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火炮碾过薄雪覆盖的坡地,在孟塬镇西的棱堡之中,一众的顺军军卒神色皆是越发的恐惧。
起初只是低沉的骚动,如同水波般在阵地间传递。
不仅仅是作为顺军主将的袁宗第看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景象。
那些趴在矮墙之后,隐藏在射击孔内的顺军军兵们也同样看到了那黑鸦鸦的炮阵。
他们脸上的血色随着炮阵的不断推进正一点点褪去,开始被一种僵硬的惨白所取代。
一双双紧盯着远方黑潮的眼睛里,最初的警惕和战意,已经彻底难以置信的惊骇与难以抑制的恐慌所取代。
“这……有多少门炮……”
一名顺军老卒嘴唇不受控制的哆嗦着,握着弓箭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已完全失去了血色,不住的颤抖着。
他身旁的哨官久经沙场,勉强保持着军官的气度,强自镇定。
但是那微微颤抖的腿脚,以及喉头不住上下滚动的吞咽,都暴露了其内心的惊惧。
恐惧如同瘴气中的毒草一般,伴随着凛冽的寒风在一众顺军之中飞速的蔓延着。
望台之上,一名顺军营将面色惨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雪也压不下的寒意。
在如此密集的重炮轰击之下,这些土木构筑而成的棱堡哪怕经过了数次加固,但是真的能够支撑下去吗。
一众顺军的将校强压着心头的悸动,低声呵斥着骚动的军兵,但他们自己紧握着刀柄的手心,却早已被冷汗浸湿。
整个顺军防线,仿佛被一片巨大而沉重的阴云所笼罩。
先前备战时那股同仇敌忾的气势,在这无声逼近的钢铁洪流面前,正悄然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窒息感。
每一门新出现的火炮,都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几乎要将其压断。
风雪依旧。
但此刻刺骨的,已不仅仅是天气的严寒。
“靖南军……怎么……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炮!”
袁宗第紧握着腰间的雁翎刀,他的心中绝望。
他已经派人火速前去传递军情给李自成。
随着越来越多的火炮出现在他眼前之时,袁宗第只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力正在不断消失,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不得不将一部分体重倚在棱堡的矮墙上,才勉强站稳。
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不再只是之前的几十门、上百门火炮,而是数以千计的火炮!
他不知道,这一仗他们到底怎么去赢。
他真的不知道。
袁宗第的脸上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原来至始至终,他们就没有任何的胜算。
靖南军与他们之间,早已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双方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如同隔着天堑。
袁宗第看着不远处的孟塬镇内外,一片耀目的铳刺之林。
冰冷的锋刃折射出森然寒光,映得他心头一片冰凉。
袁宗第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正了正自己的顶盔,轻声道。
“传告闯王。”
“大势如潮,难以阻挡,末将袁宗第,蒙闯王提携,方有今日,唯以身报效……”
袁宗第抬起了头,目光坚毅。
他一直都不喜欢“大顺”这个国号。
他也不喜欢叫李自成为陛下。
他更不喜欢,李自成和和硕特汗国,和羌族土司所做的交易。
他一直追随的那个闯王,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改变。
又或许,李自成……其实一直都是那样的人。
他的心中迷茫,但是他却没有太多的选择。
……
土塬平台之上,河南镇第五师的军阵俨然,部署既定。
六百余门步兵营属七斤炮与七十二门攻城重炮,已经尽数开赴到了阵线之中。
沉重的炮身稳稳架设在夯实的阵地上,黝黑的炮口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各个炮兵阵地中,相继响起了靖南军炮兵观测员清晰而短促的汇报声,声音在紧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身着深色军服的靖南军炮兵们如同精密的器械部件,在各自战位上高效运转,他们奋力摇动调整射角的工具,齿轮与转轴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声响。
所有的炮口,伴随着这些细微的机械运作声,缓缓移动,最终精准的指向了远处顺军棱堡的方位。
“一发装填!”
