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腊月越来越近了。
国棉六厂内外是天寒地冻。
白东风慢悠悠走出来找了棵树后撒尿。
一泡尿哗啦啦的尿完。
他没有回去,而是在寒风里点了一支烟,倚着大杨树开始发呆。
没法回去。
只要一回到那个仓库改建的临时宿舍,他就能听到母亲的呜咽:“作孽啊,这铁架床的板子把我骨头硌得生疼……”
但待在外面也不舒服,不光是天冷还因为噪音大,旁边就是细纱车间,此时正要工作小组在加班加点赶制一批出口东南亚的精梳纱,机器轰鸣声穿透寒夜清楚进入他耳朵。
很烦。
往日他还挺喜欢这声音的,因为车间里机器日夜轰鸣代表工厂效益好,工厂效益好他这个后勤小领导就有利可图。
然而如今他住在了车间旁边,往日动听的声音此刻变成了钝刀刮他耳膜。
他不想住这地方,想想白天同事看自己眼神他就无地自容。
现在厂子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很多:
照顾生病师傅是图人家房子……
阻拦师傅子女回城见最后一面就为了占下人家房子……
贪污了不少东西家里竟然攒下了四千块钱……
等等等等。
各种流言蜚语不可避免的进入他耳朵,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不是流言蜚语,是事实。
倚着树干仰头看星空。
今晚没雾,苍穹万里皆为星河。
他在反思自己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地步的。
房子没了。
工人新村的房子被师傅的儿子夺回去了,他父亲去泰山路想要回旧房子,居委会答复是做梦都别想,泰山路已经人满为患了。
媳妇要没了。
从那晚上开始,孙玉兰就跟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是愤懑于他家里明明有四千元的大额存款,平日里却对她百般克扣,还骗她说家里的钱都用来大吃大喝了,没什么存款。
二是没了房子的男人不如流浪狗。
在他找到这个临时宿舍后,孙玉兰只看了一眼就收拾自己东西回娘家了,她说老娘黄花大闺女嫁你二婚男人图什么?不就图跟着你后勤主管住工人新村、吃香喝辣吗,结果现在住狗窝?
当时父母被她话刺激到了,没有阻拦她而是任凭她离开。
现在再想把媳妇从娘家接回来,怕是不容易了。
越想越气,他忍不住一脚踹在杨树上。
树梢上积攒的余雪洒落下来,落在头上化成冰水顺着衣领流到脖子里。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还有什么时候见过来着?
他想起来了,1972年冬天他拜钱忠国为师,师傅领着他穿过雪地进车间纺纱。
当时进入车间后,师傅曾经语重心长的留给他一句话:
“做人就像纺纱,一根纱丝歪了整匹布就废了,坏念头可以有不能实施,一旦实施那人的一辈子就坏了。”
我的人生是不是坏了呢?
他正在惆怅。
突然一只后脑勺一疼,整个人迷糊过去。
等他醒来后,等等,自己是疼醒的!
有人在对自己拳打脚踢,把自己打的抱头惨叫:“救命!饶命!英雄好汉饶命啊!”
一道哨声响起,打自己的人快步离去。
白东风哎哟哎哟的爬起来,还没等着看清自己在哪里,后腰眼上被个铁管顶住了:“别动别出声,否则打死你!”
“我不动我不出声,”他举起手说:“同志,厂里的东西你随便……”
“少废话,姓白的,我这次来是警告你一声,管好你爹娘那两条疯狗,再去招惹钱家人,那么下次嘿嘿。”冷笑声中,冰凉的枪管顺着他的脊梁滑到耳根。
白东风听闻此言却不怕了。
虽然浑身剧痛可胆子壮了并且冷静下来了。
他还以为碰上专偷国营大厂的大偷了呢。
这种大偷心野的很,全是亡命之徒,为了一卷纺织布就敢杀人。
如今得知来人跟钱进有关他不怕了,他知道钱进有好单位有社会地位,不敢沾染上人命。
这样他忍着脖子和后脑勺的生疼转过头去看向来人,傲然说:“拿把破枪吓唬谁呢?”
“反正你们已经打过我了,有种就打死我,反正我现在一没房子二没老婆,活着也没什么趣味了。”
“倒是那钱进又有新房又有新媳妇还有好工作,我看我死了他怎么办——现在谁不知道我俩的新仇旧恨?我被打死了,政府先抓他!”
