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筚路蓝缕

    六月的平郭县,南风劲吹、暖意融融,

    原野早已褪去了春日的羞怯,赤裸裸地铺陈开自己妩媚的一面。

    开垦多年的熟田中,麦芒初挺,青中泛白,在风中起伏。

    新整伤的生地里,糜子苗才及膝高,绿得沉甸甸的,如同浓墨泼洒。

    村路是新踏出来的,豌的黄黑色带子,硬生生插在丰腴的林草之中。

    一辆胡式高轮大车哎呀碾过,轮上木轴呻吟着,载满新割的牧草,几乎要溢出车沿。

    赶车的鲜卑汉子黑健壮,嘴里哼着含混的调子,目光掠过自家畜群啃食的山坡地一一那里去年还生着茂密的树木,如今树桩犹在,稀疏的嫩草却已被羊蹄踏得泥泞斑驳。

    村边矮丘下,汉家院墙赫然分明。

    刘大头家院中石磨盘嗡嗡转着,几只芦花鸡悠闲地步。

    菜绿意盎然,果蔬茁壮成长着,路过的农人看了都要赞上几句。

    对面坡上,却是鲜卑拔略氏半陷于地的穹庐,门前木杆上悬挂着风干的奶酪,散着微腥的腹气。

    一道歪歪扭扭的柳条篱笆,象征性地隔开两家的土地,那篱上分明有羊只新近啃咬过的湿痕缺口。

    界碑是新立的,刻着官府的刀笔字样,深凿入木。

    这就是辽东,这就是平郭,这就是典型的胡汉杂居地界。

    「平郭县比我想象中还要好。」邵裕登上了一处高坡,下视前方。

    那是一个宁静的小山谷,分布着数十户人家,胡汉杂处,已然数年。

    看得出来,他们过得还不错。

    更让人庆幸的是,这是直接掌握在平郭县手里的户口,而不是颜、萧、佟三大本地豪族。

    燕王友裴满亦有些陶醉地看着这一切。

    从诗赋流派上来说,裴满是有点田园派的,而且还是其中「细分赛道」乐农支派的。

    这会看到平郭县六月宁静的乡村时,便道:「大王,臣都有些后悔在岩安家了,早知平郭这么好,就该搬过来。」

    郭时在旁笑一声,道:「你若真不喜欢岫岩的热闹,可去西安平,那边地近高句丽,还有鸭录水,更兼奇峰突出,风景秀丽,去不去?」

    裴满白了他一眼,懒得多说,

    郭时这厮是个粗坯,真不懂乐农之趣,和他说了是对牛弹琴。

    邵裕嘴角含笑,静静听着属下们拌嘴。

    他其实也很喜欢眼前这一切,因为心中会生出一股成就感。

    当年慕容仁北上的时候,可是把能带走的人都带走了,也就留下了一些房屋和破烂家什。平郭有现在的这一切,与他们这几年的努力分不开。

    「大王——」山坡下响起了呼喊声。

    邵裕寻声望去,却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奔马而出,赫然便是去年刚为他诞生一女的宇文夫人。

    邵裕招了招手,示意他看到了。

    火红色的骑士放慢了马速,最终停在了山谷中的乡村旁。

    村头有一口新掘的水井,上覆木板。

    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井台追逐,拍手唱起变了调的谣谚:「七月流火,八月剥枣一一平郭糜子高,喂饱咱家老!」

    几个妇人蹲在井边青石上捶打衣衫,木声沉闷,水花溅湿了她们的麻布裤脚。

    她们一边捣衣,一边看着不远处大树下的某位老者。

    老者穿着凉衫,身边已经围上了那群孩子。

    他笑眯眯地给所有孩子各分了一枚野果,然后说道:「方才那句谣谚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孩童们齐声应道。

    「好孩儿。」老者笑道:「今日便教你们一首新的。其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发”

    孩童们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稀稀拉拉跟着朗诵。

    「大王,那便是原慕容的燕国中尉郑林了,青州北海人。」裴满介绍道。

    「原来是他。」邵裕恍然。

    他早就听闻郑林在青州名气很大,乃有名的饱学之士,后为曹疑所逼,被迫渡海北上,避乱辽东,为慕容、慕容父子两代赏识。

    他封建辽东后,得知郑林隐居于平郭,于是两次征辟,郑林都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没想到啊,这老头精神看起来不错,还在乡间与孩童嬉戏。

