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盐政你了解吗?”
关奇迈问道。
“不大了解,只知道是官营。”
洪范回道。
“毕竟是富家少爷,不知柴米油盐是正常的。”
关奇迈不带感情色彩地调笑了一句。
“售卖盐引是朝廷收入很重要的一部分。法理上说全九州的盐都应该出自盐运司的官办盐场,并由世袭的灶户负责煮盐,经民间盐商凭盐引支取后销售给百姓。”
“本朝初年盐政新建的时候,每年盐税在五百万贯,如今三百年过去,盐税还是五百万贯——明明人口翻了三倍吃的盐必然更多,你可知盐税为什么没有增长?”
“因为私盐。”
洪范回道。
这种哪怕金海城也司空见惯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对,正是私盐。九州私盐屡禁不止,正是因为它比官盐更公道。”
关奇迈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这话朝廷里没人敢说,但老夫不同;老夫当年在青州务农时从来只买私盐,毕竟官盐是私盐价格的数倍,没点家业谁吃得起官盐?”
他露出复杂难明的神情,仿佛既痛恨盐价昂贵,又苦于财税枯竭。
“盐场出盐一斤成本二文,盐引一引四百斤却标价四贯,市场上一斤官盐售价十五文,而私盐最低只到五文。按照五百万贯的盐税去推,官盐一年销售五亿斤,恐怕已不到私盐的一半——像具州水网密布、盐场集中,私盐比例更是压倒性超过官盐——如是,朝廷每年被吞掉的盐税至少千万贯。”
“如此庞大的利益,能分一杯羹的都是狠角色。具州盐枭的武力与狠辣在九州都是闻名的,据说比本地官兵还威风三分。”
殿内安静片刻。
“你猜这些盐枭背后是谁?”
洪范没有猜,他也知道这里不需要猜。
“当然老夫现下也是空口白话,这种事关键是要证据。”
关奇迈话锋一转。
“这回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具州,去找到潘家养盐枭吃盐血的证据——私开盐井盐池的位置、运输私盐的路线、利润分配的账目、背后负责人按了指印的口供——这些就是老夫要的东西。”
“山长是要掀了潘家?”
洪范话音有些干涩。
“你莫紧张,这点东西哪掀得了?”
关奇迈哂笑道。
“潘家也是数百年世家,做脏事怎么可能不用手套、不作隔离?你哪怕铁证如山,它无非把几个牵扯进去的族人舍了,连壮士断腕都算不上。”
“老夫也与你直言,查这件事一不是为私盐,二不是为潘家,是为了具州公学的问题。在地的问题必须要在地的力量才能解决,很多掌武院做起来很吃力的事情——人力、场地、食药资源等等——对本地世家大族来说根本轻而易举,而老夫之前列举的那些乱子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默许,压根掀不起波浪。”
“这些事院里与潘家沟通也不止一次两次,只是老夫与潘家因夺嫡之事泾渭分明,几次三番请他行个方便都被拒绝,只好上点手段。”
关奇迈满脸的不得已。
“总之你去具州后见机行事,用些非常手段也无妨,不必恪守规矩。”
他递了个眼色。
“山长,这样好吗?”
洪范憋出句心里话。
“之前我们对青帝真宗时言必提法度,岂不是双重标准?”
关奇迈闻言哈哈大笑。
“老夫何曾双重标准?我的标准是一贯的——有利于我做的事,那就是对,不利那就是错!”
“老夫和其他人不同,道在我这不是口头上的理,而是脚下走的路。人说话归根到底是为了做事,哪能让口舌束缚了手脚?”
他长放音量声震瓦釜,竟似问心无愧。
“年关将近还找你去是因为归心似箭的人容易露出破绽,不过可能会影响你过年,没问题吧?”