他想先装狠为强,镇住对方。
结果对方仰头大笑,摘掉帽子让他看自己的样子:
“政府抓他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怕你看见我样子,我不怕任何人看见我样子。”
“因为我打死你以后我就自首!到时候跟钱进有什么关系?嗯?!”
“实话告诉你,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钱进,是有人花一千块钱和给我弟弟安排一份工作为条件,让我来收拾你。”
“所以你要是识相,你好我也好,咱们好好活。你要是不识相,老子一枪毙了你,然后向组织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白东风顿时慌了。
还有这操作!
这钱进到底什么来头?
路子太野了吧!
他赶紧说道:“同志,听我说,奥斯特洛夫斯基曾经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生命很宝贵,怎么能用金钱和什么狗屁工作出卖给别人……”
对方不废话,拉动枪栓‘咔嚓’一声响,打开保险后将枪口顶在他额头上。
白东风可不是硬汉。
他双膝一阵抖动,顿时双腿一软跪下了。
对方俯瞰他冷哼一声,抬起手朝着天就扣动扳机:“嘭!”
巨响声中,火光四溅,一枚弹壳迅速弹射出来。
对方将枪口再度摁在他脑门上。
子弹出膛动能极大,枪口此时滚烫,直接顶在脑门上烫的他掉眼泪:
“行行行,不敢了不敢了,以后不敢去招惹他了!”
来人捡走弹壳转身离开:“下次再找上你就不是请你吃一顿打了,是请你吃一颗枪子!”
确定人走了,白东风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踉跄跄去找路。
其实他们就在国棉六厂旁边的火车线上,这地方只有火车经过比较荒凉,野草灌木丛生,刚才一时不察他没认出这熟悉的环境。
回到临时宿舍,他一头撞开铁门钻了进去。
赵大红‘哎哟哎哟’的声音适逢其会的响起:“作孽呀,真是作孽呀,我睡的都是弹簧床垫子,多少年没睡这木头板子了……”
白江山则坐在铁皮桶改造成的板凳上对着一枚郝建秀小组铜质奖章生闷气:
“现在什么世道、什么世道?连郝建秀小组的奖章都能扔,年轻人没有一点荣誉感了!”
白东风不说话,一头扎进床上一动不动。
赵大红没忍住,爬起来问他:“你怎么、哎哟,你不是去撒尿吗?叫汽车撞了吗?怎么成这样了?怎么裤裆都湿了!”
白江山闻言赶紧拽起他来:“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白东风没有发火的力气,他摆摆手,虚弱的说:“爸妈,算了,工人新村的房子算了吧。”
“咱的住处另想他法,工人新村的房子就断了念想吧。”
赵大红一瞪眼:“凭什么?咱可是……”
“凭我还想要命!”白东风悲哀的说,将刚才的遭遇重复一遍。
“他们真敢动枪?”赵大红难以置信。
白东风说道:“一命抵一命,人家一千块钱加上一份工作把这事给办了。”
赵大红难过的说:“咱家本来有四千块来着……”
白东风苦涩一笑:“重新攒,慢慢攒,只要我还在后勤当领导,还怕没钱花吗?现在着急的是房子。”
“爸,你们机械厂不是快要分房了吗?咱该送礼就送礼吧,算了,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
看着儿子颓唐的样子,白江山一时无语,只能长叹一口气坐在了床头。
赵大红想发火却无处发火。
她最终只能扯起一条补丁围裙抹眼泪,围裙上‘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褪成粉白色,有些字迹几不可见。
震慑住白家人后,钱进的日子总算舒心起来。
当然他先让张爱军去无声无息的把人绑了出来,张爱军拳打脚踢他再戴上硅胶头套恐吓,总算把白东风给摆平了。
这样没有波澜中,时间过的很快。
无声无息的来到1月18号又进入19号。
19号就是腊月初一。
这一天还是省里学生集体报志愿的日子。
靠着看报纸、听广播,钱进才知道现在国家秩序被破坏的多厉害。
很多在他看来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当下是需要从头摸索的。
就拿高考时间来说,全国各省独立命题,独立设立考试时间。
就填报志愿来说也类似,有些地方需要高考之前先报志愿,不光报考大学还能报考中专中技。
海滨市所在的中原大省向来奉行四平八稳的发展政策,在高考上面也是如此。
当地高考时间晚,有足够时间去吸取兄弟省市经验和教训。
填报志愿时间也晚,老师已经阅完卷了,学生们也给自己估完分了,然后开始填志愿。
这一天学习室又热闹起来,海滨市教育局专门给泰山路居委会发布了招生学校的情况和具体专业介绍,足足有好几本书面材料可以查阅。
另外还给街道上一些张学校的招生通告,魏香米便交给钱进全贴在了学习室外墙上供学生们阅览。
这年头学生参加高考难,实际上报志愿更难!
