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宪报》音乐专栏,1837年8月5日刊。
《论钢琴艺术与真正的造诣》
作者:亚瑟·黑斯廷斯
巴黎素来以艺术之都闻名于世,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演出、街头巷尾热烈的议论是这座城市的常态。
不论是18世纪还是19世纪,巴黎的音乐舞台,从来都不缺少光彩照人的人物。
弗朗索瓦·库普兰在路易十四与路易十五的宫廷中,以优雅而细腻的键盘作品奠定了“法兰西风格”的典范。
扬·拉迪斯拉夫·杜塞克以他温润而深情的演奏,奠定了巴黎观众对现代钢琴“歌唱性”的第一印象。
弗里德里希·卡尔克布伦纳不但统治了巴黎钢琴教学界近二十年,还确立了钢琴演奏会的新标准,直到今日,他仍然被无数年轻钢琴家奉为“学院派”的楷模。
而在这些名字当中,弗朗茨·李斯特先生无疑是最受瞩目的。
他的演奏热情洋溢,技巧凌厉,所到之处皆能引发狂热。许多评论家称他为“钢琴的帕格尼尼”,我认为,这样的赞誉并不为过。舞台上的李斯特先生,确实拥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我愿意坦率地承认:如果论起舞台上的辉煌,论起对技巧的极致掌握,同为技巧派钢琴手的我自愧弗如。
李斯特先生的双手,拥有一种近乎魔术般的力量,这是任何一位同行都必须正视的。
然而,技巧并不是音乐的终点。
它是桥梁,而非殿堂。
音乐的价值,从不在于喧哗。
它的使命,不是炫耀十指的敏捷,而是触动人心的深处。正是因为钢琴这一乐器,能够兼顾理性的秩序与情感的丰盈,所以才能在短短数十年间从私人沙龙的角落走向更广阔的剧场。
正因如此,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先生的努力值得一提。
他的演奏未必追求炫目的姿态,却能以清晰的旋律、井然有序的编曲,带给听众一种殿堂级的满足。
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安宁,而非瞬间的眩晕。他或许没有李斯特先生那般喧腾,但其中的秩序感与旋律之美,却能使听众久久难忘。
遗憾的是,近来我读到一些文字,其中言辞激烈,对塔尔贝格先生的艺术大加批评,说他的音乐空洞、平庸,认为他的乐谱充满了幼稚的和弦与半音音阶,甚至侮辱性的指出塔尔贝格先生的音乐缺乏思想。
这样的批评,在我看来,并不公允。
首先,音乐并非角斗场,艺术如果被当作斗殴的场所,那便失去了它本应具有的高贵了。
其次,真正的音乐家,始终是要靠作品说话的。在我看来,真正的大师不需要通过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我理解,舞台的掌声是诱人的。它能让人误以为,热烈的喝彩便是价值的衡量。但历史告诉我们:短暂的热情并不能长久。
莎士比亚在世时未必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然而数百年后的今日,他的剧作仍然是伦敦与巴黎各大剧院的基石。他并不是因为一时的轰动,而是凭借作品自身的力量,才成为了数百年后依旧回响的巨匠。
诚然,莎士比亚得以留名青史,是以他华丽的辞藻与文字取胜的。
但是倘若一位钢琴家,也想要凭借文章出名,那么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他是否入错了行。
当然,我这么说,并非是反对技巧。
事实上,我自己也曾以炫技见长,年轻时常以高难度的乐章赢得喝彩。
然而,随着岁月流转,我逐渐明白了,如果技巧不被旋律与情感承载,那便与街头的杂耍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我在几年前选择告别演奏舞台的缘由。
当时伦敦爱乐协会第三乐团还为我预留着一个钢琴手的位置。那是一份荣耀,许多人梦寐以求,如果我愿意,我完全可以继续坐在那里,靠着一首又一首技巧炫目的改编曲收获掌声与欢呼。
然而,我深知,舞台并不是比拼声浪的古罗马斗兽场。
于是,我把这个位置留给了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先生。
因为我看到了,他或许并不以夸张的姿态取胜,而是以清澈的旋律、克制的节奏,触及到人们心灵最安静的部分。
我并不认为这是“失去”,相反的,这是我所能给予音乐最体面的成全。真正的艺术家,并不需要像某些人那样,急于赶在他人之前登台,唯恐失去一丝光环,甚至不惜在报纸上贬损同行以抬高自己。那样的胜利,或许能换来片刻的轰动,却换不来历史的尊重。
