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外国人和外省人比巴黎人还多。
——巴尔扎克
当马车辘辘的驶过塞纳河畔时,亚瑟隔着灿烂的阳光审视着这座城市的轮廓,心里忍不住把眼前的风景与四年前的记忆做起了比较。
四年的时间,哪怕放在人的一生之中,也是一段不短的时光。
但是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四年的光阴有时候显得很短暂,有时候却显得很漫长。
1833年,他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霍乱的余波还没有完全平息,这里的政治气氛因为1832年六月起义的影响,还显得很紧张。那时的街头,四处都弥漫着一股被石灰水覆盖的酸涩味道,许多小街小巷的下水道沟渠里还积存着许多腐烂的垃圾,雨天一来便污水横流。
他还记得自己有时候一不注意,踩在石板路上,裤腿上还会被溅起一堆泥点子。
但四年后呢?
当然,巴黎的城市面貌从外面看,貌似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兴建太多的房屋,也没有多出太多地标性的建筑。
但至少在塞纳河两岸的几条大街上,市政官员似乎真的做了些功课。
石板铺得更整齐了,几处低洼的地方再没有看见成片积水。
街道上行人虽然看起来依旧拥挤,但脚步却没有了当年的踟躇。
当然了,这样从小处做文章的市政理念,或许也和执掌巴黎城建计划的塞纳区行政长官朗比托伯爵的执政观念密切相关,朗比托伯爵和他的前任长官德·沃威克伯爵一样,他们与拿破仑帝政时期的前辈们有所不同,他们都不喜欢重用支持重大城市建设计划的专家们,而是青睐小规模的工程改造计划。
按照朗比托伯爵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他尤其鄙视那些将给城市风貌和居民生活带来恶果的宏观框架。
因此,自拿破仑帝政时代终结后,原本巴黎计划进行的各项大型工程建设有一大半都胎死腹中。
当然了,大型工程建设计划停止,不代表巴黎的市容市貌就没有变化,只不过新的市政官员们所取得的成就大多是在小范围领域内的,大量的精力被用在了维护和翻新公路以及铺设马路,用在了疏通运河和解决水供应的问题上。
许多拿破仑时期的遗留工程,譬如乌尔克运河、许多城市市场、饮水设施、排水设施和街道照明设施在这二十年中相继竣工并投入使用。
除此之外,他们还花了大力气整顿房屋建设问题并大力推进了城市绿化工作,市政厅严格限制了新建房屋的位置,并要求所有翻修房屋必须与原有的房屋和街道相协调,所有巴黎的主干道路两旁全都栽上了树木。
正如德·沃威克伯爵在卸任塞纳区行政长官时的演讲上所说的那样:“我认为,使人民生活美好、幸福安康才是真正的政治。而我的使命就是为巴黎人带来新鲜空气、水和绿荫,而我也非常庆幸,我做到了。”
不过虽然市政厅一直致力于改善巴黎的市容市貌,但他们总归有不少做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巴黎的西岱岛,这个和伦敦东区几乎可以等量齐观的地方,虽然四年过去了,但是那里阴暗、潮湿,建筑物拥挤的情况依然没有多少改善。
这座本该连接起塞纳河左岸和右岸的交通要道不止没能发挥它原本应该发挥的作用,反倒是发挥了阻塞交通的负面影响,而这还是在最近十年,市政厅已经给西岱岛修了七八座桥的前提下做到的。
但是作为常年在伦敦生活的新伦敦人,亚瑟倒是挺能理解这种现象的,虽然巴黎在近二十年中新建了大约一百条街道,城市规模也在不断扩大,但是作为一座工业时代的中心城市,城市规模扩张的速度总是赶不上人口涌入的速度。
以致于外国游客们经常能惊讶的看到宫殿与平房为邻,大教堂与养鸡场相对的情况。
而且巴黎还有一个与伦敦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伦敦,通常是穷人住在一个地区,富人居住在另一个地区。而在巴黎,这里的居住条件却是垂直分层的,许多穷人和富人会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只不过穷人通常住在高层,而富人则住在低层。
