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通法间谍埃尔德

    清晨的塞纳河雾气尚未散尽,西岱岛圣米歇尔桥两端的石栏杆上挂着昨夜醉汉遗落的酒瓶,桥边的河水缓缓拍打着驳岸,映出一片斑驳的天光。

    桥头小街的转角处,坐落着一座三层的石砌楼房,木制百叶窗被晨风吹得轻轻摇晃。

    楼下是一家面包铺,面团的香气随着炉火的余温飘到街道上,与河面潮湿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面包师傅正把还冒着热气的面包篮子递给一个小伙计,叮嘱他加快脚步,必须赶在早餐开始前把面包送到左岸的咖啡馆当中。

    街对面,是一家相对廉价的咖啡馆,门口的椅子被夜里的醉汉踢翻了,几个还没完全清醒的大学生正靠在门框边打呵欠,他们的脸上还盖着两份的报纸,上头赫然印着海因里希·海涅在《音乐公报》发表的那篇吹捧“雷神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文章。

    桥头的摊贩已经早早支起了小木棚,摊位上兜售着旧书、乐谱和廉价的铜版画。一本比利时盗版商翻印的《浮士德》摊开在地上,被晨风翻得沙沙作响。

    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艺人正推着小提琴盒,争论着今天是要去西岱岛的集市卖艺,还是干脆跑到圣日耳曼去碰碰运气。

    而在这一切喧嚣之上,公寓的二楼窗口透出一抹昏黄的灯光。

    木框窗外挂着一块小小的花布,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屋内的空气里还弥漫着红酒与香水交织后的余韵。

    埃尔德蜷在一张略嫌狭窄的长沙发上,睡姿狼狈得像个刚从甲板上被浪头甩下来的水手,他的马靴被随意地踢在床脚,长袜只剩下一只勉强挂在小腿上,另一只则不知被踹到哪儿去。

    窗前烛台上的蜡油凝固成了一滩怪模怪样的蜡雕,几乎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桌子上还散落着被酒渍污染的几张剧院宣传单和喝剩一半的酒杯,女演员的披巾搭在椅背上,薄纱边缘还残留着剧院舞台上纸醉金迷的脂粉气。

    埃尔德被自己呼噜声吵了个半醒,他先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随后一骨碌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看他茫然四顾的模样,恐怕还没想明白自己是在哪条船舱里。

    他揉了揉眼睛,视线也变得渐渐清晰,窗边的两张椅子上端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眉头紧锁的亚瑟,他此时正用那副平常只在警务委员会例会上才会摆出的冷峻表情盯着他最亲爱的好兄弟。

    另一个则是胖乎乎的亚历山大·仲马先生,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看就知道肚子里没憋什么好屁。

    “喔……早安啊,伙计们。”埃尔德含混不清地打了个招呼,声音还带着酒气:“啊……对了,亚瑟,你今早去白厅上班的时候,顺带去海军部替我跟蒲福局长说一声……就说我病得不轻,咳咳,快要死了,今天上不了班了。呃……算了,我想了一下,干脆连假都不要帮我请了,反正应该没多少人能发现我今天没去。真请假了,到时候还得扣我的薪水……”

    话音刚落,他又一头倒回靠垫,随手抓住女演员的披巾当成被子裹在了身上。

    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安静了几秒。

    突然,埃尔德又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弹起身。

    他瞪大了眼睛,随后惊恐万状的扯着披巾捂住胸口,冲着亚瑟和大仲马喊道:“见鬼!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昨天陪我的不是蕾切尔小姐吗?你们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昨晚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大仲马把手帕往桌上一拍,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把可怜的椅子腿压得吱呀作响:“埃尔德,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埃尔德还晕晕乎乎,他扶着脑袋开口道:“那……那就先来点好消息吧。”

    大仲马立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消息是,昨晚陪你的,的确是蕾切尔小姐。”

    埃尔德听罢,整个人松了口气,他差点没感动得落泪,捂着胸口舒了一大口气:“呼……那就好,那就好……幸亏不是我看花了眼……”

    旋即,他又疑惑地眯起了眼睛:“那……坏消息呢?”

    大仲马咧嘴一笑,他就在等这句话呢。

    “坏消息是,刚刚蕾切尔小姐出门的时候,特意跟我说了,你昨晚表现得非常——绅士。”

    众所周知,“绅士”通常是个褒义词。

    但更众所周知的是,埃尔德来巴黎,可不是奔着来这儿当绅士的。

    “绅士”这个词儿被大仲马拖得长长的,听起来更像是捅进埃尔德胸口的刀子。

    “绅士?”