    「不要打扰他。」邵裕对左右说道:「郑公乃长者,能在乡间教授汉、鲜卑、乌桓孩童,是他们的福分。离开之前,遣人送去粮肉布帛,你们看着准备。」

    「是。」裴满应下了。

    邵裕又看了眼郑林与孩童们教学之处,转身离开了。

    ******

    风过平野,麦浪低伏。

    田埂上艾草已深,野蔷薇在沟坎边开得艳丽,香气混着泥土、畜粪和新鲜麦草的味道,浓烈无比一一这是典型的农牧混合地带乡村的味道。

    远处,不知谁家的犁铧正切开黑油油的生荒,发出沉闷的「啦」声。

    日头渐渐西斜,夕阳泼洒下来,给汉家的土坯院墙、鲜卑毡帐的圆顶、麦场上散乱的石碌、圈里反刍的牛羊都镀上了一层温润的毛边。

    村道尽头,一匹快马踏着烟尘奔来,马上的驿卒裹着风尘,马蹄声碎,敲打着这个正在逐渐捏合成型的新世界一一这辽东一隅,胡腔汉调,犁痕蹄印,麦浪腥草,新井旧谣,在六月的熏风里,

    正笨拙而顽强地彼此融合、生长着。

    溪流畔,一位挽袖汲水的妇人偶一抬头,望见驿马扬起的烟尘,忽地问邻家胡妇:「阿姐,可是州里的文又到了?」

    那胡妇正用力绞着湿衣,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微黄的牙齿,用怪异的腔调生涩回应道:「管他甚!咱的糜子灌浆,羊羔长,才是正经!」

    「也是。」妇人笑了,直起腰看着奔马远去的驿卒,良久才收回目光。

    驿卒用高超的骑术控扼着马匹,即便是乡间小路,亦不曾稍减马速。

    很快,他听到了山梁后密集的金鼓之声。

    送惯了信的他知道,燕王一有空就操练士卒,哪怕身边只带着百人,也会得空就练,丝毫不懈怠。而也正是有燕王这等英雄人物在,高句丽等辈才不敢造次。

    驿卒转了一个圈,绕过一片树林后,见到了前方的车马和一顶挨一顶的帐篷。

    侯莫陈参上前拦住了驿卒,问明情况后,将信收了起来,匆匆离去。

    驿卒不敢离去,下马站在原地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他在这」的喊声骤然响起。

    驿卒抬眼望去,只见一十一二岁的少年手里握着吃了一半的果子,大声说道。

    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燕王的身影出现在驿卒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位王府官员以及那位名满辽东的宇文夫人。

    「信使何在?」邵裕看着驿卒,问道。

    「在县西驿站中歇息。」驿卒回道。

    邵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遣人拿来一匹绢,赏赐给驿卒,然后便吩咐随从牵马过来。

    「殿下。」宇文氏紧紧拉住了他的手,满脸担忧。

    「义父?」少年三两口咽下果子,拿衣袖擦了擦嘴后,亦有些不安。

    「无事。」邵裕摸了摸少年的头,道:「义父要出一趟远门,你留在家中,好好读书练武。八月秋收后,悉罗部的壮士都要集结起来,遵奉到将军号令,进山操练。」

    少年悉罗腾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邵裕又看向宇文氏,道:「野狸,回岫岩,看好我们的家。」

    宇文氏摇头,道:「我和你去洛阳。」

    「胡闹。」邵裕眼一瞪,道:「你走之后,帕岩怎么办?」

    「你的兵又不是泥捏的。」宇文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

    「别胡搅蛮缠了。」邵裕不悦道:「正好旅顺、北丰那边的草场吃得差不多了,带上部落、马匹、牛羊,转场至岩、西安平,看着点北面。」

    宇文氏不说话了。

    邵裕明白她的脾气,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话,转身看向裴满,道:「笔墨纸砚。」

    话说一半,又喊话止住了。

    他使劲揉了揉脸,道:「罢了,我还是回一趟岩,安排好诸事再走不迟。」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在平郭的乡野间扫视一圈。

    几年了,他竟然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荒地,是他们一年年开垦出来的。

    灌渠,是他们一点点挖掘出来的。

    道路,是他们一条条平整出来的。

    不经意间,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辽东十一县浸透着他的心血,是他下半生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是他的孩子们出生、成长的地方那么多人跟着他来到此处,路蓝缕,以有今日。

    他要对他们负责,他的心在这边。

    而今,中原还有他最后几丝牵挂。

    母亲殷切的眼神,父亲伟岸的身影,总是在脑海中徘徊不定。

    不知道多少次中夜起身,他都陷溺在这种情绪中难以自拔。

    一阵难言的叹息后,马被牵了过来。

    他翻身而上,疾驰而出。

    骏马嘶鸣地奔走在原野上,穿过羊群,掠过麦田,将宁静的乡村、高大的城池远远抛在身后。

    海浪涛涛,将渔船带回港湾。

    南风轻柔,带来了慈母不舍的问候。

    远处的山梁之上,骑士的身影渐渐浓缩成了一个点,消失在了白山黑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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