关奇迈最后毫无诚意地问了一句。
【有问题。】
洪范很想这样说,但最后还是摇了头。
······
三日后,腊月廿一。
具州首府,云阙城。
大雪初停,月光照在纤尘不染的雪面,泛着冷白。
林边,一座樵屋围着木篱笆,纸糊的窗口透出火光。
踩雪声由远及近。
“是我。”
一个粗声问道,候了三息不待回答,推门矮身进来。
来者是一条六尺大汉,披着麻布斗篷戴着护腕,无声掩门,扫视屋内围炉而立的七人。
“顾总司。”
他对着居中一人点头问候,随后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屋角陌生的年轻人。
“就等你一人了。”
顾总司语带责备。
他本名顾建铭,在具州掌武院司武部任职多年极有威望。
“新到的这位是本地豪侠‘下山虎’邓乐,他右手边是云阙名捕冉义……”
见众人到齐,一向严肃的顾建铭居然挂起笑容,先向屋角陌生人介绍。
无人炸刺。
在座都是精干人物,立刻明白此人的地位远高于自己。
“今日急召你们过来,是因为神京来了位贵客。”
顾建铭说着,以目光征询。
陌生青年颔首,露出腰间牙牌箭令,略一抱拳。
“金海,洪范。”
沙尘在炉旁飞环一周。
众人俱是一震,回以重礼。
炽星大名在胜州一战后便从诸天骄中脱颖而出,待三月前其人击杀铁魔驯服青帝真宗的消息传遍,威望已然能与诸位榜首比肩。
“洪紫绶受山长亲令,为潘家盐务而来;惭愧,鄙人领了这项差事已有半年,进度缓慢。”
顾建铭满脸羞愧。
“好事多磨奇功难成,向来如此。”
洪范宽慰道。
他很理解对方的困境,正如青帝真宗在苍墟城一样,潘家在具州势力庞大,所以顾建铭甚至不敢直接用手下赤绶,反而寻了在座这六个“外人”做事。
“我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将本地情况与我细说。”
洪范带头在火炕边坐下。
见他姿态谦和,在座众人放松了些。
“私盐生意有许多形态,但都分为生产、运输、分销三个环节;上游是公私盐场,中游是漕帮与马队控制的仓库和码头,下游则是各地乡绅豪强。”
巡检司巡检桓凯与顾建铭换了个眼神,主动开口。
“普通私盐贩子大多是从官办盐场的灶户那里收购余盐,运输则靠掺混夹带,或将私盐混入粮食、布匹等大宗货物里,或制成盐砖藏于船底夹层。他们昼伏夜出、钻山越岭,为了避开我们的巡检关卡甚至会私挖地道。”
“此外,盐枭普遍会养私兵,一是互相之间争夺盐源和商路,气焰格外嚣张的甚至还敢于和官兵对峙——今年春天飞雨城那边有过两伙护盐队开战,规模加起来过千人,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两边都配了骑兵队,连盐捕营都不敢直接干涉。”
“具体到潘家呢?”
洪范问道。
“具州除去白虎宗,潘家是说一不二;像他们这样的庞然大物做生意向来都是从上到下一手包圆,有自己的盐场和运盐队。”
接话的是冉义。
“潘家的私盐生意由偏支十四房的潘晨父子负责,具体事务交由地方豪强何家与莫家执行,其护盐队总规模过三千人,配重甲劲弩战马,分‘哨’、‘队’设头目指挥;之前邓大侠曾几次跟踪他们的运盐队,能确定他们的盐场设在国境以外的东方重山之中。”
“重山可是白银王的地界。”
洪范吃了一惊。
邓乐与此同时拱了拱手,示意不敢在他面前以大侠自居。
“对,这也是他们要养这么多私兵的原因;有传言去年潘家的盐场曾受到兽群冲击,还是族内元磁出手才摆平。”
顾建铭回道。
【元磁出手?不怕神谴吗?】
洪范心中起了疑窦,而后突然意识到此前读过的种种资料内只有蛇神、山神、海神有神名受祭祀,而白银王和食心魔王却只配了一个“王”字。
他隐约觉得这事是有些门道的。
“既然目标都已明确,为何仍抓不住他们的破绽?”
洪范再问道。
“洪紫绶容禀。”
顾建铭咬牙回道。
“下官原也曾勇猛精进,但查到后来才发觉潘家竟搞定了所有相关的巡检司和盐捕营,连常驻云阙城的分巡道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我等压力越来越大。”
听到这番话,桓凯略有尴尬,只直愣愣盯着蹿跳炉火。
“及至今年七月,他们甚至反查到我们头上——《大华律》规定贩卖私盐者绞刑,买私盐者杖一百,后果极其严重,所以盐枭下手也很凶残——如是,我们不得不暂缓了……”
顾建铭双拳捏了又松,瞥了眼洪范脸色,眸子里既有羞耻也有畏惧。
“顾总司,我明白了。”
洪范示意对方不用再说下去,扫视在座六人,心头后悔。
考虑到方才汇总的讯息,他可以确定在场必有人已成为潘家内线,待此处散场就会失去敌明我暗的唯一优势。
冉义给炉火添了新柴。
先天武者的耳朵里,屋外檐角上生长的冰棱正发出微不可闻的高频声响。
“顾总司,常驻云阙城的盐政相关官员姓甚名谁,各自住在何处?”
洪范撑膝直背,下了决定。
“洪紫绶可是要去拜访……”
顾建铭问道,被刺来目光的打断。
“盐运司同知谢烨,从五品,家住城南永乐坊……”
“盐运司副使牧英举,从四品,家住城西……”
“按察使司分巡道员翟浩……”
他只得相告。
“现在是亥时正(晚十点)。”
洪范拿出机械怀表,说道。
“洪紫绶是要做什么?”
冉义问道,有些不安。
“我已有计较,但须拜托你们今晚留在这,谁也不能离开。”
洪范起身,扫视众人。
“洪紫绶在怀疑我等?”
邓乐眉峰骤起,愤愤然发问。
“我说了今晚互相看管谁也不能离开,明早自便。”
洪范只重复一遍。
“如果在下非要走呢?”
桓凯亦起身,壮着胆子故作无畏。
“那你便走,别怪我再找你便是。”
洪范直视其人,话音冷冷。
目光相接的一瞬,后者如坠火狱,数息后才剧烈喘息着挣脱出来,浑身湿汗淋漓。
如是,屋内再没有二话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