命令下达,靖南军各个炮兵阵地之间,无数炮兵闻令而动,动作迅捷如电。
弹药手沉稳的将沉重的炮弹从炮口处送入炮膛之中。
炮弹落入炮管内壁发出的响动之声,清晰的传入了众人的耳畔。
随后,一面接着一面代表准备就绪的红色小旗,被操炮手高高举起。
各阵部署完毕,火炮装填就绪的信号,通过旗语与传令兵一层层传递而上,最终汇至中军,一直传到了李定国的耳中。
李定国此时并未乘马,而是站在孟塬镇内一处临时修复起来的望台之上。
木质结构的望台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的双手扶在粗糙的木栏上,目光锐利如鹰,仔细的观察着远处顺军阵地的每一个细节。
在接到炮兵全部准备就绪的消息之后,李定国并没有当即下令开炮。
李定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最后扫视了一眼周遭的阵地。
他本以为,经历过了扬州、济宁两场血战的洗礼之后,自己对于陈望所说的新时代战争已经了解透彻。
但当亲眼看见胡知义下令将七百余门火炮如此集中使用时,那铺天盖地的气势还是让他心头一震。
望着这前所未见的炮阵规模,李定国才真正明白,自己在火器运用与战法革新上,还远远不够。
李定国难以想象,当这七百多门火炮同时开火之时,顺军的阵线之上将会遭受如何猛烈的打击。
这天底下,又有哪一支军队,能够在着铺天盖地的炮火之下,还能够有勇气继续向前。
低沉的号角声在寒风之中飘荡,中军的旌旗在李定国的号令之下,猛然摇曳了起来。
紧接着,各地炮阵的主官皆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最终的军令吼出。
“放!”
无数的令旗挥下。
下一刻。
河南镇第五师的整条阵线之上,将近七百余门火炮几乎是在同时,发出了足以震彻天地的怒吼!
炽烈的火光从每一根炮口猛的喷薄而出,转瞬之间已经是连成一片耀眼的死亡之网。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天穹崩裂一般,卷席而来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大地为之颤抖。
距离炮阵稍近的士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共鸣,胸腔发闷,耳膜刺痛。
一众河南镇的军兵们皆是张着嘴,以缓解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巨大的轰鸣声。
这是步兵操典之中所规定,在炮阵旁边,听到炮声之时防止因为炮击而导致受伤的办法。
浓厚的白色硝烟如同凭空升起的厚重墙壁,被狂暴的气浪向后猛的推散,骤然腾空,瞬间吞噬了炮兵们的身影。
灼热的气浪与刺鼻的硫磺气味,向着四周迅猛扩散而去。
沉重的实心弹丸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声划破长空。
炮弹撞击棱堡墙体的巨响在霎时间连成一片。
坚固的土木工事在这般密集轰击下不堪一击。
大段大段的墙体在连续命中中分崩离析。
扬起的尘土如同浓雾般笼罩了整个顺军的阵地。
实心弹撞击在土木所筑的墙体之上,不少的炮弹都因为棱堡特殊的构造而被弹开,但是更多的炮弹又跟着接踵而至。
一些炮弹在击中目标后反弹而起,带着残余的动能继续摧垮沿途的一切。
木质支撑梁在重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随后整段胸墙便轰然倒塌,将躲藏其后的守军尽数掩埋。
犹若……
神威!