    果不其然,埃尔德一听到这个词,整个人仿佛和被雷劈了似的:“该死!亚历山大,你是不是在暗示我……我就知道昨晚酒喝多了!要不然……要不然……我……”

    他一拳砸在靠垫上,悔恨得直挠脑袋,整个人就像只失恋的猴子。

    冷眼旁观的亚瑟此时也终于开口了:“先别急着伤心,埃尔德,我这里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什么事?说吧!总不会还有什么能比当绅士更糟糕的了!”

    亚瑟翘着二郎腿,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迭在膝盖上:“由于你这两天在巴黎到处胡咧咧,我只能不幸的通知你,在接下来的旅行期间,你恐怕连当绅士的机会都没有了。”

    埃尔德瞪圆了眼睛,整个人愣在原地,嘴巴张得能简直塞下一整个牛角面包。

    紧接着,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嚎叫:“什么?亚瑟!你这个该死的条子,你是打算我告诉我,你想要剥夺我,剥夺你的好朋友、好兄弟埃尔德·卡特先生的公民!正常!!权利吗!!!”

    他说着就扑到了亚瑟面前,几乎要把茶几上的酒瓶子扫到地上:“当绅士的机会,这可是天赋人权啊!你怎么能一句话就给我废除了?你是想把你那一套白厅的规矩带到巴黎来吗!这里不是伦敦!这里是巴黎!这里的空气里有自由,有香槟,还有姑娘!你不能用那一套冷冰冰的条例,把我的人生乐趣给统统抹杀了!亚瑟,你别忘了,你是警务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不是法兰西的国王!”

    大仲马听到这话,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你给法兰西说好话的时候。”

    亚瑟闻言冷冷地挑了挑眉毛,淡淡道:“埃尔德,我当然不是法兰西的国王,但如果你继续在巴黎胡说八道,我就只能让你见识一下苏格兰场的行政效率了。”

    兴许是酒精依然在支配着埃尔德的大脑,又或者是巴黎的空气确实有特别的疗效,埃尔德此刻踩在茶几上,身姿摇摇欲坠,却硬是挺直了腰背。

    他高举着那条女演员的丝巾,看起来就像是挥舞着三色旗一般,他的嗓音沙哑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豪情。

    “自由!自由意味着任何一个人,不论是国王还是海军部的二等书记,都有权利在巴黎的清晨睡到自然醒!这就是人性,这就是权利!

    平等!平等就是李斯特能在音乐厅里被人吹捧,而我埃尔德·卡特,也能在沙龙里、在剧院里,享受同样的掌声!巴黎不能只有一个偶像,巴黎需要给每个人舞台!

    博爱!博爱不是放纵,也不是堕落,而是自制!昨晚我之所以没有逾越分寸,没有趁机占蕾切尔小姐的便宜,就是因为我深知巴黎需要的是一个有德行的水手,而不是一个喝醉了就胡来的野兽!”

    大仲马听到这里,不由得肃然起敬,起身鼓掌道:“埃尔德,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我得说,我从前看错你了。你简直就是诺丁汉的米拉波,如果放在大革命时期,那也是肯定能上断头台的,而且是第一批。”

    亚瑟望着埃尔德那副踩在茶几上、披着薄纱嚷嚷“自由、平等、博爱”的模样,忍不住用指节敲了敲椅扶手:“埃尔德,我无法否认你的言论,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但如果让海军部听到你今天这番话,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吗?”

    埃尔德一听到海军部,就和猴子听见动物园似的,整个人立马老实了不少。

    他慌慌张张地把丝巾一扔,满脸堆笑地凑到亚瑟跟前:“唉呀,亚瑟,我的亲爱的老同学,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就是喜欢说点漂亮话撑撑场面罢了,哪能当真呢?你千万别把我刚才那番话传去海军部,不然约翰·巴罗爵士非得对我启动安全调查不可!”

    翘着二郎腿的亚瑟换了个姿势:“安全调查?埃尔德,你向来行的端做得正,安全调查有什么好怕的?”

    埃尔德脸涨得通红,他讪笑了两声,故作轻松道:“确实,安全调查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我一直行得正、坐得端,从来没在账目上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窗外:“只是嘛……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事务性的工作,总是牵涉到许多环节,合同、库房、船坞、承包商,其中但凡有一个环节写得模糊一点,就可能在调查时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亚瑟老神在在的点了点头:“比如说呢……”

    埃尔德满头大汗的替自己辩解开脱道:“比如说嘛……这个……呃……账面上写了五百卷绳缆,可船坞里实际只堆着三百五十卷。这种情况,外行一看,便会以为我们少了货物,就好像谁把那一百五十卷装进了自己口袋似的。可你想啊,亚瑟,皇家海军的舰队在全世界跑,马耳他、牙买加、开普敦,补给和调拨的过程本来就千头万绪。货物在海上走一遭,文件上跟不上实物,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说到这儿,急忙又加上一句:“当然了,我并不是说这种情况多见,只是偶尔。账面和实物有差额,并不代表有人中饱私囊,它也许只是时间差,也许是运输途中延误,也许是文书习惯不同。可一旦查账的人钻牛角尖,就会认定这里头有问题。其实嘛,这只是制度上的瑕疵,惯例如此,咱们这些小书记不过是替帝国维持齿轮的运转而已。”