学生们对所有学校都两眼一抹黑,除了海滨本地聊聊几所院校,他们顶多知道个清华北大。
钱进跟宋致远、魏雄图和魏清欢聊了聊之后,立马明白自己成了78年的张雪峰。
学生们填报志愿很随意,好几个人商量着要填写北大。
钱进看他们那个发茬就知道他们家没挖能处北大后代的祖坟,于是他赶紧叫停:
“别胡乱报志愿学校,第一志愿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预选学校的直接录用名额!”
他对当下填报志愿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现在考生报志愿是先预选,预选人群里头再择优录取,国家给出的比例大约是1:1.5。
这个择优录取是要进行政审和体检,其中政审非常严格,既要审查本人政治表现,又要审查家庭成分、历史和社会关系。
这方面钱进不考虑,由更了解的宋致远和魏雄图考虑,他带着魏清欢教学生们怎么选择志愿。
在场的人一旦大学毕业都是八十年代大学生,绝对前途无量。
但也得选好专业。
理工科好选,八十年代就会出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顺口溜。
国家现在理工科专业人才缺口巨大,这方面闭着眼睛选即可,主要跟兴趣挂钩。
这部分学生毕业了能进科研院所、国有工业企业,未来不能说飞黄腾达,可是过上小康生活甚至提升阶级不成问题。
文科没那么好选。
文科里面有一部分人好选,笔杆子过硬的报师范院校。
现在大学生只要进入大学就有补贴,师范院校在这方面没有优势。
它的优势在于中文系是个多面手,毕业后可以进入学校当老师——收入不高但节假日多并且八九十年代老师的社会地位高。
再一个中文系毕业生能进报社还能进机关单位给领导当秘书,现在多所师范院校就开设了秘书科。
另外钱进知道今年就要改革开放了,再过几年国家会急速推进四化建设,这样很需经济管理人才。
所以只要数学好、对数字工作感兴趣的或者家里出过财会工作者的文科学生,他就安排报财经类专业。
一旦大学毕业,这类专业毕业生多数分配到银行、审计、财政之类的部门,只要进去了,那他们这些人可以爽到退休。
再就是改革开放后,海滨市将迅速利用优良港口城市这个优势,成为沿海城市开放试点,对外贸易、国际贸易会成为九十年代国内各城市挑大梁的存在。
那时候敢于下海经商的,只要别作,基本上三两年都能开上桑塔纳。
所以钱进又指导对赚钱感兴趣、对外语有兴趣的学生报国家贸易相关专业。
再一个他鼓励学生们去上警校、学法律。
当下警校毕业不用考试直接分配当警察,学法律的大学生未来不是做律师,而是进法院检察院。
都是好单位。
当然报考的前提是根据分数而定。
这点是最难的!
因为所有学生都没有参考标准,各大高校已经十年没有录取分数了。
钱进便引导学生们避开北上广——现在很多学生和老师只知道北上广这三个大城市,所以报名的时候也盯着这三个城市进。
这导致竞争压力很大。
实际上如今东北西北西南都有不错的大学在蛰伏。
高考结束至今,学生们对于自己能考多少分大概有数了,因为今年高考题目少,大家能够记住题目也记住自己的答案。
最近几天阅卷结束,标准答案已经开始在小道消息里流传,他们能估出自己分数。
有信心的自然向着名牌大学高歌猛进。
没信心的钱进就让他们专门往小地方的大学报,他知道八十年代大学生多金贵,别管是哪个学校出来的,只要背着学位证那就是国家干部!