而我愿意承认:在技巧上,我或许比不上那些以惊世骇俗闻名的人物。但如果音乐的价值只剩下赢得片刻喝彩,那么这样的胜利,不过是镜花水月,永远无法像是一泓清泉那般,虽不轰然,但却长久流淌。
……
巴黎,玛莱区。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洒在一张堆满乐谱与书籍的书桌上。
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披着家常的浅色长袍,神情看起来有些倦怠。
他这阵子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自从他1836年来到法国后,这段时间几乎可以算作是他最难熬的日子了。
去年4月,他在巴黎举办了首场个人独奏会,之后又在里昂和布鲁塞尔先后引起轰动,但是自从今年年初,李斯特返回巴黎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
这不仅反映在李斯特于《音乐公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攻击性文章上,也反映在李斯特举办个人音乐会的频率上。
谁能想到,李斯特居然在不到两个月内举办了疯狂的二十场音乐会,而同期的塔尔贝格只举办了可怜的两场。
而塔尔贝格也不是没有想过向李斯特还击,事实上,他在李斯特发表那些针对他的讽刺性文章的第二天,便公开表示自己会进行反击,并立刻决定在周日下午于音乐学院举行音乐会,演奏自己的拿手曲目《上帝拯救国王幻想曲》和《摩西幻想曲》。
但是,作为回复,李斯特则在下一个周末的下午于巴黎歌剧院同样举行音乐会,而且到场观众足足比塔尔贝格多出10倍。
塔尔贝格望着窗外枝头上的小鸟,禁不住叹了口气。
他知道,如果放任事情这么下去,那么很快他就会失去在巴黎打下的这一席之地了。
等到那个时候,他就只能去维也纳博个出路,又或者是回伦敦……
毕竟,再怎么说,在伦敦塔起码还有老师莫谢莱斯关照,伦敦爱乐协会的收入倒也不算低……
但是……
他怎么可能甘心?
就在塔尔贝格陷入愁思之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先生,您的早餐。”
公寓的仆役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只银盘,上面摆着刚出炉的奶油面包和一杯热气氤氲的巧克力。
银盘旁,还整齐地迭放着两份报纸,一份是《音乐公报》,另一份是刚刚送到的《立宪报》。
塔尔贝格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音乐公报》,心里升起一种排斥感。他伸手绕过那张让他头疼的纸张,直接拿起了《立宪报》。
百叶窗的光线正好落在标题上:
《论钢琴艺术与真正的造诣》
作者:亚瑟·黑斯廷斯
塔尔贝格愣了愣,他缓缓展开那张报纸,眼睛一点点往下扫去。
当库普兰、杜塞克、卡尔克布伦纳这些名字依次出现时,他的神色还是平静的,仿佛这只是一篇常见的音乐评论。
可是当他读到“弗朗茨·李斯特先生无疑最受瞩目”的时候,他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收紧,甚至一度想放下这份报纸。
他以为,这又是另一篇追捧李斯特顺带踩低自己的文章。
然而,接下来的文字却让他屏住了呼吸。
“正因如此,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先生的努力值得一提。”塔尔贝格忍不住把这一段念了出来。
他猛地抓紧报纸,不敢置信地再读了一遍:“他或许并不以夸张的姿态取胜……”
塔尔贝格的目光追随着行文一直往下,当读到“我把这个位置留给了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先生”时,他的胸口骤然一紧,像是有股热流直冲上喉咙。
他确实还记得那一天,亚瑟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西吉,从今往后第三乐团就交给你了。”
从前,塔尔贝格还一度怀疑过这位平生只弹一首曲子的前辈水平究竟如何,但是现在……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椅脚在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报纸的边角被他捏得发皱,可他却全然不觉。
“我的上帝啊,他来巴黎了?”他低声喃喃道:“而且……他宣布离开演奏圈,原来……是因为我吗……”
仆役在一旁有些受惊,他连忙询问道:“先生?需要我为您加热巧克力吗?”
