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脏心烂肺的下流战术

    圣米歇尔桥头的太阳刚刚升起,左岸一家学生和记者们常去的小咖啡馆已经开了门。

    靠窗的一张圆桌旁,亚瑟、海涅、埃尔德和大仲马围坐着,桌上放着四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和一篮刚出炉的羊角面包。

    “仁慈!”海涅一拳砸在桌面上,咖啡杯中溅起了一圈涟漪:“亚瑟,你太仁慈了!对付李斯特这样的江湖骗子,就不该留情。”

    海涅越说越激动,批评也变得愈发尖锐:“李斯特总是喜欢吹嘘自己是钢琴领域的帕格尼尼,但实际上呢?你才是钢琴领域的帕格尼尼,那首《钟》明明是你的曲子!他总是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好像巴黎欠他一个神坛似的!但实际上呢?亚瑟,你才是从圣马丁教堂的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个人!”

    大仲马原本正在喝咖啡,结果他听到这话,差点把鼻涕泡都给笑出来了:“海因里希,差不多得了,我记得你和李斯特以前的关系不是挺融洽的吗?就因为他不小心拖欠了你一点稿费,你这都追着他骂了几年了?”

    “亚历山大!我必须提醒你!”海涅义正言辞的拍着桌子:“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品和艺术审美的问题。没错,我从前确实曾经错误的认为李斯特是个可以结交的青年才俊,但他不按艺术圈的规则办事,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埃尔德听到这话,也连连附和:“没错,既然在这道上混,就要讲道上的规矩,海军部也是一个道理。”

    “啊!卡特先生!”海涅听到埃尔德赞同他,立马毫不客气的对他报以海涅式的致敬:“没想到,在这喧嚣腐败的巴黎,在这充斥着油墨和铜臭的咖啡馆里,居然能听见一位皇家海军的书记,说出了比全体德意志诗人还要清醒的人间真理!您不愧是《侠盗罗宾汉》的作者,您非常懂得劫富济贫的道理。”

    埃尔德原本还带着点醉意,结果却被海涅这一番夸张的颂辞搞得心花怒放,他同样吹捧对方道:“海涅先生,您的见解也不是那些替梅特涅舔痔疮的御用文人能够媲美的。”

    亚瑟见状,赶忙打断了他俩:“行了,海因里希,埃尔德,既然事情已经出了,怪罪你们也没什么用处。咱们现在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解决吧。”

    “怎么解决?”海涅直言道:“跟他比一场不就行了?”

    说着说着,海涅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份报纸拍在桌上:“你瞧瞧,你瞧瞧,亚瑟,李斯特这说的是人话吗?”

    墨迹尚新的纸页被他立刻抖开。

    黑体标题上赫然写着:《真正的钢琴艺术与虚伪的模仿》。

    底下署名:弗朗茨·李斯特。

    亚瑟皱了皱眉头,指尖压着纸角。

    还不等亚瑟看清楚上面的内容,海涅早已忍不住在咖啡馆里大声朗读了起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尖锐的讥讽。

    “巴黎的舞台上,总有一些自命不凡的人物,也从来不缺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他们或许懂得几个拙劣的和弦,或许能在前人的乐谱里找出几处廉价的花招,翻来覆去凑出点死气沉沉的曲调,就敢摆出一副殿堂巨匠的姿态了。

    有人说他写过一首名为《钟》的小曲。可惜,那不过是一点肤浅的模仿,模仿帕格尼尼的技巧,却没有帕格尼尼的灵魂。敲击几枚冰冷的音符,并不能让钟声震响天堂,只能弄得自己像个敲丧钟的掘墓人。

    还有的人,喜欢拿修养、节制之类的评价替他装点门面,仿佛不登台就是一种高尚。

    荒唐!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如果真要站上舞台,必然会在真正的艺术面前暴露出手指的贫瘠与心灵的空洞。于是索性躲在角落里装深沉,把怯懦硬说成高尚。

    真正的艺术,不是把琴键当作墓地石碑来敲打,而是要让整个乐器燃烧,化为火焰,照亮听众的眼睛。那些狭小的旋律,只配泡在在裹尸布里,陪着棺木走一程!”

    饶是以亚瑟的涵养,听到这段毫不掩饰的攻击文章,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不是没听过比这篇文章更难听的讥讽,1832年舰队街的火力和射速是李斯特这门小钢炮拍马也赶不上的。

    但是,如今亚瑟的身份毕竟今非昔比了。

    当年亚瑟躺在圣马丁教堂的时候,狂怒的苏格兰场也只能跑到内务大臣墨尔本子爵那里闹情绪。

    而在亚瑟养伤期间,也就只能鼓动《英国佬》替他发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声量,给自己找点心理安慰了。

    可是,现如今,站在这里的可不是什么苏格兰场的助理警察总监,而是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的非常驻侍从官、帝国出版公司的董事会主席——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如果李斯特在某个私下场合向亚瑟提出些音乐方面的个人意见,亚瑟倒也不是不能从善如流。

    虽然他不是什么宰相,但总归有些介于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肚量。

    但是,李斯特,你在报纸上发表这些攻击性文章,可就有些给脸不要脸了。

    这事情处理不好,往小了说,是让亚瑟在音乐圈子里声名扫地。

    往大了说,那可就有辱国格了!