其它学校也在紧锣密鼓的填报志愿,各学校之间互通有无。
魏清欢得到了一个消息告诉钱进,当场把钱进震惊了:
“有一所公社中学的老师都是民办教师,中专、师专学历都没有,他们不了解大学填报志愿的门道,竟然让学生们第一志愿全填写清华、第二志愿北大……”
志愿一旦填报就不能修改了。
钱进让魏清欢和居委会给能联系上的学校打电话,让他们一定注意带那些没什么信心学生避开大城市的大学。
今年国家已经给出录取学生目标数字了,不会超过三十万。
所以尽量找小城市、不知名的院校,先找个学校混进去当大学生再说。
今天钱进又请了假。
他一天都在忙着帮学生报志愿,下午的时候周边不少下乡知青都来学习室咨询报志愿。
倒不是专门奔着钱进来的,钱进名头还么那么大。
是他们经过报纸宣传,知道泰山路有个专门帮助高考考生的教师组,他们是奔着学习室来的。
钱进本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心思,也帮他们参谋了学校和专业。
但他对所有学生都是一个态度:只提供建议,不诱导、不强迫,尽量公平客观的将自己对学校和专业的了解告诉考生们。
志愿单被统一收走。
接下来他们要等待的就是预录取通知书。
而钱进这边等到了一张新的小集体企业成立申报审批单。
这次是人民流动修理铺!
从维修自行车开始。
月初他就委托魏香米帮忙申报一家新的小集体企业,花费十多天时间,上级单位终于审批通过了。
下班的时候邱大勇来到办公室,拿起搪瓷缸子仰头就是一阵吨吨吨。
钱进问道:“今天的活怎么样?”
邱大勇一抹嘴说:“八个队,肯定我们是第一。”
“钱大队你发明的这些小车太厉害了,非常好用,一个劳力能当两三个用,怎么上头还没给消息说要批量生产?”
钱进摊手。
他也不清楚只是给单位提供了明显能改革劳动力的发明,结果上头就是不给回复。
“还好商业局领导给回复了,”钱进将审批书交给邱大勇。
邱大勇打眼一看,白纸黑字:关于设立泰山路第二集体企业‘人民流动维修铺’的批复。
落款处鲜红的公章还洇着印泥,像朵开在雪地的腊梅。
赏心悦目。
他搓了搓眼睛又看了一遍,脸上露出笑容:“嘿,钱大队,咱们的维修铺终于成立了?”
钱进点头:“对,成立了,话说你安排的人手怎么样了?”
邱大勇说道:“天天在国营修车铺里转悠,跟着老师傅学的仔细着呢,肯定没问题。”
他挑选了五个手脚灵巧但体格一般的知青去学修自行车。
钱进问道:“老师傅们传授手艺吗?这事怎么没给我说?”
邱大勇嘿嘿想:“这怎么跟你说?不能事事都让你操心。”
“师傅们肯定不乐意白白传授手艺,咱嘴巴甜点,给师傅甜茶倒水请抽烟,再时不时帮师傅干点活,师傅怎么也得漏点本事出来吧?”
钱进沉思了一下,说道:“走,下班了,我直接去居委会,你把选的人给我带过来。”
自行车大军在城市里奔袭。
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推着自行车的人。
要么扎胎了,要么被拔了气门芯,少数是出了机械问题比如卡坏车链子之类,总之这门买卖当下能干。
他一路观察一路回到泰山路。
在他停下车不多会,邱大勇骑着车子带着五个青年热气腾腾的赶来了。
钱进都懵了:“你去印度进修来着?”
摩托车上坐七个人的场景他见过,可自行车上坐五个人这场景当真是头一次见。
邱大勇坐在车座子上蹬车,然后车梁上坐了两个,其中前面那个两条腿搭在车把外将背倚在后面青年的怀里,另外还有两个青年挤在后座上。
自行车后座已经做了加长,可两个人挤在上面还是吃力,那亲密无间的样子让钱进不得不进行一些联想。
邱大勇没明白他意思,下车后问道:“啊?去印度干啥?我没去过啊。”
钱进无奈:“这自行车上能坐这么多人?”
邱大勇说:“我最多只能载四个人,所以他们五个轮流着跑步,始终有个人跟着车子跑。”
钱进问道:“你这车能载四个人?牛逼!”
这自行车命不久矣。
五个小伙子都眼熟,身上军绿棉袄打着补丁,脚上踩着烂棉鞋。
到了跟前后邱大勇一声令下,纷纷挺直腰板敬了个礼:
“待业知识青年,向钱总队报到!”
