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国朝养士!仗义死节!

    “监正,不好了——”

    神都,钦天监。

    负责值守巡天镜的灵台郎匆匆飞身而至,只是还没等他落下身形,司天殿内便传来淡淡回应。

    “本官已知晓,你且下去吧。”

    急切之下踏云而来的灵台郎,身形一僵,讷讷道。

    “那……监正,大贼携一十八州煌煌大势而来,其势汹汹,我等该如何……”

    声音迟疑中夹杂着的焦躁,无需多言。

    可司天殿内的监正却仿佛依旧是一副不急不缓的语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外如是。”

    这话太过随性,灵台郎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

    可刚刚他在巡天镜中看到的那一幕太过骇然,由不得他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监……监正,这能……能挡住吗?”

    其实面对上官这般追问,多少有些僭越了。

    换做其它司衙,或许下一刻就是上官的雷霆之怒。

    只不过钦天监与神都大多司衙都不大一样。

    它说起来是一个衙门,其实更多的却是类似一个累世传承的宗门。

    内里的大小官职,则对应宗门内的各级师长。

    所以并无太多旁的衙门,那么重的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

    就如此刻,面对灵台郎这话,监正只于沉默中叹息一声。

    “挡不住,也要挡。”

    且不提他钦天监历代皆受大雍姬氏供奉,单说他这一门早就与大雍气运纠缠捆绑于一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大雍遭劫,气运反噬之下他这一门同样别无幸理,下场凄惨。

    司天殿外的灵台郎闻言,顿时默然。

    是啊,劫难将至,这神都谁都退得了,谁都能退。

    唯有他们退不了,不能退。

    退则,万劫不复。

    一念至此,那灵台郎面上惊惶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退无可退的坚定之色。

    深深向着司天殿躬身一揖,他沉声道。

    “下官明白了。”

    “下官这就去知会一声,监正宽心,既然此劫避无可避,我等誓死与监正同道,绝不会堕了我钦天监的威风!”

    不过就在他毅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司天殿内的声音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

    灵台郎顿步回首,眼中似有疑惑。

    这时,却见一道金光从殿内闪至他面前。

    “多余的事情就不用做了,意义不大。”

    “此道牒乃我这些年炼制的一件秘宝,可遮掩天机,凡名列其上者,纵是九境太乙也难以洞察其根脚……”

    那灵台郎听到这里,再看向手中的那块玉牒,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

    “监正!这——”

    只可惜司天殿内并没有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一言打断了他的话头。

    “行了,不用说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抓紧时间,去挑人吧。”

    说到这里,司天殿内的声音似是犹豫了下,然后才声音沉重地叹息道。

    “天赋太出众的,就算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利于隐藏……就挑些性子沉稳的吧。”

    才高者,必气傲。

    是不会甘于一生憋屈、毫无作为的。

    与其让他们痛苦煎熬一生,等到将来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生事寻死,还不如就这样让他们与他这个监正、与这两千余载煌煌大雍一同殉了吧。

    尽管这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残忍……

    灵台郎闻言,身形彻底僵在了虚空,神色浑浑噩噩。

    “监正……”

    听着这后辈的泣血之声,司天殿内再次叹息。

    “痴儿、痴儿,勿要多作恋栈。”

    “今日苟活者未必就是幸运,就此寂灭者未必就是不幸。”

    “本官也不奢望你们日后能有多大的作为,只期望你们能带着我皇天无极宗一门火种存续下去……”

    “且去吧。”

    有时候,活下去是一件很需要大勇气、大毅力的事情。

    期间,必将遭遇、忍受的痛苦,或许正应了那句‘来煎人寿’的‘煎’字。

    所以监正才会叹息,才说他们未必幸运。

    不过对于此刻的灵台郎而言,此时他耳中只有监正的那句‘将我皇天无极宗的火种存续下去’。

    于是只能满面悲痛的于虚空叩首,不再称呼‘监正’,而改称‘宗主’。

    “宗主保重,弟子去也……”

    ……

    这世上没有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

    他皇天无极宗得大雍姬氏供养,乃有这泱泱两千余载大兴。

    今,大雍败落,累及钦天监、累及他皇天无极宗。

    这便是代价。

    送走了一点存续传承的希望火种后,司天殿中的阳明真人蹙起的眉头明显松懈了几分。

    再抬眼望着身前这座巨大镇国龙鼎,目光有痛惜、有悲呛。

    痛惜的,自然是那曾经镇压万万里山河的一国神器,如今却落得个这副遍生裂痕的破碎模样。

    “此,谁人之过?”

