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原本还想打趣几句,可见玛丽的神情有些僵硬,便忍住了。
为了缓和气氛,他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最近在看些什么书呢?”
谁知大仲马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起书,玛丽原本勉强支撑的神情立刻崩散了。
“书?”她重复了一遍,嗓音发紧,仿佛有鱼刺卡在喉咙里。
那双一直努力保持镇定的眼睛,一瞬之间,泪水像是被谁敲开闸门似的,顺着睫毛滑落。
“亚历山大……”她低声唤了一句大仲马的名字:“你问我在看什么书……可我现在几乎不敢再碰任何一本书了。街头巷尾、书店报摊、沙龙剧院,到处都是那本《贝雅特丽丝》的影子。”
“《贝雅特丽丝》?”大仲马闻言愣了愣,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本书的名字,但如果没有人拿枪指着他,大仲马这辈子估计都不可能去看这本书的。
原因无他,这本书正是他的死对头,那个无耻的小胖子巴尔扎克的新作。
但即便如此,大仲马还是没搞懂玛丽为什么要因为巴尔扎克的一本书哭成这样。
大仲马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这……我虽然还没看过这本书,但我觉得,以巴尔扎克的能力,应该还不至于能写出煽情到令人流泪的作品吧?”
“煽情?”玛丽摇了摇头,她的笑容比泪水更凄苦:“不,亚历山大,你错了。那书不是写来感人的,而是写来羞辱人的。”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你知道吗?现在全巴黎都在窃窃私语,说书里的那位贝雅特丽丝,其实就是我。她的骄傲,她的任性,她的堕落,她的丑闻,全都……”
她抽了一下鼻子,仿佛要稳住自己,可她的笑容却已经碎裂:“他们都在看着我,亚历山大。你知道的,在巴黎,人们嘴上虽然不说,但他们的眼神却全都在问:‘你就是她吗?’好像我整个人都被剥光了,放在巴尔扎克的纸页上展示。”
大仲马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问题上接话,他偏爱历史题材的原因有一部分其实就在于这里,因为写现代题材很容易就会让很多人自觉地对号入座,从而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出声安慰道:“玛丽,虽然巴尔扎克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或许是你太敏感了。毕竟弗朗茨和他可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前几年巴尔扎克办刊物,如果不是弗朗茨的慷慨捐助,那杂志第四期就要因为资金短缺停办了。而你,又是对弗朗茨最最重要的女士,我想那胖子应该不至于这么落井下石吧?”
“不,亚历山大,你不懂,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宅心仁厚、知恩图报的。”玛丽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巧合,那巴尔扎克就不会在开头的注释里加上:凡是认识巴黎上流社会的人,都能看出这些人物隐射。”
“什么?他真的在书里写了这种注释?”大仲马与巴尔扎克原本就不对付,此刻听到那家伙为了提升作品销量,居然干出这么下三滥的事情,这不由让他感觉颇为愤怒:“巴尔扎克那家伙,一向靠着揭别人老底来博人眼球。他写不出真正的英雄,便只好靠着丑化真实的人来赚销量。他要是敢走进我这间沙龙,我当场撕了他那些稿子!”
玛丽怔怔地看着大仲马,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她没想到这位享誉欧洲、豪放不羁的剧作家,竟然会为了自己这点事如此动怒。
谁知大仲马还不解气,他继续咒骂道:“我本来就瞧不起他那套自诩的现实主义,满口的公正公平,笔下却专挑别人的伤口撒盐。他以为这样能在沙龙里树立威望?笑话!要是靠出卖朋友的私事就能当文豪,那就算随便去乡下挑个猪倌,去船上拉个画图的,他们也能成为作家!”
大仲马这一连串的高声喝骂,很快就把猪倌和画图的给招来了。
亚瑟和埃尔德肩并肩的端着酒杯走到了大仲马的身边,还不等亚瑟开口,便看见埃尔德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对着大仲马劈头就骂:“亚历山大,你今天是不是黑面包啃太多,脑子都嚼得发糨糊了。”
大仲马罕见的没有与埃尔德打嘴仗,而是把他俩拉到身边,将刚才听到的奇谈怪论给两位朋友复述了一遍:“你们俩给评评理,巴尔扎克那矮南瓜,一肚子坏水,他干的是人事吗?”
埃尔德喝得微醺,也跟着骂了起来:“这种人如果放在船上,早该被人拿拖把塞嘴里了!”
