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不好了——”
神都,钦天监。
负责值守巡天镜的灵台郎匆匆飞身而至,只是还没等他落下身形,司天殿内便传来淡淡回应。
“本官已知晓,你且下去吧。”
急切之下踏云而来的灵台郎,身形一僵,讷讷道。
“那……监正,大贼携一十八州煌煌大势而来,其势汹汹,我等该如何……”
声音迟疑中夹杂着的焦躁,无需多言。
可司天殿内的监正却仿佛依旧是一副不急不缓的语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外如是。”
这话太过随性,灵台郎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
可刚刚他在巡天镜中看到的那一幕太过骇然,由不得他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监……监正,这能……能挡住吗?”
其实面对上官这般追问,多少有些僭越了。
换做其它司衙,或许下一刻就是上官的雷霆之怒。
只不过钦天监与神都大多司衙都不大一样。
它说起来是一个衙门,其实更多的却是类似一个累世传承的宗门。
内里的大小官职,则对应宗门内的各级师长。
所以并无太多旁的衙门,那么重的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
就如此刻,面对灵台郎这话,监正只于沉默中叹息一声。
“挡不住,也要挡。”
且不提他钦天监历代皆受大雍姬氏供奉,单说他这一门早就与大雍气运纠缠捆绑于一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大雍遭劫,气运反噬之下他这一门同样别无幸理,下场凄惨。
司天殿外的灵台郎闻言,顿时默然。
是啊,劫难将至,这神都谁都退得了,谁都能退。
唯有他们退不了,不能退。
退则,万劫不复。
一念至此,那灵台郎面上惊惶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退无可退的坚定之色。
深深向着司天殿躬身一揖,他沉声道。
“下官明白了。”
“下官这就去知会一声,监正宽心,既然此劫避无可避,我等誓死与监正同道,绝不会堕了我钦天监的威风!”
不过就在他毅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司天殿内的声音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
灵台郎顿步回首,眼中似有疑惑。
这时,却见一道金光从殿内闪至他面前。
“多余的事情就不用做了,意义不大。”
“此道牒乃我这些年炼制的一件秘宝,可遮掩天机,凡名列其上者,纵是九境太乙也难以洞察其根脚……”
那灵台郎听到这里,再看向手中的那块玉牒,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
“监正!这——”
只可惜司天殿内并没有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一言打断了他的话头。
“行了,不用说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抓紧时间,去挑人吧。”
说到这里,司天殿内的声音似是犹豫了下,然后才声音沉重地叹息道。
“天赋太出众的,就算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利于隐藏……就挑些性子沉稳的吧。”
才高者,必气傲。
是不会甘于一生憋屈、毫无作为的。
与其让他们痛苦煎熬一生,等到将来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生事寻死,还不如就这样让他们与他这个监正、与这两千余载煌煌大雍一同殉了吧。
尽管这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残忍……
灵台郎闻言,身形彻底僵在了虚空,神色浑浑噩噩。
“监正……”
听着这后辈的泣血之声,司天殿内再次叹息。
“痴儿、痴儿,勿要多作恋栈。”
“今日苟活者未必就是幸运,就此寂灭者未必就是不幸。”
“本官也不奢望你们日后能有多大的作为,只期望你们能带着我皇天无极宗一门火种存续下去……”
“且去吧。”
有时候,活下去是一件很需要大勇气、大毅力的事情。
期间,必将遭遇、忍受的痛苦,或许正应了那句‘来煎人寿’的‘煎’字。
所以监正才会叹息,才说他们未必幸运。
不过对于此刻的灵台郎而言,此时他耳中只有监正的那句‘将我皇天无极宗的火种存续下去’。
于是只能满面悲痛的于虚空叩首,不再称呼‘监正’,而改称‘宗主’。
“宗主保重,弟子去也……”
……
这世上没有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
他皇天无极宗得大雍姬氏供养,乃有这泱泱两千余载大兴。
今,大雍败落,累及钦天监、累及他皇天无极宗。
这便是代价。
送走了一点存续传承的希望火种后,司天殿中的阳明真人蹙起的眉头明显松懈了几分。
再抬眼望着身前这座巨大镇国龙鼎,目光有痛惜、有悲呛。
痛惜的,自然是那曾经镇压万万里山河的一国神器,如今却落得个这副遍生裂痕的破碎模样。
“此,谁人之过?”