    这一声呢喃自语,他没有答案。

    这就是望气士一脉的无奈,能观天、能观地、能观气,却没有能力顺着自己的心意改变什么。

    十年前,他的老师顺从了一次自己的心意。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将自己的身魂当成了祭品,融入了这大鼎之中。

    伸手轻抚着那鼎身上的大片寂黯,阳明真人眼神悲呛。

    曾经只需封堵的八州之地,如今已经扩散到一十八州,他知道老师留下的馈赠,终究是要撑不住了。

    而他自己也要撑不住了……

    “抱歉,弟子阳明无能,让老师失望了。”

    一声告罪,监正阳明真人神色黯淡,不无羞惭。

    短短十年,他曾经的一头青丝,已经是花白一片,这是心神枯竭的体现。

    当初老师身入镇龙鼎时,曾说他这一门从此不欠大雍姬氏什么了。

    话里的意思,他懂。

    可他做不到。

    此泱泱两千余载,他这一门人为这一朝一国,倾尽了所有,又岂是轻易能够舍弃的?

    更何况他的老师还在这里,还在这镇国龙鼎之上,他又怎么可能忍心选择壁虎断尾?

    只是可惜啊,纵然是以他的修为,最终也不过是只能在这镇国龙鼎上缝缝补补。

    拼尽全力,做着这看似愚蠢,实则也是愚蠢到顶的无用之事。

    不过好在这一切,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老师,弟子去了。”

    说着,阳明真人嘴角泛起一抹近乎解脱的轻松笑意。

    “不过老师放心,弟子已经做了安排。”

    “纵然弟子身殒,我皇天无极宗依旧会传承下去,只待来日时机一至,必能再兴。”

    传承不失,应该不会出问题。

    可这后一句的‘再兴’,就是自我安慰与美好愿景了。

    毕竟纵观古今,璀璨一世的传承有如过江之鲫,可一朝颓丧后,能够再次起势的,又有几家?

    只是心中明白归心里明白,但人不就靠一口心气与念想活着么?

    阳明真人笑意渐苦,在心里对老师说了声抱歉。

    他能力极限在此,徒之奈何?

    而就在他唏嘘感慨之际,蓦然感觉那一股浩瀚恐怖的气息越来越近,怕是只需须臾就可到达神都之上。

    阳明真人扭头望向远处,终是一脚踏出。

    这一瞬间,与他日日相伴、早已气机相连的镇国龙鼎嗡鸣一声,似乎要与他同往。

    可阳明真人却是拒绝了。

    诚然,身蕴一朝气运的镇国龙鼎无疑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神器之一。

    若是换做以往,历代钦天监监正单凭此鼎便可轻易镇杀世间诸多强敌。

    只可惜现在却是不行了。

    以它目前的状态,纵然依旧有着几分盖世神威,可破了就是破了,不可擅动。

    不过就在阳明真人即将踏临虚空之际,他还是分出一念落在了不远处的朝奉宫当中。

    与钦天监一样,朝奉宫亦是累世受大雍姬氏供养。

    没道理,钦天监为此熬干骨血,他朝奉宫能够心安理得地做那坐山观虎斗之态。

    一念联通数尊宛如神明的强大神魂,阳明真人并没有说太多。

    “此番大贼张显携一十八州大势而来,大敌当前,还望诸位大宫主能够摒弃前嫌,联手迎敌。”

    “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见自己此话说完,那数尊宛如神明的神魂依旧沉默不语,饶是阳明真人早已心如止水,还是忍不住暗骂这些人私心之重,以致于一叶障目,成了那寸光之鼠目!

    “罢了!罢了!”

    “国朝养士两千余载!仗义死节便在今日!”

    “尔等且在此安坐!贫道去也!”

    说罢,这一道降下的神念就此抽离。

    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经一步踏在了神都镐京的虚空之上。

    见此情形,朝奉宫中一直有如泥胎端坐的数尊大宫主,终是叹息一声。

    “避之不及,走吧。”

    ……

    张显来时,尚隔千里,入目便是神都镐京那片绵延无尽的广袤宫阙。

    几如天宫,果不愧神都之名。

    只可惜这本该尽显赫赫天威的神都,如今却是暮气沉沉,一副陈腐破败之相。

    手持斩龙剑的张显嘴角泛起一抹嘲讽。

    可就在须臾一瞬后,他便稍稍怔愣了刹那。

    望着那道孤零零立于虚空的道人身影,他有些稀奇道。

    “道人何人?莫非是要阻我?”

    阳明真人掐了个道印,冷哼一声。

    “尔为乱贼,祸此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本官既食君禄,自当为君诛贼!有何问题?”