    大仲马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拍着桌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上帝!埃尔德!我原以为你们海军部动辄都是战舰、殖民地、炮台、香料和黄金起步,干些天文数字的大买卖,结果到头来……你们居然跟老鼠差不多,连几卷绳缆也都要偷?”

    埃尔德涨红了脸,急得连脖子都伸长了,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胡说八道!绳缆怎么能叫偷呢?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制度上留下的余量不能算偷……制度性的建设,能算偷吗?而且这些东西又不是只有海军部才有,像是内务部,苏格兰场采购警服和装备的时候,不也……”

    亚瑟闻言赶忙站起身,示意他打住:“行了,埃尔德。”

    埃尔德意犹未尽的开口道:“我就是举个例子,就拿苏格兰场来说吧,他们……”

    亚瑟听到这话,脸色黑得就和锅底似的,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埃尔德!你这样在白厅是走不长远的。倘若约翰·巴罗爵士,倘若海军委员会的各位委员们,听到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你说他们会怎么看你呢?”

    埃尔德听到亚瑟把他脑袋上的几座大山全给搬出来了,这才悻悻的闭上了嘴。

    他把披巾往身上一裹:“罢了罢了,海军部如果是从顶上漏水,大伙儿可以一起装瞎子。但如果是从腰部漏水,那他们可就得启动安全调查了。”

    大仲马看着他这副怂样,忍不住揶揄道:“埃尔德,刚才那位在茶几上扯着嗓子喊自由、平等、博爱的革命者哪里去了?你这要是上了断头台,恐怕还没等刀子落下,就先自己跪下求饶了。”

    埃尔德如今道行见涨,他可不吃大仲马的激将法:“得了吧,亚历山大,断头台的零件都被我揣在兜里,到时候它能不能用还说不定呢。”

    说到这里,埃尔德忽然回过味来了:“等会儿……你们俩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亚瑟缓缓摘下手套,放在膝盖上:“埃尔德,在巴黎找一个醉鬼,和在伦敦找一个小偷,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尤其是我事先就知道,你昨晚是在某位女演员家里过夜的。”

    “嗯?!难道说……”埃尔德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他狐疑地瞥了一眼大仲马,咬牙切齿地喊道:“该死!亚历山大,难道是你?你小子是不是背地里藏着一本巴黎所有女演员的住址通讯录?”

    大仲马没好气的回道:“别血口喷人!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好小子!还想蒙我?”埃尔德气得直跺脚,他可不信大仲马的鬼话:“你有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借我用用?”

    大仲马摇了摇手指:“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但是,弗朗索瓦·维多克先生确实有一整本。只要你价钱出的到位,他甚至可以把包括了男演员的那本一并给你。”

    “男……男演员?!”埃尔德像是被马蜂蛰了屁股似的,浑身的酒气都被吓跑了一半:“亚历山大!你怎么能这么说?!”

    大仲马一本正经道:“这就是巴黎,只要价钱高,管你是演朱丽叶的,还是演罗密欧的,巴黎都一视同仁。当然了,其中也有些价钱到位也请不来的,比如说弗朗茨·李斯特什么的。关于李斯特,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李斯特?记得些什么?”埃尔德一听到这话立马就慌了:“我……我可不记得……我来了巴黎之后,就听了一场李斯特的演奏会,还是和海因里希·海涅先生一起去的,中途我们俩应该是喝了点小酒,但是我们好像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亚瑟淡定的反问道:“你确定吗?再回忆回忆也不迟,我说的,可不是你和海涅喝了几杯小酒的事。到底是海军部的二等书记官了,埃尔德,你这妄下定论的毛病最好早点改掉。”

    “那……那还能是什么?”埃尔德一愣,他像是被戳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忽然双手一抱,把那条女演员的披巾死死的裹在胸前,满脸惊恐道:“你……你别吓我啊!亚瑟,你该不会是想说……李斯特他?不,不可能吧!他那么忙,怎么会……怎么会对我……”

    大仲马装出一副的严肃的模样:“埃尔德,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把罪过推到人家李斯特身上。”

    亚瑟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大仲马的插科打诨,只是淡淡补了一句:“你最好好好回忆。海涅可是亲耳听你说了,亚瑟·黑斯廷斯来巴黎,就是为了教训教训那个弹琴的小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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