这一声呢喃自语,他没有答案。
这就是望气士一脉的无奈,能观天、能观地、能观气,却没有能力顺着自己的心意改变什么。
十年前,他的老师顺从了一次自己的心意。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将自己的身魂当成了祭品,融入了这大鼎之中。
伸手轻抚着那鼎身上的大片寂黯,阳明真人眼神悲呛。
曾经只需封堵的八州之地,如今已经扩散到一十八州,他知道老师留下的馈赠,终究是要撑不住了。
而他自己也要撑不住了……
“抱歉,弟子阳明无能,让老师失望了。”
一声告罪,监正阳明真人神色黯淡,不无羞惭。
短短十年,他曾经的一头青丝,已经是花白一片,这是心神枯竭的体现。
当初老师身入镇龙鼎时,曾说他这一门从此不欠大雍姬氏什么了。
话里的意思,他懂。
可他做不到。
此泱泱两千余载,他这一门人为这一朝一国,倾尽了所有,又岂是轻易能够舍弃的?
更何况他的老师还在这里,还在这镇国龙鼎之上,他又怎么可能忍心选择壁虎断尾?
只是可惜啊,纵然是以他的修为,最终也不过是只能在这镇国龙鼎上缝缝补补。
拼尽全力,做着这看似愚蠢,实则也是愚蠢到顶的无用之事。
不过好在这一切,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老师,弟子去了。”
说着,阳明真人嘴角泛起一抹近乎解脱的轻松笑意。
“不过老师放心,弟子已经做了安排。”
“纵然弟子身殒,我皇天无极宗依旧会传承下去,只待来日时机一至,必能再兴。”
传承不失,应该不会出问题。
可这后一句的‘再兴’,就是自我安慰与美好愿景了。
毕竟纵观古今,璀璨一世的传承有如过江之鲫,可一朝颓丧后,能够再次起势的,又有几家?
只是心中明白归心里明白,但人不就靠一口心气与念想活着么?
阳明真人笑意渐苦,在心里对老师说了声抱歉。
他能力极限在此,徒之奈何?
而就在他唏嘘感慨之际,蓦然感觉那一股浩瀚恐怖的气息越来越近,怕是只需须臾就可到达神都之上。
阳明真人扭头望向远处,终是一脚踏出。
这一瞬间,与他日日相伴、早已气机相连的镇国龙鼎嗡鸣一声,似乎要与他同往。
可阳明真人却是拒绝了。
诚然,身蕴一朝气运的镇国龙鼎无疑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神器之一。
若是换做以往,历代钦天监监正单凭此鼎便可轻易镇杀世间诸多强敌。
只可惜现在却是不行了。
以它目前的状态,纵然依旧有着几分盖世神威,可破了就是破了,不可擅动。
不过就在阳明真人即将踏临虚空之际,他还是分出一念落在了不远处的朝奉宫当中。
与钦天监一样,朝奉宫亦是累世受大雍姬氏供养。
没道理,钦天监为此熬干骨血,他朝奉宫能够心安理得地做那坐山观虎斗之态。
一念联通数尊宛如神明的强大神魂,阳明真人并没有说太多。
“此番大贼张显携一十八州大势而来,大敌当前,还望诸位大宫主能够摒弃前嫌,联手迎敌。”
“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见自己此话说完,那数尊宛如神明的神魂依旧沉默不语,饶是阳明真人早已心如止水,还是忍不住暗骂这些人私心之重,以致于一叶障目,成了那寸光之鼠目!
“罢了!罢了!”
“国朝养士两千余载!仗义死节便在今日!”
“尔等且在此安坐!贫道去也!”
说罢,这一道降下的神念就此抽离。
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经一步踏在了神都镐京的虚空之上。
见此情形,朝奉宫中一直有如泥胎端坐的数尊大宫主,终是叹息一声。
“避之不及,走吧。”
……
张显来时,尚隔千里,入目便是神都镐京那片绵延无尽的广袤宫阙。
几如天宫,果不愧神都之名。
只可惜这本该尽显赫赫天威的神都,如今却是暮气沉沉,一副陈腐破败之相。
手持斩龙剑的张显嘴角泛起一抹嘲讽。
可就在须臾一瞬后,他便稍稍怔愣了刹那。
望着那道孤零零立于虚空的道人身影,他有些稀奇道。
“道人何人?莫非是要阻我?”
阳明真人掐了个道印,冷哼一声。
“尔为乱贼,祸此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本官既食君禄,自当为君诛贼!有何问题?”
