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灯辉落尽,孤月高悬,驿馆内寂静无声,夜色黛蓝,可惜衾冷枕寒,教人难以入眠。
夏云鹤自福王府回来后,闷声扎进房内,穆修年将饭食送来,她吃了几口,没了兴致,一时之间,不禁有些想念臻娘做的饭菜,驿馆的食物实在不合她胃口,她又咳嗽几声,从袖中取了蜡封的蜜丸和水吞服。
这药丸是张素大夫制的,这次来远州,她带了些,一天一丸,免了许多吃药的痛苦。
吃了药,忽听外面沸腾起来,伍逊长等人又惊又喜地喊道,“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穆修年在屋内听到,刷一下站起,几步到了门边,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夏云鹤。
夏云鹤知道他着急去看谢翼,便将饭菜装回食盒,推向桌子对面,而后舒了一口气,掩唇打了个呵欠,揉着眉心说道,“你去吧,我要睡会。”
穆修年应了一声,撤下饭菜出去。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夏云鹤披衣而起,推窗往外一瞧,黑甲已然撤走。
她不免笑出声,福王得了谢翼的镖局,自然撤了对众人的辖制,论起好面子,福王当仁不让。
腹诽完,她披衣去开门,暂时是睡不着的,外出看看夜色也是一种消遣。
门一推开,却见谢翼呆站在门外,见她出来,谢翼眼中亮起一丝光彩。
夏云鹤心底一冷,沉声问谢翼,“殿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谢翼望着她,撩起衣袍便要下跪赔罪,夏云鹤眼疾手快拦住谢翼,她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掀起眼皮静静看着谢翼,冷淡的词从嘴里吐出,“殿下不必如此,早点回去吧。”
“先生……”,谢翼垂下头,不去看她,两肩担满落寞,少年无声沉默着……
彼时更深露重,凉风四起,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夏云鹤猛然咳嗽起来,谢翼抬手要去扶她,夏云鹤挥手推开他,笑着道,“殿下的心意臣知道,不必如此,早点回去吧,回去吧。”
谢翼的手僵在半空,万般思绪竟成了团乱麻,他有千种话,百种心,九曲肠,却在此刻没了言语,他盯着眼前雌雄莫辨的脸,不觉悲从中来,呐呐开口,“先,生——要与我生分至此?”
夏云鹤拢紧身上衣裳,掩唇咳嗽几声,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殿下回去吧。”
谢翼望着她,忽地闭了双眼,咬紧牙关,压住胸中翻涌的情绪,转身离去。还未踏出两步,只听夏云鹤低声说道,“殿下若想赢,就记住,先学会认输。”
少年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夏云鹤,见那人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却在他看过去时,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关上了房门。
谢翼站在原地,静默看着那扇门,直到指尖冰凉才回神,他抬头望着夜空,但见月色清辉,他莫名其妙吟了一句,“今夕何夕?”
他嗤笑一声,只觉自己有些荒唐了,这般想着,他抖去身上寒气,向着紧闭的房门长揖。
翌日。
守在驿馆外的黑甲陆陆续续撤走了。
待到午后申时,孤零零的日头烤着大地,闷热潮湿的空气裹在每个人身上,余下的几个黑甲也兴致蔫蔫,走神似地守在馆驿大门外。
夏云鹤窝在室内,捂着额坐在桌前打盹,她不敢去榻上休息,唯恐一觉又到夜半,屋外吵吵闹闹,一群人商量着要将带来的皮货卖掉,才不枉费来这一趟。不想来了队黑甲,丢给伍逊长等人一袋银子,将皮货与马全部拉走,一群人又开始与黑甲争吵。
眼见天上乌云翻滚,遗下雨滴,谢翼呵止伍逊长等人,“够了,将东西都给他们,不是给了银子,还吵什么。”
有谢翼这句话,黑甲道了一声“多谢”,招呼一干人等带着货物离去。
雨势渐起,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敲得人心底烦闷,谢翼对伍逊长等说道,“今明两天收拾一番,后天离开远州。”
没有理会少年们的群情激奋,谢翼往楼上望了望,收回视线。
等众人吵吵嚷嚷争论着离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头看了看,从庖屋那边端了碟鲜露饼,偷摸上了二楼。
夏云鹤迷迷糊糊之际,一个人忽然摇了摇她肩头,悄声说道,“夏大人,醒醒。”
她一瞬间惊醒,盯着面前的小厮,微微皱眉,“你是何人?来此为何?”
小厮取了顶上小帽,一头乌丽的长发垂落腰际。
夏云鹤骇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起身退了两步,仔细打量了这人几眼,又瞥见桌上的鲜露饼,正是小食时间,可驿馆这几日从未供过小食,还是这样精细的食物,她心中擂鼓,颇为谨慎地问道,“你……是涂南人?”