    张显微微凝神,这才发现来人身上那身赤色道袍,竟是官服。

    “呵,道不道,官不官,不过姬氏豢养之鹰犬尔。”

    这般嘲讽回应一句,张显随即又有些感慨。

    “不过你这飞鹰走狗,却有几分愚忠愚孝。”

    “今日贫道之来,旁人皆不敢阻,唯你独身前来,勇气可嘉。”

    这话看似是赞许,可实则却是更大的嘲讽。

    想他大雍姬氏坐享天下这么多年,可如今大劫来临,竟只有这五等小官站了出来,岂不可笑?

    所以张显笑了。

    而他这一笑,无疑是再将大雍姬氏的遮羞布扯去一层。

    连带着本就虚弱不堪的大雍气运,再次被削去两分。

    阳明真人见状,顿时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

    “我大雍历来待尔等修士恩泽甚厚,偏生养出了你们这等贼子野心之辈,以一己之私利祸乱天下不说,竟还有脸面大放厥词?”

    说罢,手中道诀一引,瞬间泼洒出一片威势惊人的恐怖神通。

    而这时,张显面上的笑意也已经敛去。

    大雍姬氏确实对修士恩荣不少,否则又怎么会有这满天下世族高门的累世显贵?

    可这在之下呢?

    万万黎庶呢?

    ‘这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吧……’

    张显叹息。

    “痴愚之辈,冥顽不灵。”

    抬眼望着身前倾泻而来的神通异象,尽管亦是太乙之威,可对于此刻状态之下的张显却算不得什么。

    他甚至没有动用斩龙剑,毕竟这柄自铸成之日便是替姬氏人皇准备的,又怎么会轻易让这等小鱼小虾挫了它的锋芒。

    故而只一指点出。

    无尽赭黄之气沸腾弥漫倾泻间,一道璀璨到极致的金光划破虚空。

    只一瞬,那看似恐怖的太乙神通异象便如泡沫般幻灭。

    而与此同时,正欲继续出手的阳明真人浑身一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红钦天监官服上氤氲而出的血色,眼中竟是难以置信之色。

    “怎……怎会如此?”

    皆是太乙之境,纵然此大贼有一十八州气运加持,远超他们这些寻常太乙,可这中间的差距也至于如此之大。

    对此,张显神色淡淡。

    “蚍蜉不见青天,故有此问。”

    阳明真人闻言,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一阵剧烈收缩。

    “你……你踏出了那一步?”

    张显不答。

    只是将目光望向另一处虚空,讽刺道。

    “你们啊,好似每次都晚来一步。”

    上次与朝奉宫有交集,还是太康六十年。

    那一年,他们的其中一人晚去一步,以致于张显三兄弟就此成功问道太乙。

    从某种意义上讲,若非他们的拖延,大雍或许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至少……不会这么快。

    初登场便被张显如此讽刺嘲笑,几位朝奉宫大宫主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确实又来晚了。

    回眸望着阳明真人的方向,只见道道金色剑气伴随着滚烫热血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原本顶天立地的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栽落虚空。

    其中一尊大宫主目露不忍,挥出一道柔和之力将之托举,叹息道。

    “抱歉,我们来晚了。”

    身上气息飞速跌落的阳明真人,目光瞥过他们,那双眼眸前所未有的锃亮,展颜一笑。

    “来了就好,终是不晚。”

    “接下来,就拜托诸位大宫主了。”

    几位大宫主闻言,尽皆默然。

    而这时,一身太乙气息即将寂灭的阳明真人,猛地鼓起残余气息,怒视张显厉喝道。

    “杀贼!杀贼!杀——”

    只可惜他骤然闪现的身形,尚未真正抵临张显身前,只一阵虚空罡风吹过,便如沙尘般随风而散。

    就此溘然长逝。

    亲眼目睹这悲壮一幕的诸位大宫主,不管心存怎样的心思,此刻皆是叹息一声。

    “是个好后辈……”

    “可惜了。”

    这钦天监监正虽境界与他们大抵相当,可要论身份确实是他们的晚辈。

    阳明真人一路走来,他们也算见证者。

    并且对他的天赋多有感慨,甚至有些忌惮。

    可现在,竟就这么亲眼看着他在自己等人面前就此夭折,当真是……不甚唏嘘!

    抬眼望着头顶之上一尊太乙陨落而引发的天象,几尊大宫主叹息一声,再无多做言语的心思。

    彼此对视一眼,便就此向着前方挥洒出了自己的太乙本源神通。

    ‘阳明那小子说的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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