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病的病人不算人。
这话一点都不刻薄——因为他们平日好的时候也不算人。
房子是没有偏好的。
你善待它,它就善待住在它身体里的人;你虐待它,它也会用相同的方式。
接下几批匆匆而来的医生们没有想到,自己最先要忙的不是安置病患,马上火热地投入研究中——而是撸起袖子,化身泥瓦匠或砌墙工人,照着那栋‘最标准的’临摹修补。
“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并且幽默的笑话里。”
医生们花了至少四天时间,在这期间,轻症或未患病的市民们纷纷加入,带着自己的孩子或妻子。一些实在无法行动的,就只好躺在泥地上,或者找块稍微干净些的木板。
他们的哀嚎声伴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杰夫·波茨更少出现了。
第五天。
病人越来越多。
一些在城中看见报纸的轻症患者兴高采烈。
他们认为郊外的病院就如报纸上所言,是一座无瑕的庇护所——他们拖着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父母,一家人匆匆赶来,找贝特莱斯的医生们求救。
上午到。
下午就变成了泥瓦匠。
弗洛伦斯没过多久,已经开始用这件事开玩笑了。
爱德华·史诺忧心忡忡,和金斯莱私下谈了几次,还是决定将‘地图’的事告诉威廉姆斯·詹纳——金斯莱写了一封信寄去审判庭,但他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平安抵达。
“很难,金斯莱。现在的伦敦只出不进。”
半个小时后。
当爱德华·史诺驱散学生们,将手绘图交给苏醒过来的威廉姆斯·詹纳:
老先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他不用女士的嗅盐,脸一阵青一阵红——由于他是白人,变色的可以说相当明显了。
“‘我们救醒了一条变色龙’…”金斯莱模仿着某人的语气嘟囔,巧让一旁的弗洛伦斯听了个正着。
“你在说什么?!天哪…金斯莱?”
老詹纳和爱德华·史诺纷纷扭过头看他。
“…我只想起我的朋友。如果他在,肯定要这样说话…先生,我建议您别为眼前的事态发愁——说真的,您活的比我长久,不是早该清楚这城里揣着什么东西了?”
金斯莱说,伦敦城就像个孕妇,从她那干瘪又时不时嗤笑的刻薄模样看,孩子也必定是个里里外外通透的坏种。
他这样打岔,倒让老院长缓上了一口气。
威廉姆斯·詹纳拍了拍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的肩膀,透过镜片,那双永远只有‘医学’的眸子正闪烁着微弱的、难令人察觉的担忧。
“我想…”
他被爱德华与金斯莱合力搀了起来,靠在床头(顺便,床头的枕头是弗洛伦斯自己带来的),再由房间里唯一的女士递上水壶(水壶也是)。
威廉姆斯润了润干裂的嘴皮,却不准备说话。
叹气。
长长的,用唯好人才有的模样叹气,半晌,才开口讲话:
“我竟然忘记带我的小鸭绒褥子了…”
房间安静的就像刚响过炸弹,旷得如同一片死寂的废墟。
老院长揉揉眼,撑着坐直,没穿鞋的两条腿儿也不伦不类地盘了起来。
他仿佛一瞬恢复青春,像往日那样冷不丁来一句幽默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怪话。
“我可不能让我的学生们担心了,是不是?”他温柔的、年长的眼睛依次欣赏过三张哭笑不得的脸,在每张脸上都停顿了一段时间:“爱德华,金斯莱,弗洛伦斯。好孩子们,老家伙坐起来,你们该去照顾病人了…”
爱德华·史诺半跪在窗前,推了推镜片:“我不建议您强撑。这是邪教徒作乱。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审判庭、监察局、教会与市政府警署——我需要您的手写信,就现在。”
威廉姆斯攥着拳,强辩道:“那只是巧合,爱德华,只是巧合。”
爱德华静静看着自己的老师。
威廉姆斯·詹纳不愿与他对视,缓缓别开了脸:“费尔康·波茨不会这么干…爱德华。他虽远比医学这条道路要看中权势,和灰党不清不楚——或者清清楚楚。但是,爱德华,相信我,他没有这胆量敢和邪教徒厮混…”
爱德华当然清楚那位副院长是什么人。
他要权势。
“还有钱!你这个蠢货!我没有让你都吞进肚子里!你难道想要害死我?!”
不远处的临时别墅。
费尔康·波茨正提着手杖,满客厅追自己的弟弟杰夫·波茨——由于两个人都很胖,绕行沙发时,就像两枚极富弹性的脂肪在地毯上一蹦一跳。
三只椅子长的沙发。
他们绕了两圈便气喘吁吁的非要找地方坐下。
“你难道想要害死我?!我告诉过你!不要插手最后一次拨款!难道西区的捐赠还不够你买那些用来擦屁股的手绢?”
杰夫·波茨此时的模样怪吓人的。
自脑门开始,一条条深褐色的泪沟让他看起来像个蜡烛做的人偶。
脸上的脂粉太厚了。
“…我还有用。再说…”他偷偷瞄了兄长一眼:“谁会查。那可是女王准许过的…”
“女王没有准许你把用来给市民造房子、维持吃喝的钱扔上赌桌!恩者在上啊!我为什么非要把你带到伦敦来?!”
“…我可没赌。”杰夫·波茨刷地展开扇面,对兄长的说辞颇不以为然:“那是投资,‘大波茨’先生。我的好姑娘,她一房远亲有些作为…听说是布里斯托尔警署的副警长…”
他见哥哥顺了气,声音更大了。
只是投资,又不用去赌博,干什么非要动手呢?
“远洋贸易。你听过吗?要我看,伦敦城里的人也够‘乡下’的——这生意妙极了,你们还没有我这样的乡下人神通广大…等到这些钱翻了身,再打几个滚,我只要搓搓它身上的泥渣,就够您吃喝三五十年啦…‘大波茨’先生。”
他越说越高兴,却发现费尔康·波茨的脸色急转直下。
“哥哥?”
杰夫·波茨摆弄着自己手腕上快要成盔甲的镯子,珠光宝气的戒面,恨不得再长四五只手花钱戴满的宝石链子——就这一点来说,伦敦城里的人勉强算‘见过世面’吧。
珠宝样式倒挺新潮的。
“…别怪我,杰夫。”
费尔康·波茨盯着自己的弟弟。
“哥哥?”
“别怪我。你…也许…”他叹了口气。
好人模样地叹了口气。
“也许我不该把你带到伦敦来,杰夫。”他有些疲惫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