只不过,或许是受到了伦敦的影响,巴黎的富人和权贵慢慢的也不乐意与穷人们挤在城市的中心区域居住了,他们开始逐渐向着偏远的巴黎西部迁移,去住那里由各个大地产商开发新建的各色豪华别墅,而巴黎的东部和中心区则正在迅速沦为穷人聚集的地方。
并且这两年,巴黎人的娱乐方式也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由于1828年和1836年,法国政府先后下令禁止了卖淫和赌博,这两项措施导致其他形式的消费活动出现了,人们的精力和能量开始转移到了新开发的各种拱廊购物街。
并且由于这些购物街往往靠近剧院和咖啡店,所以很快也带火了周边的娱乐产业。
巴黎的大众剧院和舞厅也纷纷在第三区的圣殿大街开业,从圣马丁街向西到第二区的蒙马特路,那里的剧院专为各类资深爱好者和富裕人家演出半包场的情景剧。而从蒙马特路走到意大利路,这条路上除了各种私人地下赌场和豪华风月场所以外,还可以看到许多时髦的外国餐厅和咖啡馆,其中最受小布尔乔亚追捧的莫过于巴黎咖啡馆了,再然后则是以提供冰水而闻名的托尔托尼、梅森金色青年和英格兰咖啡馆。
马车缓缓在意大利路上停下,正对着巴黎咖啡馆。
这里的门面虽然不如卢浮宫那般恢宏气派,却带着某种小资产阶级专属的时髦张扬。
宽大的玻璃橱窗将店内的光亮直接投射到街上,铜框门把擦得锃亮,门口的侍者身着深色外套与白围裙,正麻利地上前为乘车来访的客人们牵开车门。
马车刚一停下,亚瑟便看到门口那几位自得其乐的小布尔乔亚。
他们不过是些皮货商、房产经纪人或者银行的小职员,但一个个却都拿出了金融寡头的派头。
礼帽非得按照许多浮夸的《绅士杂志》上说的那样,压到一个精确的角度,长筒靴擦得亮到能映出人影。
有人把手杖横在臂弯里,仿佛那根雕花的木头就是他的家族徽章。
有人则用力抖开披风,好让其他人都能瞧见他镶着金线的马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模样。
他们说话时的声音不大,但却讨人厌的非要故意拉长尾音,仿佛每个词尾的鼻音都值得所有人驻足聆听。
有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故意响亮地翻开《国民报》,有人则在侍者面前挑剔冰水的温度,明明只是寻常的消暑饮品,却非要摆出懂行的派头,说什么“托尔托尼的冰块要比这里更纯净”。
一个人正讲着前阵子圣拉扎尔火车站通车的盛况,声称自己“差点”买下第一张开往勒佩克的车票。
另一个则立刻接话,眉飞色舞地宣称自己认识铁路公司里的大股东,甚至暗示说内阁里某位不能提及名字的人物也在投资。
旁边几位则听得连连点头,仿佛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真的能在明天就变成钞票。
亚瑟从车上下来时,连帽子都懒得刻意扶正,而是顺手往后压了压。
埃尔德这种皇家海军出身的家伙则显得更加随性,他单手把外套甩到肩头,另一只手直接插在口袋里,动作谈不上特别粗鲁,只是看起来与这里衣冠整齐的客人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种“懒得表演”的态度,立刻引来门口几位顾客的暗暗侧目。
有人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了一句:“外省来的。”
就在门口那声“外省来的”还在空气里飘着的时候,意大利路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为首的是个身材不算高大的老年人,但他的衣着却格外的夺人眼球。