鲜露饼色泽雪白,入口细腻,早年间是涂南客商带到京城礼佛用的,因沾了檀香味,也被叫檀香饼,后面传开,鲜露饼也变成京中礼佛专用。
做鲜露饼的手艺也变成涂南人来京谋生的一种手段,且这手艺只在涂南人家内部传授,外人无从去学。
所以夏云鹤猜她是涂南人。
可惜,这姑娘笑了笑,说道,“夏大人眼光不差,可惜差了一点。本宫母亲是涂南人,鲜露饼的手艺是本宫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父亲是禁军廖统领,我于前年嫁给福王为妻。”
说完,从袖中掏出王府信物,一对鹣鲽玉佩,是王妃的私物。
夏云鹤一愣,撩袍跪下,口中称道,“下官夏云鹤拜见福王妃殿下。”
她心中暗道,福王离京时,听闻娶了廖家女,想来是这位了。
福王妃扶起夏云鹤,说道,“本宫只想告诉夏大人一些事。”
这话好没道理,王妃求外臣办事,说出去荒唐至极,况且她还是福王妃……福王是什么样的人,夏云鹤是知道的。
思及此,夏云鹤躬身说道,“福王妃殿下,何事需要下官帮忙?”
福王妃说道:“本宫听说你在查一件旧案,血罗衣。”
夏云鹤微微诧异,却听福王妃说道。
“福王是知道这件案子的,本宫亲耳听到福王与增喜说的。”福王妃见夏云鹤不语,知道她并不相信,便说,“夏大人可以去问问温朔川,那个被贬岭南的温大人,你以为他一个都察院司务,凭什么能被调到皇帝身边,还不是陛下为了保他,当初温朔川翻阅远州卷宗,察觉血罗衣一案不合常理,便准备上报,可是被陈海洲发现,陈海洲差点在都察院杀人,这事被皇帝压下,知道的人也三缄其口,这事过后,温朔川调为翰林院侍书,常伴皇帝左右。”
“正是因为此事,皇帝才对陈海洲起了杀心。”
夏云鹤听完,惊出一身冷汗,心底对福王妃的说法持一丝怀疑,她按捺住颤抖的内心,不急不躁问王妃,“王妃殿下为何告诉下官这些?”
哪知道福王妃听到这话,冷笑起来,“哼,福王不好过,我才好过。”
夏云鹤笑着道:“殿下这又是什么话?”
“什么话?”,福王妃勉强扯起嘴角,带着几分无奈说道,“人人都说廖家好命,能与亲王结亲,可谁又知道亲王是什么样的人。”
“我心里清楚,福王娶我只是图我父亲是禁军统领,我也不奢求别的,只希望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可是……”
“可是……”,福王妃苦笑着说道,“可是他碰都不碰我……”
夏云鹤缄默无语,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静静听福王妃哭诉。
“你以为是福王生性淡薄,不爱女色?”,福王妃边哭边笑,“福王喜欢的,根本不是女人。他只喜欢那个叫增喜的太监。”
“他只喜欢那个太监,一次他们在汤泉厮混,正被我撞见……”,福王妃说到这里,捂住唇,干呕几声,“恶,心。”
她闭眼顺了顺气,接着说道,“福王见我发现,直接对我说,看见也就看见了,忍得了,就忍,忍不了,自请出府。”
“哼,自从发现后,他二人越发肆无忌惮,”,福王妃掩面而泣,“越发不避着人,一次竟然厮混到我的卧房。我不过说了几句,福王便动手打我,说我吃穿用度都他供养,也配对他指指点点……”
“我曾给福王自写休书求他放我回家,可福王烧了休书,说我想让京城的人都笑话他。可我清楚,他舍不得我父亲禁卫统领这条线。”
“呵,他把廖家当什么了,他以为远州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他。”,福王妃脸上显出一丝轻蔑,看向夏云鹤,“福王给夏大人说不知道这件案子,可我偏要将这案子告诉夏大人,只有福王不好过,我才好过。”
“廖家再不济,也轮不到福王肆意贬损。”
夏云鹤扫了一眼桌上糕点,没作声,她不清楚福王妃是自己找来驿馆,还是受福王指使而来,若为后者,福王想从血罗衣案里得到什么?
她缓了缓神,说道,“王妃殿下,下官不懂王妃的意思。”
“不懂?夏大人不是在查血罗衣案?”,福王妃笑了笑,“那本宫再告诉夏大人一件事,罗氏族人以前住在罗家巷,也就是现在的子育巷。”
听到这里,夏云鹤神色微变,猛然想到林仓提到过子育巷闹鬼一事。
福王妃说完,见夏云鹤眉头微皱,心底笑了一声,气定神闲绾了发戴上小帽,说了句,“夏大人尝尝这糕点吧,边地苦寒,比不得京中繁华。”
说完,她施施然离开了屋子。
夏云鹤看着福王妃在视线中消失,起身往窗边,推开窗,见云销雨霁,路面湿漉漉一片,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油篷马车,看起来丝毫不起眼。
车夫看见福王妃,赶忙跳下车,敲了敲车窗,只见一个丫鬟挑起车帘,也跳了下来,二人服侍着福王妃上了车,才各自归位,驱赶着马车缓缓离去。
夏云鹤关上窗,看着碟中鲜露糕,终究没吃,只喊来穆修年,叫他将糕点带下去,她自己则吃了药丸,收拾了一番,只身往闹鬼的子育巷去了。
三天,查案足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