钱进下压手腕:“不用这么正式。”
“那什么,我跟居委会魏主任申请一下,把你们五个的户口先挂在泰山路集体户下,然后你们加入我的劳动突击队,给你们安排一份小集体企业的工作。”
“劳动突击队工作是一天五毛钱补贴,然后小集体企业一个月是30元,所以你们保底一个月有45元的收入。”
青年们面露喜色:“好呀!”
“谢谢钱总队。”
邱大勇羡慕:“靠,我一个月工资没有45啊!”
钱进说道:“等你以后接替我的大队长职务了,别说45,54都轻轻松松。”
邱大勇赶忙摆手:“钱哥你这话说的,我能去想你的位子吗?”
钱进说道:“是你这话说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留在大队长位子上不动弹的人?这么没有前途?”
“告诉你吧,我的前途是星辰大海!”
邱大勇满脸茫然。
钱进无奈的笑:“跟你开了个玩笑而已……”
“哈哈哈。”邱大勇笑了起来,“看什么,笑啊。”
五个青年跟着笑。
这窘迫场景倒是把钱进给逗乐了:“行了说认真的。”
“我听大勇说你们五个最近都在跟着老师傅学习呢?学习成果怎么样?”
一个叫宋守仁的青年规规矩矩的说:“我跟着燕山路的王师傅学习,本来我就会补胎、修刹车什么的,跟着他学了以后,我感觉学到一些东西。”
“不过王师傅比较、比较谨慎,不愿意教我学东西,我只能在打下手时候跟着研究一下。”
钱进叹道:“有这种事,你们就该提前找我说的嘛。”
“他们找不到我,你得找我嘛。”这话是对邱大勇说的。
他继续问:“这个王师傅有什么喜好?”
宋守仁说道:“他喜好喝两口,长了个大酒糟鼻子,人家都管他叫王鼻子。”
钱进鼓掌:“今晚带你去拜师!”
“还有你们四个,你们跟着学习的师傅有没有什么爱好?咱们对症下药给师傅们送点东西,然后你们一边营业一边学习,一定给我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青年们一听来了精神。
要是有学技术的机会,他们肯定不能错过。
燕山路也是在城南区,隔着泰山路没两条街道,钱进先从这位王鼻子师傅开始下手。
他回家收拾了东西,出来以后单独带宋守仁骑车去还在营业的百货大楼。
宋守仁问道:“钱总队,咱们要买什么?”
钱进递给他一张票和一沓大团结:“要买自行车。”
“咱的修理铺干起来以后,你们总不能跑着去给人搞流动维修吧?”
“单位给你们一人配备一辆自行车——记住,这是单位给你们配备的,必须要爱护!”
宋守仁瞠目结舌瞪着他。
听说过有些单位福利好,原来这么好的吗?直接给配新自行车?!
钱进手里自行车票不少,都是几次去黑市前前后后换到的。
正好利用这次成立小集体企业的机会给洗白出来。
他叮嘱说:“这是企业给你们的福利,你们五个一人一辆新车子。”
“可是外人问起来,你们要说是你们自己带车上班,因为你们不是泰山路本地人,明白吧?”
“我们的小集体企业很抢手,本地户籍的居民一看他们进不去你们外人进去了,肯定有意见。”
“所以你们就说自己提供自行车来上班,然后等到企业盈利结算的时候,我会把自行车的成本给扣出来。”
宋守仁听的晕晕乎乎,一个劲点头:“明白明白,钱总队您用心良苦,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好好干活就行啦。”钱进拍拍他肩膀。
宋守仁赶紧挺直身体大声下保证:“钱总队放心,我一定成为单位里最上进、最认真的那个人,您指哪里我打哪里,打哪里我成哪里!”