大仲马闻言哈哈大笑,却仍带着怒意拍桌子,骂得声如洪钟,引得附近几位沙龙客人纷纷侧目。
只有亚瑟始终没插话。
他只是默默看着哭泣的玛丽,眉头微蹙。
片刻后,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了玛丽的面前,他打量着对方宽松的着装,犹豫的问了一句:“您是不是……”
亚瑟的话音未落,便看见玛丽的双肩轻轻颤抖。
她伸手接过手帕,却没立刻去擦眼泪,而是死死攥在手心,指节绷得发白。
良久,她才趁着埃尔德和大仲马转身的空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已经六个月了……”
亚瑟的眉心紧锁着,旋即抬手碰了碰大仲马的手肘:“换个安静的地方吧,这事情闹大了不好。”
大仲马心领神会:“娱乐室正空着呢,去那里吧。”
亚瑟点了点头,动作迅速而自然地扶住了玛丽的手臂。
大仲马走在后头,粗声粗气地和周围的客人开了个玩笑:“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后面吩咐厨师再加。”
玛丽被半搀半扶地带出了大厅,穿过走廊,推开娱乐室厚重的橡木门,空气里弥漫着木头与红酒的味道。
娱乐室里只有几张小圆桌和靠墙的沙发,窗帘拉得半低,隔绝了外头的喧嚣。
门关上的刹那,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大仲马十分绅士的把椅子拉开,拍了拍靠背道:“来,玛丽,先坐下。别怕,不就是巴尔扎克吗?我们都在这儿呢。”
“谢谢你,亚历山大,还有……”
玛丽原本还在竭力维持最后一丝体面,手帕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胸口一起一伏的,仿佛还在试图把泪水压回去。
可终于,某根弦还是在静默中断裂了。
她忽然弯下腰去,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手里的手帕被揉得皱巴巴,额头抵在指节上,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那呜咽起初只是低低的颤音,像夜风,下一瞬,却猛然炸裂成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泪水再也不受控制,从她的眼角奔涌而出,打湿了手背、衣襟,直至落到地板上。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哭声一点也不优雅,不矜持,而是赤裸裸的绝望。
玛丽的情绪终于彻底崩塌了,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亚历山大……那本书出来之后,我整整两夜没合眼。他们都在笑,都在指指点点!”
房间里只剩下她的啜泣与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交织,就连大仲马和埃尔德也都彻底噤了声。
她用力地抱紧自己,指尖几乎要嵌入肌肤:“可笑的是,我哭着去找弗朗茨……你知道他怎么回我的吗?”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泪光下透着愤怒与绝望:“他说,故事是真实的没错,但那并不等于书里的人就是他或者我。他还笑我,笑我太敏感了。他说:‘书里有你的名字吗?有你的地址吗?有你家房子的门牌号码吗?没有吧。那你哭什么呢?’”
她的肩膀猛然一抖:“可我怎么能不哭?我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可他现在整天心里想的,只有跟塔尔贝格的音乐决斗,只有跟黑斯廷斯在舞台上争风吃醋!”
玛丽的哭声渐渐止歇,她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虚脱般的靠在椅背上。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火炉里偶尔传来的木柴炸裂声。
大仲马正想上去安慰两句,可还不等迈步,便被埃尔德扯着裤子往后扥了扥。黑胖子正要发怒,便看见亚瑟已经上前了。
“抱歉……夫人。”
玛丽的睫毛还挂着泪珠,她费力地抬起头,似乎被这句话惊了一下:“抱歉?您没什么好抱歉的,先生。真正该抱歉的是弗朗茨。各位先生愿意听一听我这些无关痛痒的抱怨,就是对我的莫大帮助了。是我应该对您抱歉才对,抱歉打扰了您今晚的兴致。”
“可是……”
空气安静了片刻。
亚瑟轻声接了一句:“可是,夫人……我就是那个和李斯特先生在舞台上争风吃醋的黑斯廷斯。”
玛丽整个人愣住了。
她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紧接着一股尴尬与羞愧的热意涌上脸颊,把哭泣后的苍白都染红了。
“您……您是……”她一时间语无伦次,急忙用手帕掩住自己泛红的面颊,支支吾吾的辩解着:“请原谅我,先生!我……我之前说的那些话,绝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您是一位杰出的钢琴演奏家,几乎与弗朗茨齐名,我……我只是……”
她的语速很急促,带着些慌乱,像是怕自己在悲痛之中再次失言,冒犯了眼前这位当事人。
而亚瑟只是淡淡望着她,神色不见半点恼怒,反倒带着笑容:“如果这些话能让您好受些的话,我不介意您再多说两句。”
玛丽的脸色涨得通红,刚才那股因为屈辱与孤立而喷薄的委屈,现在反倒变成了羞赧与局促。
“我……我真的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活在一场笑话里。”
亚瑟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站起身,从壁炉旁取了一只空杯子,慢条斯理地斟了一点红酒,放在了她的手边:“夫人,活在笑话当中总比活在悲剧中要好,因为相较于悲剧,笑话至少还可以让人获得短暂的快乐。”
玛丽伸手接过酒杯,双手微微发抖:“谢谢……谢谢您,黑斯廷斯先生。”
大仲马看不过去,粗声粗气地插了一句:“玛丽,你别怕,这帮文学无赖敢欺负你,就等着吃我们几个人的子弹吧!”
