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北平的天还裹在浓黑里,空军基地的跑道已被探照灯照得雪亮。方孟敖站在机舱口,风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灌,他却没像往常那样裹紧大衣,只抬手拍了拍副驾驶老周的肩膀——老周跟了他三年,从重庆飞到北平,什么硬仗都一起扛过。
“航线再核对一遍,到涿州上空时,保持五百米高度盘旋三分钟。”方孟敖的声音压得低,老周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五百米是能看清机场仓库的高度,盘旋三分钟,是要查清楚那批“物资”的底细。他重重点头,转身钻进驾驶舱。
机组人员陆续到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却没人多问一句。小陈提着暖壶跑过来,塞给方孟敖一个还热着的烤红薯:“大队长,灶上刚烤的,垫垫肚子。”方孟敖接过,指尖触到红薯的温度,忽然想起崔中石以前总在他飞行回来时,端上一碗热粥,说“飞行员不能空着肚子”。他咬了一口红薯,甜香里裹着点烫,却压不住喉咙里的发紧。
六点整,引擎轰鸣着刺破晨雾。飞机爬升时,方孟敖透过舷窗往下看,北平城还沉在黑暗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撒在黑布上的碎星。他摸出内兜的《杜工部集》,指尖在“会当凌绝顶”那行字上蹭了蹭——梁经纶写这行字时,是不是也盼着能看到云开雾散的那天?
“大队长,还有十分钟到涿州。”老周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方孟敖收起书,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线,那里已泛起一丝浅灰。很快,涿州机场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跑道旁的仓库亮着灯,几辆卡车正往飞机旁靠,车斗上盖着厚厚的油布,连个通风口都没有。
“保持高度,慢一点。”方孟敖下令。飞机缓缓盘旋,他借着晨光仔细看——油布下隐约能看到木箱的棱角,可卡车驶过时,没有木箱该有的沉重颠簸,倒像是……空的?他心里一沉,刚要让老周再低些,耳机里突然传来地面塔台的呼叫:“方大队长,立即降落!重复,立即降落!禁止盘旋!”
声音尖锐又急促,方孟敖皱紧眉。老周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按原计划,再盘旋一分钟。”他咬牙道。这一分钟里,他看清了仓库门口的士兵——不是空军的制服,是宪兵司令部的人,手里还端着枪,正抬头往天上看。
“大队长,他们好像要开枪!”射手小张突然喊。方孟敖心里一凛,立刻下令:“降落!”飞机擦着雪沫子落地时,他看见仓库门口的宪兵正往这边跑,为首的人他认识——是宪兵司令部的王副官,上次崔中石被抓,就是他带人去的办事处。
王副官踩着雪跑过来,脸上堆着假笑:“方大队长辛苦!这批物资是南京特批的,您只需签字交接,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他递过交接单,笔尖都快戳到方孟敖眼前。
方孟敖没接,目光落在卡车上:“打开油布,我要验物资。”
王副官的笑僵在脸上:“方大队长,南京有令,不准开箱!您这是……”
“我是机组负责人,要对飞行安全负责。”方孟敖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冷得像冰,“油布不打开,这趟飞行任务,我不能执行。”
周围的宪兵立刻围上来,手里的枪都抬了抬。老周和机组人员也跟着上前,跟宪兵对峙起来。雪又开始下,落在双方的枪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王副官盯着方孟敖,眼睛里满是狠劲:“方大队长,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孟敖没理他,转身走向飞机,从驾驶舱里拿出那份南京电报,“啪”地拍在王副官面前:“电报只说让我押车,没说不能验物资。今天这油布,你开也得开,不开,我就把这‘空车押运’的事,捅到北平剿总去!”
他早就看清了——卡车行驶时,油布下有风吹动的褶皱,根本不是装了重物的样子。王副官脸色瞬间变了,捏着交接单的手都在抖。僵持了半分钟,他终于咬着牙喊:“打开!”
油布被扯下来,露出里面的木箱——果然是空的,只有箱底垫着几张旧报纸。方孟敖拿起一张报纸,上面印着“北平物价飞涨,百姓断粮”的标题,日期是昨天的。他攥紧报纸,指节都泛了白。
“王副官,”他转身看向脸色惨白的人,“这批‘空物资’,你打算怎么交差?”
王副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就在这时,方孟敖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是基地打来的:“大队长,梁先生在基地等您,说有急事。”
梁经纶?方孟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梁经纶怕是早就知道这批“物资”有问题,特意在基地等他报信。他看了眼瘫在雪地里的王副官,又看了看空木箱,对老周说:“把空箱卸下来,我们回北平。”
飞机再次起飞时,晨光已染亮了半边天。方孟敖望着下方逐渐变小的涿州机场,摸出那本《杜工部集》。这次,他翻到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页,指尖在纸上轻轻敲着。
他知道,这趟北平之行,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但只要还有梁经纶这样的人一起扛,还有机组兄弟一起拼,总有一天,能让北平的百姓,真正过上有热粥、有暖屋的日子。
舷窗外,雪渐渐停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落在书页上,暖得像希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