍。三个空啤酒瓶横七竖八地滚在水泥地上,还有一个倒在桌角,残存的酒液正一滴一滴敲打着地面,声音规律得令人发疯。
他的呼吸粗重,带着酒醉者特有的喉音。右手还松松地握着一个喝了一半的瓶子,左手耷拉在座椅扶手外,指尖离地面只有几厘米。桌上摊着几张手绘的电路图,边缘卷曲发黄,被酒渍泡得字迹模糊。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三天?四天?记不清了。
白天,他会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却总被同一个噩梦惊醒——唐娜最后的眼神、白露小小的身体抽搐着重新“站”起来、枪口抵在女儿额头时扳机那冰冷的触感。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只能灌下更多啤酒,试图让脑子变成一片麻木的空白。
顾伯来送过几次饭,图恩也来看过他,还有那个总是板着脸的李曼。他们说什么来着?大概是“节哀”、“为了白灵要振作”之类的废话。白灵现在被顾伯和图恩轮流照顾着,小姑娘自从那晚后就很少说话,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懵懂的恐惧。
也好。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白楠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试图换个姿势,手肘不小心碰掉了桌上一个螺丝刀。“哐当”一声,金属砸在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懒得去捡,只是闭着眼,希望酒精能快点把他拖进无梦的黑暗。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了静电噪音。
不是平时那种单调的白噪音,而是有规律的、断断续续的脉冲声,像是有人在非常遥远的距离上试图建立连接。白楠的眉头蹙了蹙,但没有睁眼。这些天他产生了太多幻觉——妻子喊他的声音,女儿的笑声,还有行尸的嘶吼。都是大脑在酒精浸泡下产生的错觉。
但那声音持续着。
“滋……滋滋……有人……听……”
白楠的眼皮颤抖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袋浮肿,胡子拉碴的脸上还印着桌面纹理的红痕。他盯着那台老式无线电收发机,屏幕上跳动着微弱的信号强度指示条。
“滋……到吗……任何人……”
不是幻听。
白楠坐直身体,动作因为醉酒而有些摇晃。他伸手拧大了音量旋钮,杂音变得更清晰了,但那个微弱的人声依然埋在噪音深处,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
“有人……收到请……”
他戴上耳机,手指在调频旋钮上缓慢转动,试图锁住那个飘忽的信号。屏幕上的指示条随着他的调整起起伏伏,有那么一瞬间,信号强度突然跳到了绿色區域。
“……哈喽?终于……听到我的声音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电子失真,但能听出中文不是他的母语。发音有些生硬,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是刻意放慢了语速。
白楠盯着麦克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的嘴唇很干,舔了舔才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谁?”
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清晰了一些:“哈喽!终于有人听到我的声音了!我是德国宇航员克洛狄乌斯·奥纳米,这里是国际空间站。”
白楠愣住了。他眨了眨眼,又晃了晃脑袋,以为酒精终于彻底摧毁了他的神志。他嗤笑一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一定是喝多了。”
可耳机里立刻传来回应:“你没有听错!这里确实是国际空间站!我正在努力获取地面通讯,我的飞船正在你们国家上方,我失去动力了。”
“妈的,”白楠喃喃道,摘下耳机看了看,又戴回去,“真他妈离谱!”
“你好?你还在吗?能听见吗?”那个自称宇航员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白楠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下了通话键。金属按钮冰凉的感觉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是来自中国安东省的白楠。听得非常清楚。”他停顿了一下,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迟缓,“你能看到我们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奥先生?”对方说了一长串名字,他只记住了一个“奥”。
耳机里传来一阵苦笑,那笑声经过电波传输后变得有些怪异:“死亡包裹了一切,兄弟。”
白楠没有说话,等待对方继续。
“我在计划返航的一周前,看到全世界的灯光都灭了。”奥纳米的声音低了下去,“先是欧洲,然后是亚洲,北美……一夜之间,所有大陆的灯光像被一只巨手抹去。我那时候就知道,地面上出大事了。”
“什么意思?”白楠握紧了麦克风,“不只是我们这里发生了这一切?”