    毕竟亚瑟除了政治身份以外,还肩负着英国音乐界与自然哲学界后起之秀的名声。

    这哪里是在打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屁股,这是在打大不列颠的脸啊!

    他把手从报纸上移开,缓缓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杯口却因为他下意识用力而微微颤动:“掘墓人?”

    海涅看着他,心里居然有点兴奋,他等的就是亚瑟动怒的这一刻:“是的,他把你比作敲丧钟的掘墓人,说你就是钢琴界的卡西莫多,说你的音乐只配包着裹尸布走一程。亚瑟,你看,这种语言连街头无赖都不敢随便出口,李斯特却敢堂而皇之的把它登在《音乐公报》上,送到所有巴黎人的早餐桌前!”

    大仲马的脸色也有些古怪:“李斯特是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去伦敦办演奏会了吗?”

    埃尔德也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祸:“这家伙……就算是墨尔本、帕麦斯顿,抑或是罗伯特·皮尔爵士,都不能这么对亚瑟说话。这个奥地利人是把自己当成约翰·康罗伊了吗?”

    其实,大仲马和埃尔德的话倒还真没有过分夸张。

    因为亚瑟这些年虽然已经不再登台演出了,但是他对于伦敦艺术圈的影响力却并没有就此衰退。

    与之相反的,他对于西区各大剧院的控制力,反倒随着帝国出版公司的逐步成长愈发牢固了。

    当然,这不是说亚瑟可以在伦敦的各个剧院说一不二,但是亚瑟可以保证,任何一家得罪了他的剧院,都将与各位《英国佬》作者们的最新改编剧作彻底绝缘。

    而这一切,主要是托了查尔斯·狄更斯的福。

    或许是狄更斯的选题非常贴近于当代的英国生活,所以相较于《英国佬》的其他作者,狄更斯的改编剧总是非常卖座,光是他的《匹克威克外传》就被改编成了十几个舞台版本。

    在最疯狂时期,狄更斯甚至可以做到,让超过一半的伦敦剧院在同一天上演他的改编剧目。

    当然了,那些小剧院肯定是付不起狄更斯的版权费的,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把狄更斯的随便换个名字,便改头换面的搬上舞台了。

    而今年初《雾都孤儿》宣布改编时,西区各大剧院的经理为了争夺首演机会,简直都要把《英国佬》编辑部的门槛给踏破了。最终,圣詹姆士剧院以近乎不平等条约的条件,强行拿下了这部名著的改编权。

    他们为此在票房分成上做出了极大让步,并且还在选角方面能人尽出。

    南希小姐由伦敦当下最卖座的女演员斯特林夫人出演,实力派男星亨利·霍尔饰演反派人物比尔·赛克斯(原型人物为赛克斯爵士,历史与本世界线皆如此),除此之外,诸如爱德华·赖特、阿尔弗雷德·威根、西摩夫人和艾莉森小姐之类的伦敦顶流演员全部参演,甚至剧院经理本人也认领了教区执事班布尔的角色。

    而从之后的演出效果来看,剧院经理确实选了个好角色,因为首演后,班布尔与主角奥利弗那场济贫院内喝粥的对手戏引爆了整个伦敦城,奥利弗那句“求再来点”的台词也成为了伦敦今年最受欢迎的流行语。

    而根据舰队街那帮好事者的统计,自从《雾都孤儿》年初上映后,已有60万观众观看了迄今为止的150场演出。

    虽然这个数据或多或少有些夸大其词的味道,但是狄更斯在伦敦剧院的恐怖统治力的确是不容置疑的,不夸张的说,查尔斯·狄更斯,这个曾经的法庭书记员,就是继莎士比亚之后,英国最成功的剧作家。

    相应的,拥有查尔斯·狄更斯的帝国出版公司,则是英国有史以来最具统治力的文化娱乐公司。

    或许有人会说,纵然那些大剧院会因为不敢得罪帝国出版公司,而将李斯特拒之门外,但是伦敦不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剧院吗?

    如果按照理想情况考虑,这些小剧院确实可能为了李斯特带来的收益铤而走险。

    但是考虑到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还掌握着警务专员委员会,这些平时卖盗版戏的小剧院不得不重新评估接纳李斯特所带来的营业风险。

    爵爷现如今对盗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不想管。

    毕竟客观来说,对于查尔斯·狄更斯这种级别的作家,适当的盗版是有助于提高他的社会影响力的。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买的起西区剧院的高价票,下等阶层大多都是去那些小剧院消遣的。

    而现如今,对于亚瑟和狄更斯来说,在下等阶层中的获得影响力,远比赚那两个糟钱重要。

    但是,不管归不管,可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剧院非要铤而走险,那亚瑟必须让他瞧瞧,黑爵爷到底有几只眼。

    要知道,当年他抓进去的盗版商,现如今可依然有不少还没放出来呢。

    亚瑟手指在咖啡杯壁上轻轻敲击。

    他很清楚,如果是真刀真枪地在琴键上较量,他绝不是李斯特的对手。

    但是,巴黎的舞台只是巴黎的舞台。

    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台上那一分钟玩不过人家,那就只能在台下琢磨问题了。

    他把报纸折好,推到大仲马面前:“亚历山大,你和《立宪报》的人熟悉吗?”