“不,不必。”塔尔贝格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光彩,仿佛把连月的阴霾都被扫清:“你知道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现在住在巴黎的哪里吗?”
仆役愣住了,脸上满是茫然:“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恕我无知……先生,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塔尔贝格重复着仆役的疑问,声音低沉,他收起《立宪报》道:“伦敦最好的技巧派钢琴家,我马上要去见的人。”
……
圣奥诺雷街上,灯火辉煌的府邸内,吊灯下的水晶折射出层层金光,映得四周的壁画与浮雕都像在舞动。
大仲马的沙龙,向来是巴黎文化圈的盛事。
在这里,既有新锐的诗人,也有年长的批评家。既有衣香鬓影的贵妇小姐,也有头发凌乱、怀里揣着新作手稿的青年作家。
有人在角落里高声朗诵自己刚写下的十四行诗,引来一阵掌声。有人正围着钢琴相互讨论,指尖轻快地在琴键上敲出和弦,看起来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来一段即兴演出来证明观点。侍应生穿梭在宾客之间,银盘上盛着香槟与布里干酪。空气里混杂着烟草、酒香与玫瑰香水的气息,气氛热烈得仿佛要把整个房间都给融化了。
然而,在这热闹的漩涡之外,靠近壁炉的一隅,却有一道孤单的身影。
玛丽·德·达古伯爵夫人坐在那里,衣着依旧华丽,裙摆曳地,珍珠耳坠在灯火下微微闪烁。
可她的周围却留着一圈空白,仿佛就连空气也本能地与她保持距离。
人们看见她,会含糊地行个礼,点头一笑,却没有谁愿意真正停下脚步与她攀谈。
她的眼角微微下垂,手中的扇子轻轻合拢,神情里带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是个人都能看得出她孤立无援的处境。
虽然没有人把事情戳破,但大伙儿对此都心照不宣,自两年前从她与李斯特私奔的消息在巴黎传开,她昔日在各种社交沙龙里的地位,就都像镜子一样碎裂了。
许多贵族夫人直接将她列入了不欢迎名单,而那些嘴上对她报以同情的家伙虽然没有公开禁止她参加自家举办的沙龙宴会,但是每每玛丽向她们问起为什么自己没收到请柬,大部分人只会讪笑两声,用“不小心忘了”之类的理由敷衍过去。
现如今,在巴黎,愿意接纳她的沙龙主人,恐怕也就只有大仲马等为数不多的豪爽人了。
可大仲马愿意接纳她,不代表前来参加沙龙舞会的客人们愿意接纳她。
玛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扇柄,仿佛那便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了。
周围的笑声与掌声断断续续传来,她却总感觉自己像被套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罩里,议论声模糊而疏远。
她明白,那些若有若无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的不是善意,而是某种微妙的探究与冷漠,就好像她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美丽、激情,但却失了分寸。
壁炉的火光把她的面容映得苍白,肩头的披巾滑落一角,她也没有心思去整理。
侍应生端着香槟走过来,礼貌地微微欠身,却不曾像对待其他贵妇那样主动寒暄两句。
玛丽接过酒杯,指尖微微颤抖,几乎没敢抬眼。
她忽然有些后悔来参加这场大仲马举办的沙龙了,倘若不是李斯特从日内瓦独自跑回了巴黎,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对她另眼相看的城市了。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穿透了沙龙的喧嚣。
这是沙龙主人大仲马一贯的戏剧性出场方式,他的身姿在一众人群中显得高大又强壮,这位巴黎最卖座的剧作家边走边和几个诗人打趣,说着说着,大仲马眼神一转,意外地捕捉到了壁炉旁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他略一停顿,随即与身边的几个朋友道了声抱歉,便举着酒杯走了过去。
“玛丽!”他在玛丽身边停下,微微俯身,半开玩笑道:“怎么,今晚的主角之一,竟然独自坐在角落里?”
玛丽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亚历山大,好久不见。”
大仲马四处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道:“弗朗茨呢?他今天没和你一起来吗?”
说着,大仲马还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这家伙,也太没有时间观念了,说好了八点开始,这都已经八点半了。”
“他……”玛丽的手指猛然一紧,酒杯里的液体轻轻晃动,她咬着唇,似乎在强行忍耐着什么:“他说要排练新的曲目……可能要晚一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