炮击产生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架深深陷入泥土,每一门火炮周围都扬起了细密的尘埃。
但是在靖南军中,这些训练有素的炮兵们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
一道道口令不断在靖南军各处炮兵阵地之间不断的响起。
他们在浓烟和沙尘之中眯着双眼,有条不紊的开始准备着下一轮射击。
炮手们动作娴熟的清理炮膛,装入新的发射药包,再将沉重的实心弹推入炮管。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半个时辰之内,在炮管允许的范围之内,向着敌方的阵地倾泻尽可能多的炮弹。
第一轮齐射的轰鸣声还在黄土塬的坡地间回荡,第二阵的炮声便已接踵而至。
这一次靖南军火炮不再齐射,而是各炮位完成装填后立即开火。
连绵不绝的炮声开始有节奏的响起,如同一曲永不停歇的乐章。
大量的炮弹持续不断的飞向顺军阵地。
浓厚硝烟不断的腾起,甚至在靖南军大阵上空聚成不散的阴云。
当最后一轮炮火终于停息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最初的时候,还能听到孟塬镇西顺军营地之中的号角声和金鼓声。
但是在之后不久,那些声音全都开始逐渐的消散,最终不见。
巨大的炮火轰鸣之声,甚至是影响到了两翼的战事。
两翼发起攻击的河南镇两师部队,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们不是被顺军的防线所阻挡,而是因为炮声轰鸣如雷,他们无法清晰的听到己方军阵的步鼓和号令的声音。
两翼的靖南军将校们在隆隆炮声中大声呼喝,费力的收拢部队,在构筑起简单的防线之后,便停下了进军的脚步。
而对面的顺军也同样陷入了停滞状态。
双方士兵都不由自主的望向炮声传来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了那片被浓白色硝烟彻底遮蔽的土塬平台之上。
尽管此时孟塬镇上的所有火炮都已经停止了轰击
各处炮兵阵地之中,一众靖南军的炮兵们皆是面色难堪,许多人扶着炮架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尽管他们提前用棉花填塞了耳朵,但那持续不断的巨大震鸣,仍然让他们的五脏六腑都感到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甚至,明明已经停止了炮击,但是他们的耳畔还是时不时的响起炮击的幻听。
强劲的北风呼啸着卷过孟塬镇上空,将残余的硝烟如同厚重的窗纱般猛然掀开。
风沙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吹得军旗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最后遮蔽视线的烟幕。
李定国的目光向前,他的双手甚至都在微微的颤抖。
阵地上空的硝烟已经散去大半,终于显露出满目疮痍的景象。
孟塬镇西面的棱堡群早已经已经化作一片废墟。
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被砸变形的火炮和支离破碎的兵器。
几面残破的军旗斜插在瓦砾堆中,在寒风之中无力的飘动。
整条防线死寂无声。
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土地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弹坑。
新翻的黄土与焦黑的灼痕交织成一幅残酷的画卷。
一些地段还能看到实心弹砸入地面后留下的深洞,周围的泥土被震得松散不堪。
在这片被彻底摧毁的阵地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完整的防御工事。
李定国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的起伏着。
他花费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才终于从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中挣脱出来,稳住了微微发颤的指尖。
李定国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终于恢复了些许平素的冷静。
依照战前部署,李定国的命令被层层传达下去。
停留在孟塬镇内外、刚刚从震耳欲聋的炮击中定下神来的河南镇第五师士兵们,在各级军官的号令声中,如同缓缓启动的战争机器,开始向前推进。
两翼同样也响起了金鼓和喇叭的声音,开始了向前推进。
河南镇第五师的军兵们平举着已经装上刺刀的海誓铳,步伐沉稳的踏过焦土。
铳尖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如同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
根据此前的情报,顺军的主力就埋伏在那片塬地后方的斜坡之上,这使得每一名河南镇的军兵都神情紧绷,目光死死锁住前方土塬的后方,仿佛敌人随时会从那里蜂拥而出。
然而。
当他们真正越过那被炮火彻底摧毁、已成断壁残垣的棱堡,越过了那一条条被炮弹反复犁过、深陷地面的狰狞弹坑之后。
他们一路前行,一直抵达到了塬地的边缘之时,也没有等来顺军的任何反击。
当他们举目向下看去之时,也看到了原因的所在。
顺军建立在塬地坡后的营垒,许多都已经是面目全非。
顺军虽然处于反斜面中,不在火炮的视野之中,但是还是有不少的火炮越过平台落在了顺军坡地的营垒之中。
这是导致顺军坡地营地毁坏严重的重要因素。
破碎的军旗浸泡在泥泞与暗红色的污渍中,与散落的粮食、破损的甲胄和各式兵器混杂在一起,铺满了大半个斜坡。
从这土塬的平台向下俯瞰,可以清晰地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正向着后方逃亡的顺军军兵。
整个溃败的队伍混乱不堪,只留下一条由丢弃的装备和绝望身影铺就的逃亡之路,蜿蜒消失在远方的烟尘里。
整整十四万顺军。
已然陷入了彻底的崩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