    “《立宪报》?”大仲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编辑我倒是认识,怎么,你要发文回击李斯特?”

    “我确实有这个想法。”亚瑟喝了口咖啡:“不过在此之前,我打算先去见见塔尔贝格,我听说,李斯特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找他的事情?”

    海涅一听到这个就来劲:“何止是找事情?李斯特说的那些简直都不是人话了。他当时本来正和玛丽·德·阿古伯爵夫人在日内瓦旅居,结果他听到塔尔贝格在巴黎引起轰动的消息,便立马抛下玛丽飞奔回了巴黎,并且他还在《音乐公报》上连发好几篇文章,说什么:‘如此空洞无物、平庸低劣的作品居然能产生巨大的效果。公众硬要把我们的名字拉扯在一起,好像我们是在同一竞技场上为同一桂冠进行搏斗似的,这让我深感遗憾’之类的屁话。当时我和《音乐评论》的主编费蒂斯都对李斯特的这种小人行径看不过眼,还和他在报纸上论战来着。”

    亚瑟迟疑了一阵:“费蒂斯?你说的是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的费蒂斯院长吗?”

    海涅点头道:“没错,就是他,在被利奥波德一世邀请去比利时之前,他一直是在巴黎常住的。哪怕是现在,他每年假期还是会回巴黎。”

    亚瑟听到这话,心里大概有了底:“我原本是不愿牵扯进和李斯特的争端的,但是,塔尔贝格先生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后辈,他可以侮辱我,但他不能出于嫉妒,如此对待塔尔贝格先生。”

    与亚瑟不同,埃尔德的注意力并不在音乐方面,与之相反的,他很关心那位陪伴李斯特前往日内瓦旅居的伯爵夫人:“海因里希,你说的那个玛丽,那位伯爵夫人,她和李斯特的关系是公开的?”

    听得入神的大仲马差点一口咖啡喷在埃尔德的脸上:“你这家伙,除了下三路和海军部的缆绳以外,还关心其他的什么事情吗?”

    “恰恰相反。”海涅抬手打住道:“卡特先生的关注点是十分精准的,李斯特就是如此下三滥的家伙。你们能想象吗?玛丽·德·阿古伯爵夫人为了他抛弃了丈夫和令人羡慕的社会名誉,周围的许多人都在看她的笑话,但是玛丽不在乎,她为李斯特设置了一条康庄大道,那就是不要仅仅做一名徒有技艺的演奏家,而是沉下心来,做一名可以赢得不朽赞誉的作曲家。但李斯特心里却仍旧在盘算如何能让自己更加的声名显赫,通过玛丽自抬身价……”

    大仲马听到这里不由得开口道:“海因里希,你怎么听起来就跟李斯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趴在李斯特的床底下听到了?”

    “别打岔!”海涅愤而拍桌道:“你要信任我这个钻研李斯特多年的李斯特学家所作出的判断。你想想,与玛丽·德·阿古伯爵夫人的桃色新闻虽然让玛丽名誉扫地,但是对李斯特来说,他有什么损失吗?正相反,在贵族沙龙里,他的名字频传了!他什么时候出名的?他什么时候火的?李斯特就是个心机男!”

    埃尔德评价道:“这怎么听起来和拜伦勋爵似的。”

    “别拿李斯特来侮辱拜伦!和拜伦比,他就是个在钢琴上跳舞的小丑!”

    海涅一脸正气,咬牙切齿的怒斥着李斯特的斑斑劣迹:“你想想,但凡他的心里有一点在乎玛丽,怎么可能因为塔尔贝格在巴黎出了名,便急匆匆的撇下玛丽,第一时间赶回巴黎?你看看,今年以来,还有谁看见李斯特和玛丽一起出行过?他们俩以前可是天天都腻在一起。那个傻女人,她只希望跟李斯特过上理想中的生活,但她没有看清楚李斯特的本质。这家伙野心巨大,时刻在找寻机会出人头地,不惜利用一切的力量造就声势。就像我在《音乐公报》上写的那些,慈善捐款也是他的手段之一。他太喜欢掌声,太热爱声名,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换成另一个伯爵夫人了。”

    海涅说到这里,手已经把桌上的羊角面包掰得稀烂,碎屑洒得满桌都是。

    他扭脸一看,发现亚瑟一直沉默不语,海涅忍不住开口问道:“亚瑟,你想什么呢?想骂李斯特两句就骂两句吧,把事情憋在肚子里,可就脏了心了。我要是你,我现在早就提着鞭子去李斯特家门口堵他了!”

    亚瑟缓缓抬起眼,目光在桌上几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杯已经凉了一半的咖啡上。

    他的手指轻轻叩着杯壁,像是在数拍子。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几分出人意料的轻松:“海因里希,我在想,你刚刚是不是说过,玛丽·德·阿古伯爵夫人身边的男宾席,现在正空着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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