张显微微凝神,这才发现来人身上那身赤色道袍,竟是官服。
“呵,道不道,官不官,不过姬氏豢养之鹰犬尔。”
这般嘲讽回应一句,张显随即又有些感慨。
“不过你这飞鹰走狗,却有几分愚忠愚孝。”
“今日贫道之来,旁人皆不敢阻,唯你独身前来,勇气可嘉。”
这话看似是赞许,可实则却是更大的嘲讽。
想他大雍姬氏坐享天下这么多年,可如今大劫来临,竟只有这五等小官站了出来,岂不可笑?
所以张显笑了。
而他这一笑,无疑是再将大雍姬氏的遮羞布扯去一层。
连带着本就虚弱不堪的大雍气运,再次被削去两分。
阳明真人见状,顿时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
“我大雍历来待尔等修士恩泽甚厚,偏生养出了你们这等贼子野心之辈,以一己之私利祸乱天下不说,竟还有脸面大放厥词?”
说罢,手中道诀一引,瞬间泼洒出一片威势惊人的恐怖神通。
而这时,张显面上的笑意也已经敛去。
大雍姬氏确实对修士恩荣不少,否则又怎么会有这满天下世族高门的累世显贵?
可这在之下呢?
万万黎庶呢?
‘这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吧……’
张显叹息。
“痴愚之辈,冥顽不灵。”
抬眼望着身前倾泻而来的神通异象,尽管亦是太乙之威,可对于此刻状态之下的张显却算不得什么。
他甚至没有动用斩龙剑,毕竟这柄自铸成之日便是替姬氏人皇准备的,又怎么会轻易让这等小鱼小虾挫了它的锋芒。
故而只一指点出。
无尽赭黄之气沸腾弥漫倾泻间,一道璀璨到极致的金光划破虚空。
只一瞬,那看似恐怖的太乙神通异象便如泡沫般幻灭。
而与此同时,正欲继续出手的阳明真人浑身一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红钦天监官服上氤氲而出的血色,眼中竟是难以置信之色。
“怎……怎会如此?”
皆是太乙之境,纵然此大贼有一十八州气运加持,远超他们这些寻常太乙,可这中间的差距也至于如此之大。
对此,张显神色淡淡。
“蚍蜉不见青天,故有此问。”
阳明真人闻言,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一阵剧烈收缩。
“你……你踏出了那一步?”
张显不答。
只是将目光望向另一处虚空,讽刺道。
“你们啊,好似每次都晚来一步。”
上次与朝奉宫有交集,还是太康六十年。
那一年,他们的其中一人晚去一步,以致于张显三兄弟就此成功问道太乙。
从某种意义上讲,若非他们的拖延,大雍或许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至少……不会这么快。
初登场便被张显如此讽刺嘲笑,几位朝奉宫大宫主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确实又来晚了。
回眸望着阳明真人的方向,只见道道金色剑气伴随着滚烫热血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原本顶天立地的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栽落虚空。
其中一尊大宫主目露不忍,挥出一道柔和之力将之托举,叹息道。
“抱歉,我们来晚了。”
身上气息飞速跌落的阳明真人,目光瞥过他们,那双眼眸前所未有的锃亮,展颜一笑。
“来了就好,终是不晚。”
“接下来,就拜托诸位大宫主了。”
几位大宫主闻言,尽皆默然。
而这时,一身太乙气息即将寂灭的阳明真人,猛地鼓起残余气息,怒视张显厉喝道。
“杀贼!杀贼!杀——”
只可惜他骤然闪现的身形,尚未真正抵临张显身前,只一阵虚空罡风吹过,便如沙尘般随风而散。
就此溘然长逝。
亲眼目睹这悲壮一幕的诸位大宫主,不管心存怎样的心思,此刻皆是叹息一声。
“是个好后辈……”
“可惜了。”
这钦天监监正虽境界与他们大抵相当,可要论身份确实是他们的晚辈。
阳明真人一路走来,他们也算见证者。
并且对他的天赋多有感慨,甚至有些忌惮。
可现在,竟就这么亲眼看着他在自己等人面前就此夭折,当真是……不甚唏嘘!
抬眼望着头顶之上一尊太乙陨落而引发的天象,几尊大宫主叹息一声,再无多做言语的心思。
彼此对视一眼,便就此向着前方挥洒出了自己的太乙本源神通。
‘阳明那小子说的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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