“是的。整个亚洲、欧洲、北美、南美、澳洲、非洲……所有人类聚居的地方,灯火都熄灭了。我看到的最后一幅完整的地球夜景照片,是在灾难发生前三天拍的。之后……”奥纳米顿了顿,“之后就只有黑暗。”
白楠闭上眼睛。他一直以为这场灾难是局部的,也许是中国,最多是亚洲。他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希望——也许在世界某个角落,文明还在正常运转,人们还在过着他记忆中的那种生活: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周末去公园烧烤。
现在这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妈的。”这个词从他牙缝里挤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一场戏剧性的灾难,”奥纳米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我是在墓地里跟你通话。我的飞船,现在就是个漂浮的棺材。氧气循环系统三天前就故障了,备用电源只够维持基本通讯到今晚。”
白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到了唐娜和白露,想到了营地外面那些游荡的死人,想到了自己扣下扳机时手指的触感。最后他只是说:“我很遗憾。抱歉我最近刚失去了亲人,情绪说话可能有些冲。但听到你现在的处境,的确比我要绝望。”
“我也失去了亲人。”奥纳米说,“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慕尼黑。灾难发生后,我试过所有频率,所有地面站……没有任何回应。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通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发出的微弱嗡鸣。白楠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又是一个需要熬过去的日子。
“不过,”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至少你能去太空。我估计这个世界上以后再没人有这样的机会了。”
耳机里传来真正的笑声,爽朗而苦涩:“哈哈!那倒是,这个视角独一无二。但我愿意用这一切的绝望换一杯威士忌。你有威士忌吗,地面上的朋友?”
“哈哈,我这里没有威士忌。”白楠也笑了,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啤酒怎么样?虽然只是本地黑啤,不算什么好货。”
“啊,我真的快死了,”奥纳米夸张地叹息,“好久没喝过啤酒了。上一次还是出发前在基地的送行派对上。他们不许我们多喝,每人只给一小杯——‘为了安全’,他们总是这么说。”
“哈哈,我敬你。”白楠举起手边那半瓶啤酒,对着麦克风做了个碰杯的动作,“虽然你喝不到。”
“我就在精神上与你同饮。”奥纳米说。接着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有些不同,“你知道吗,在太空中看地球,你会觉得人类的所有纷争、所有痛苦都那么渺小。那些国境线、种族、宗教……从上面看根本不存在。只有一个美丽的蓝色星球,脆弱得令人心碎。”
白楠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听起来像某本书里的话。”
“是卡尔·萨根说的。”奥纳米说,“‘我们是在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上的一个淡蓝色小点。’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就会想起这句话。”
“卡尔·萨根……是那个美国天文学家?”白楠努力在酒精浸泡的记忆中搜索,“写过《宇宙》的那个?”
“正是!你看过他的书?”
“读过中文译本。”白楠又喝了一口,“我妻子……她以前总说我该多看看现实点的东西,少读这些‘没用的’。但她不知道,正是这些‘没用的’东西,让我能在这个狗屁世界里保持清醒。”
奥纳米笑了:“没错。古希腊人有个说法——认识你自己。这句话刻在德尔斐神庙上。苏格拉底把它作为哲学的起点。”
“苏格拉底……”白楠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对吧?”
“你会背原文?”奥纳米听起来有些惊讶。
“大学时修过哲学导论,那时候觉得这些老头子的东西离生活太远。”白楠顿了顿,“现在才发现,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教你如何面对死亡。”
“说得好。”奥纳米的声音里带着赞许,“你知道塞涅卡吗?古罗马斯多葛学派哲学家。”
白楠想了想:“是不是说过‘我们不是因为事物本身而困扰,而是因为我们看待事物的观点而困扰’那个?”
“没错!你真的很了解。”奥纳米听起来很高兴,像是一个孤独的学者终于遇到了知音,“他还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这话太悲观了。”
“是吗?我倒觉得是种解脱。承认人生的悲剧本质,反而能获得平静。”奥纳米顿了顿,“就像爱比克泰德说的:‘困扰人们的不是事物,而是人们对事物的看法。’”
白楠把最后一点啤酒喝完,瓶子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更喜欢马可·奥勒留。‘当你早上起床时,想想:我今天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多么幸运——一个会呼吸、会思考、会爱的人。’”
通讯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奥纳米才轻声说:“你引用的正是《沉思录》里的话。没想到一个中国……呃,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会熟悉古罗马皇帝的哲学。”
白楠纠正道,“灾难前,我是个高中物理老师。教孩子们牛顿定律和电路图。后来辞职,开了家餐厅,放下书本端起了炒锅。”他苦笑,“现在那些知识唯一有用的部分,就是让我能修好这台破烂无线电。”
“物理老师!”奥纳米笑起来,“难怪。那我们来点物理学家的智慧如何?费曼说过:‘我宁愿要问题,也不要答案。’”
“这话现在听起来特别讽刺。”白楠说,“我们有的是问题,答案却一个都没有。”
“但至少我们还在问问题,不是吗?”奥纳米的声音变得柔和,“只要还有人仰望星空,思考‘为什么’,人类就没有真正死去。”
白楠看向窗外,天空已经从深蓝转为鱼肚白,晨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给我说说,你一个……呃,德国人?怎么中文这么流利?还知道这么多中国的事儿?”
