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国中事务,确立留守班子后,邵裕从王国军中征发了五百人,由幢主刘九统领,另有十余名王府属吏,一路西行,于六月初六抵达了襄平。
襄平原本是辽东郡的治所,而今显然没落下来了。
当年征服慕容鲜卑后,虽说发还了慕容迁至棘城的百姓,但问题是很多人找不到了,要么死了,要么在战争中逃散了,一时联络不上。
待时过境迁,这些人又出现时,却已在外地以流民身份重新编户,自不可能发还。
邵裕对经营裹平也不怎么上心,虽然这里条件很好,更适合开展大规模的农耕。但一切都变了,缘于辽东和青州之间只隔着一道浅浅的海峡,一天一夜就能抵达的航程,比花费两个月的时间穿越沼泽更方便、更节省。
裹平最大的豪族便是李氏了,而今由一位名唤李青的中年人管理整个家族。
他也是邵裕夫人李氏的长兄,自然而然,李青被任命为裹平令。
他本想招待邵裕一番的,奈何人家急着赶路,只在庄宅中休息了一晚,并更换了部分马匹,收取了一些干粮,初七上午就又西行了。
进入辽泽之后,道途一下子艰险了许多。
李家派了一百部曲随行护送。他们用布紧紧包裹着全身,只露出眼晴和鼻子,让人看着十分吃惊。但燕王府众人一点都不奇怪,纷纷照做,
六月的辽泽,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殖质与水腥味,更兼大雨连绵,闷热潮湿,像这样裹着肯定很不舒服,但没办法,若不想被蚊子吸干血,还是照做吧。
左常侍潘诞都有些后悔了,就该劝燕王至旅顺乘船前往青州的。但面对众人的反对时,他没能坚持自己的意见,以至于此。
「人比以往少了很多。」行走在绵软、粘腻的泥泞埂道上时,邵裕四下扫视,感慨道。
右常侍崔景化不停地擦着汗,说道:「其实还是有一些人的,不过多在险渎附近。」
当初他是支持燕王过辽泽返回中原的,理由是不需要在旅顺等待船期,也更安全。
现在看来,在辽海深处航行可能真的危险,但如果只是过蓬莱与旅顺之间的海峡,其危险程度与过辽泽比起来,还真不好说呢。
特别是夏天,雨水丰沛,很多道路被淹没了。而当大雨停歇出太阳的时候,辽泽又变成了一个巨大、闷热、潮湿的蒸笼。
很多因降雨形成的水泊完全是死水一潭,滋生了无数蚊虫,扑面而来之时,比飞蝗还猛烈。
夜间搭帐篷宿营的时候,他们往往生烟驱蚊,早上起来,营地周围那层层叠叠的蚊虫户体能让你震惊好半天,乃至感到恶心。
崔景化也后悔了,后悔在没有赞同潘诞的意见,反而反对他一行六百余人就这么艰难地走着。
因夏日多雨,现在看不太清楚道路了。甚至洪水爆发时,路基完全被冲毁了,荡然无存一一行至某一段时,送信来的信使都找不到他来时的路了,也是奇葩。
故每一步都需试探。看似坚实的草甸下,可能是深不见底的淤泥。稍有不慎,人或马匹便会陷落,挣扎声在空旷的泽国里显得格外绝望。
队伍行进很慢,人人手持长竿探路,精神高度紧绷,
一直到六月中旬,他们才穿过长长的泥淖,渡过辽水,抵达位于辽泽西半部分的城池:险渎。
这大概是数百里泥淖中唯一有点人气的地方了。
这里没有成群的蚊虹,没有暴露在外的人畜遗骸,没有腐烂腥臭的气味,没有芦苇丛中发出的可疑的脚步声.
人在这里可以好好睡一觉,补充食物,饮用干净的水源,别提多舒爽了。
此城本欲设军镇的,但至今未成。附近生活着上万百姓,基本都是鲜卑人,由都督府派了一位参军管理。
参军倒是想巴结燕王,但邵裕婉拒了,只取了一些干粮、酒水,更换了马匹了事,随后便在附近转了转。
比起之前,险渎这两年还是有点变化的,至少他们拓宽了河道,排干了部分沼泽,然后兴建了小规模的围堰,种起了小麦。
麦田之外,还搞了一段长约十里的驿道。
此驿道非常高,当地人称之为「叠道」,走在上面时,恍如行走在堤坝上,可下视两侧的沼泽、农田、沙洲、草地。
不过民力若此,短时间内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右常侍崔景化跟在邵裕身边,初见叠道时,下意识有些皱眉。
辽东国之所以能封建,不就是因为朝廷担心守不住么?毕竟孤悬于外。
可若沼泽中遍地是叠道,并开垦出大量农田,兴修出一个又一个陂池,那可就不一样一一说难听点,平州屏弱的农业、遍地的胡人以及数百里沼泽,共同构成了辽东国的「护身符」,可若沼泽被征服了,朝廷会不会把手伸向辽东。
好在走出去二三里后,这段叠道就到头了。
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以及在反射着白光的沼泽中跳跃觅食的水鸟,崔景化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没个一二百年,哪可能整伤出模样?