黑色的高顶礼帽,帽带上还扣着一枚银色饰环。深蓝色的长外套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领口和袖口都镶着天鹅绒滚边,猩红色的丝绸马甲在外套下若隐若现,右手戴着一枚拇指指节大小的祖母绿戒指,金质怀表链垂落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而他手里的银鹰头手杖看起来就好像是和亚瑟手里那根手杖是亲兄弟似的,简直找不出半点不一样的地方。
他身后跟着的那七八个大汉,个个肩膀宽厚,脸上带着疤痕或刀痕,眼神凌厉,腰间插着的短刀和手枪若隐若现,活像是一队从阴影里走出来的豺狼。
弗朗索瓦·维多克。
在巴黎,没人会公开欢迎这位昔日的盗贼头子、现任侦探事务所的主事人。
可他一旦出现,空气立刻就变得不同寻常了。
刚刚还在对亚瑟和埃尔德评头论足的客人们立马缩了脑袋,生怕惹了麻烦会被这群人拖进小巷子里发生点什么。
“亚瑟爵士。”
维多克刚刚伸出手,话还没说完,他的手便被亚瑟握住了。
亚瑟笑着打趣道:“维多克先生,叫我亚瑟就好。”
维多克的笑声里带着些江湖味:“哎呀,老弟!你来巴黎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非得让我这个老朋友从仲马先生那张嘴里听说,才知道你已经在路上了。”
他说着还故意摇了摇头:“我维多克好歹也算是在巴黎混口饭吃的人,你要是不来找我,外人还以为是我不够仗义呢!”
埃尔德在一旁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刚打算插话,但却忽然眉头一皱,视线飘向了维多克身后的某位老熟人:“你……你是不是……”
刚刚还一脸冷酷的椰子树忽然被他盯上,只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是吗?”埃尔德琢磨着:“不能啊……”
维多克看到他俩又要把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翻出来,赶忙上来打圆场:“哎呀,卡特先生!你这眼也太尖了吧?我的这帮兄弟,哪个脸上没有点‘纪念品’,您要是按图索骥,那他们可就都是你的老相识了。”
埃尔德闻言倒是没有细究,只是把手插回口袋里,毕竟如果真算起来,当年那件事也不算什么他的光辉事迹:“维多克先生,听说你在巴黎的生意做的不错,大巴黎警察厅如今都快成了你的分号了?”
维多克闻言,连连摆手道:“卡特先生,您要是这样说,可就要害死我了。如今这巴黎是德莱塞特厅长的天下,我维多克哪敢去抢人家差事?不过嘛……”
他顿了顿,眼角一挑,露出了一丝狡黠:“这巴黎街头,真要找点线索、打听些隐秘消息,厅长再有能耐,有时候也得绕道来敲我的门。您瞧,日索凯不就是因为不听劝,所以才在贝尔吉尔街栽了大跟头,让人家给哄下去了。”
“嗯?”亚瑟闻言,忽然开口问道:“您是说,大巴黎警察厅的厅长换人了?”
“没错,德莱赛特上位了。”维多克不屑的哼了一声:“就是我从前和你说过的,那个以前靠着扒厅长夫人裙子上位的家伙。”
“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维多克开口解释道:“前年贝尔吉尔街出了一起案子,大巴黎警察厅那边收到了匿名情报,说是近期贝尔吉尔街的某家银行将会发生一起大规模抢劫案。情报言之凿凿,说有一伙人数众多的盗匪已经在秘密集结了,随身准备持械行凶。日索凯对情报非常重视,于是下令紧急调动警力,甚至包括军队和宪兵,这些人被部署在银行周边,准备当场破获。然而当他们荷枪实弹包围那栋建筑的时候,去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维多克戏谑道:”没有盗贼,没有阴谋,甚至连可疑的迹象都没发现。这桩乌龙很快传遍巴黎。报纸抓住机会大肆嘲讽,说堂堂警察厅长竟然被人戏弄,把全城当猴耍。再加上日索凯之前树敌太多,这次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舆论骂声四起,上头也觉得难以维持他的威信。于是,就和当年逼我离开一样,让他自己体面辞职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