“顺带一提。”埃尔德冷不丁的插了一句:“亚瑟真的吃过,但他运气好,后来又活了。”
玛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直到大仲马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才意识到埃尔德开了个玩笑。
她不大习惯让别人冷场,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可笑声刚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了这时候发笑好像对可敬的黑斯廷斯先生并不尊重,于是又立刻收住了。
玛丽慌乱地用手帕掩住嘴唇,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对不起!黑斯廷斯先生,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您差点被那样的事夺走生命,我却……却因为一个玩笑笑出了声,真是太不合适了,请您原谅……”
“无妨,夫人。”亚瑟只是轻轻一笑,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在意,他指着心口微偏左的位置:“当时子弹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它先碰到了我的肋骨,随后卡在了心门口。那感觉,就像有人用滚烫的铁棍给我胸口来了一下。等我倒下来的时候,周围的声音全都远去了,我的耳边只能听得见心跳声,咚……咚……”
亚瑟抿了一口红酒,仿佛要冲淡那回忆里的硝烟味:“所以,夫人,您不必因笑声而自责。笑声从不冒犯死人,它只能证明我们依然活着。”
“您……”玛丽怔怔望着亚瑟,捏着酒杯的手指也松弛了下来:“您真是个……奇怪的人。”
大仲马开怀大笑道:“奇怪?奇怪就对了。正常人怎么会和弗朗茨在舞台上争风吃醋呢?”
“亚历山大……”玛丽被大仲马的玩笑逗乐了,她嗔怪似的摇了摇头,声音里终于有了几分轻快:“你非得在这种时候说笑吗?”
大仲马张开双臂,故作夸张地一摊手:“不然呢?难道要让我们都跟着你一起哭吗?这里是娱乐室,可不是葬礼现场。”
“葬礼现场?”埃尔德闻言,下意识的开始挤兑起了大仲马:“说的和你去过一样。”
大仲马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怎么?我难道没去过吗?我上一次参加,还是……”
亚瑟眼见着他俩又要把话题扯到他那点破事上,于是连忙开口道:“亚历山大,玩笑固然能解闷,可有些事,还是得弄清楚。”
他转向玛丽,轻声询问道:“夫人,实不相瞒,巴尔扎克的那本《贝雅特丽丝》,我这两天才刚刚看完。恕我冒昧……这本书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虚空编造的故事,而是带着许多……难以置信的……细节。那些细节若非亲历,恐怕很难捕捉得到。”
亚瑟的这些话并非胡诌,因为任何看到这本书,并知晓李斯特与玛丽之间关系的人,都很难不把这本讲述了“女作家贝雅特丽丝抛夫弃子,与比她年龄小的音乐家孔蒂私奔”的与他们俩联系在一起。
“先生,您说得没错……那些细节,不可能是巴尔扎克自己想出来的。”玛丽的目光垂落在地板上,她喃喃自语道:“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如果真要说,是谁在暗中递话……我想,八成就是乔治·桑了。”
大仲马闻言愣了半晌,险些没把手里的酒杯砸了:“什么?那个疯婆子?!”
玛丽苦笑一声,声音发颤:“你们或许会觉得我小心眼,可仔细想想,除了她,还能有谁?她和弗朗茨的关系,你们不是不知道。那女人总是像女巫一样,用她那一套奇谈怪论去蛊惑他。她在巴黎的沙龙里四处游走,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写。更要命的是,弗朗茨自己有时竟也半信半疑的,把她的话当真。巴尔扎克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我的衣着、我的习惯、甚至某个夜晚争吵时我说过的只言片语都描摹得那么清楚?这些事除了弗朗茨,只有少数亲近的朋友知道。而乔治·桑,她总是缠着我,假装和我谈心,假装关心我,套我的话。她写信给巴尔扎克的次数你们也清楚得很。你们说,这不是她,又能是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