不过确实也需要注意了。
朝廷有经营平州的举措,险渎城的开发就是明证。只不过他们目前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与幽州毗邻的棘城、宾徒以及白狼水流域。更准确地说,是在医巫间山以西区域。
没人那么想不开,在有大片荒地可供经营的情况下,傻乎乎去改造沼泽。
六月十七日,邵裕只在险渎逗留了两天,随后便继续西行,于二十五日抵达棘城。
谢绝了都督李重的饮宴邀请后,五百余人一路南下,于月底前抵达了蓟城一一李家部曲已然自棘城回返。
幽州刺史邵璋在府中置家宴,招待自己的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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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兄长面前,邵裕仿佛卸下了全部面具一般,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尤其是当四个侄儿侄女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邵裕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尤其是已经十三岁的蔓草,长得亭亭玉立,且不再似小时候那么爱玩爱闹了,突然之间就变得很文静。
对四叔行完礼后,她亲手煮了一鼎茶,又端来了些果品,然后才然离去。
看着侄女的背影,邵裕恍然意识到,长兄居然已经三十四岁了,而他也已经二十七岁。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经意间就从你身边溜走,无声无息。
「生老病死,世人难逃。」邵璋看着风尘仆仆的弟弟,叹道:「待到哪天,为兄与你一起作伴,于鸭录水畔垂钓,度此一生。」
邵裕默然。
「不信?」邵璋看了眼虎头,摇头苦笑道:「快了。三弟在高昌站稳脚跟后,就轮到我了。老二如何我不知,但我是走定了。对了,最近可曾听到百济消息?」
邵裕点了点头,道:「百济王奖掖壮士,进取之志不小。若乐浪、带方二郡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挡不住。也就是人家不敢打,真下定决心了,这两个郡保不住的,太远了。」
邵璋听得有些胸闷。
他得父亲授意,出任幽州刺史后,也开始了练兵,目前只得千余人,编练得还算不错。只是,
千余兵加上二郡大族,真能挡住百济人吗?
「百济王已遣使入朝,接受大梁册封,应不至于悍然动手吧?」邵璋忍不住说道。
「求人不如求己。」邵裕看向兄长,认真地说道:「什么册封,都是做不得数的。有人就觉得天高皇帝远,朝廷不会来打他,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再者,百济人最是不堪,他们兴许不会大举来犯,但时不时越境屯垦,收买部落,却是大有可能之事。今日偷一块,明日再偷一块,久而久之,
待朝廷发觉时,大半个乐浪郡没了。」
邵璋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
自汉以来,乐浪、带方等郡虽然画在舆图上,但根本没直接控制,其中又以乐浪郡最为明显。
其大半土地乃山区,生活着许多部落,名义上臣服朝廷,但一不纳赋税,二自己管自己,他们投向哪边,乐浪郡就是谁的。
百济人把这些部落「偷」走,将国境线北移数十里、上百里,朝廷都不一定能及时发觉。
便是发觉了,人家百济、新罗离得近,已经通过各种手段控制了这些部落,你怎么办?
发兵征讨吧,似乎不太值得。不过几十里、一百里蛮夷居住的地方,几乎没交过税,真值得派数万人跨越辽泽,长途远征么?
简而言之,为一处对朝廷没有丝毫贡献的地方,花费巨额钱粮,征调数万人马、二十万以上的役徒千余里远征,搞得海内骚动,民怨沸腾,换你是平章政事,你会怎么做?
如果百济人聪明,当场上表谢罪,表示永为臣属,你又会怎么做?
在平章政事们看来,乐浪、带方二郡政令不出县城十里,荒郊野岭从来就没真正统治过,现在换了百济人占据这些地方,人家表示永为臣属,好像也没什么大的差别。
况且人家就蚕食了几十里,度把握得很好,这就是最恶心、最左右为难的地方一一当然,还是要看人的,如果是今上,整不好就出动三五万大军,跨海远征了,但后代天子可不好说。
邵璋很能明白这个道理,甚至现成的例子都能找到一一三月间,交州来报,言林邑国在双方边界的模糊地带屯垦,并收买了附近「三十六洞主」,朝廷过了一年才发觉。
范文为什么敢这么做?因为大梁的国力再强,延伸到边界的力量却没多少,况且当地湿热难耐,外地人来了疫病丛生,困难颇多。
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边角地带,能兼顾一两个方向就不错了,还想全部实控?范文就赌你不会来打他!所以,在听闻梁朝远征西域后,这厮就有小动作了。
「汉时三韩多蛮夷部落,不曾开化。」邵璋叹道:「而今过去了数百年,文法、制度渐成,野心也随之膨胀。喉,虎头啊,为兄今后可能还要仰仗你呢,我是真没底。」
邵裕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只点了点头,道:「兄长放心,有我。」
邵璋愣愣地看向弟弟。
邵裕抬起头,看着长兄,一字一顿道:「兄长难道忘了鸭录水垂钓之约?」
邵璋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良久后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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