“我是德法混血,在欧空局工作。中文是任务要求之一——我们有一项长期合作项目。”奥纳米解释道,口音生硬却用词准确,“至于哲学和历史……那是我个人的爱好。在太空,你有大把时间阅读和思考。你的知识储备才让我惊讶,一个物理老师,对西方古典哲学这么熟。”
“我爱读这些,一切开始之前,工作之余几乎天天看。”白楠说,声音低了下去,“书都快把房间装满了。唐娜总抱怨我该多陪陪她和孩子,而不是整天埋在故纸堆里……”
“那些书的确能让人获得平静,不是吗?”奥纳米轻声说,然后迅速转换了话题,像是刻意要把白楠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出来,“呃,我好馋酒啊。跟我说说你喝的什么酒?详细描述一下,让我在脑子里尝尝味道。”
白楠看着手里的空瓶子,标签已经磨损,只能隐约看出“黑啤”两个字。“我们本地产的黑啤酒。深棕色,泡沫不算丰富但很细腻。入口清爽,麦香味浓,后味带一点焦苦……但那种苦味很好,像黑巧克力。”
“上帝啊,”奥纳米**道,“你让我想起了我家乡的私酿。慕尼黑,每年啤酒节满大街都是啤酒味,空气都是甜的。我和丽莎就是在啤酒节上认识的,她当时穿着一身巴伐利亚传统裙子,金发编成辫子,笑起来眼睛像阿尔卑斯山的湖泊……”他的声音突然停住,过了几秒才继续说,“好想喝一口啊。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感慨,没有悲伤,只是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是啊,”白楠也陷入回忆,“配上烧烤和足球。周末的下午,一群朋友挤在客厅里,啤酒成箱地搬进来,烤肉的香味从阳台飘进来……孩子们在沙发后面跑来跑去,大人们大声争论哪个球队会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白露那时候才三岁,偷喝我杯子里的啤酒,苦得直皱眉头,唐娜又好气又好笑……”
通讯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晨光越来越亮,已经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
“喂!”奥纳米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伴随着强烈的静电干扰,“我的轨道……要转过……信号……”
“该死,不要。”白楠猛地坐直,酒意瞬间消散大半。他疯狂地转动调频旋钮,试图锁住那个正在迅速衰减的信号,“奥先生?你还在吗?”
“……信号不清了,朋友。”奥纳米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世界……要转过去了……我快离开……通讯范围……”
“世界已经死了,朋友。”白楠对着麦克风说,手指紧紧攥着旋钮,指节发白,“你和我,我们都是活着的幽灵。”
短暂的沉默。然后,在信号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奥纳米的声音奇迹般地清晰了一瞬,透过电波传来的每个字都像雕刻在白楠记忆里:
“不,我的朋友。你死了世界才会死。别等临终的时候才享受你的啤酒。替我喝一杯,好好享受吧。贪婪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感受清风拂面。”
然后只剩噪音。
白楠坐在那里,手指还按在通话键上,眼睛盯着那台沉默的机器。屏幕上的信号强度指示条已经归零,绿色的光点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
他慢慢松开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窗外,天空已经完全亮了,今天是个晴天,阳光刺眼。他拿起桌上那瓶喝空的啤酒,塑料瓶身因为长时间握在手中而带着体温。
通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顾伯探进头来:“白楠?你一整晚都在这?白灵醒了,一直在找你……”
白楠没有回头。他站起身,拿着空瓶子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清晨的风立刻灌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远处瀑布永恒的水声。风拂过他的脸,吹动他油腻的头发。
他举起空酒瓶,对着湛蓝的天空。
“敬你,奥先生。”他轻声说。
然后他转身,把空瓶子放在桌上,对顾伯点点头:“我洗把脸,马上过去。”
走出通讯室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台无线电。阳光照在金属外壳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白楠关上门,把那个来自星空的声音,和那个在太空中慢慢死去的陌生人,留在了身后。
至少此刻,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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