对于小青年来说,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太有面子了。
特别是他们下乡多年,很清楚自行车在公社里头代表什么。
掏钱买车,宋守仁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出来。
车头上绑了一朵红花。
永久自行车就是牌面大,它是癞蛤蟆日青蛙——玩的还挺花。
钱进将红花摘下来塞进宋守仁挎包里。
宋守仁小心翼翼放好,生怕被挤压了。
钱进拍拍他的座位说:“行了,上车吧,这就是你以后的交通工具了。”
宋守仁再次下承诺:“我一定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
钱进笑了起来:“不至于,就是一件劳动工具而已,别故意糟践它行啦。”
“绝对不会。”宋守仁继续下保证还要举手发誓。
钱进甩甩手上车,带他进入燕山路。
路灯昏黄的照耀地面,北风卷起积雪像是在灯下撒了一层棉纱。
国营修理店的铁皮门半掩着,门缝里漏出团跟路灯一样昏黄的光。
钱进摸出包当地盛行的大鸡烟,拎着包和网兜进了门。
修车店里弥漫着机油与煤球炉的呛味。
六十瓦灯泡悬在顶棚,照着墙上一排“先进工作者”奖状通红,最新那张落款是1975年。
这是街道发的先进工作者奖状,不能说没实力,只能说跟宝宝们在幼儿园得到的明星宝宝一样水分比较大。
长了个大酒糟鼻子的矮个中年人蹲在千斤顶旁,正用锉刀打磨截链器的豁口,听见门响他头也不抬:“同志抱歉,今天下班了,您明天赶早?”
钱进暗道难怪你没拿到1976年的先进劳动者,这服务态度能拿吗?
“王师傅,咱不买配件。”他把网兜轻轻搁在拆了一半的凤凰车架上,两瓶特供白酒显眼无比。
“是我帮我同志找您拜个师,想跟您学点手艺。”
王鼻子终于抬眼。
他目光扫过宋守仁那身补丁棉袄,最终停在酒瓶上:“国营店不搞师徒那套,有招工指标自然贴告示。”
“王师傅他不是想进你们单位,就是我们知青人多车多,有个会这门手艺的人大家平日里方便。”钱进从挎包里摸出一瓶绿瓶小二,拧开盖子递上去。
漂亮精致的小酒瓶让王师傅好奇:“哎,这什么酒?有意思。”
钱进笑道:“尝尝,您尝尝怎么样。”
他使了个眼色,宋守仁赶紧从挎包拿出一本《人民画报》,打开以后捧了一把五香花生上去。
钱进又送上散装的泡椒鸡爪。
王鼻子喉结顿时动了动。
他学徒时跟师傅总喝酒,最好的下酒菜就是五香花生,如今又看到熟悉的搭配顿时意动了。
“前两年冬天,我们泰山路周会计的‘永久’车总掉链子,是您拿铁丝拧了个卡扣解决了毛病。”钱进给他戴高帽。
“后面两天半夜他闺女半夜发高烧,得亏你给修了车没耽误事,他就是蹬着那车送闺女赶到的卫生所,医生夸他去的及时,孩子当时是脑膜炎。”
王鼻子咧嘴笑:“是吗?嗨,咱为人民服务,学了这门手艺就是干这个的。”
“不过收徒至少得街道批条子。”王鼻子闷了口酒,拿起鸡爪吮吸一口汤汁。
泡椒的无敌鲜辣滋味直接让他大开眼界。
海滨市没有这款食品,得进入21世纪才随着现代化物流通过超市送到百姓手里。
他忍不住又来了一口酒,惊叹道:“这什么辣椒?味道真好。”
钱进解释说:“是川蜀那边多见泡椒,南方东西,知青朋友送的。”
“师傅您好这口?行,回头我让小宋给你送点泡椒,我们知青朋友时不时会邮寄过来。”
王鼻子抽了抽酒糟鼻,顿时软化了态度:“我看这个小宋机灵又灵活,他确实是个学修理的好料子。”
燕山路修理店不光修车,也修收音机、钢笔、手表这些物件。
不过主要修车,只是王鼻子涉猎广泛懂的多。
钱进送宋守仁过来当徒弟,也不只是要学修车。
王鼻子捻了两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嘎嘣嘎嘣的香味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比副食店供应的花生米好吃多了。
他狐疑的问:“你们五香花生米哪里来的?我最爱这东西下酒,全市区副食店都吃遍了,没吃过这个口味的。”
钱进说道:“我在市供销总社甲港上干个大队长的工作,所以,你明白吧。”
“昂、昂,明白明白。”王鼻子态度顿时热忱起来,“原来小宋你这个大哥是市供销总社的?”
“行,小伙子有出息,年纪轻轻干到大队长了,真了不起。”
“不过修车不是摆弄铁片子。”王鼻子抓起锉刀往一块卸下来的飞轮上划了一刀。
金属摩擦声刺得人牙酸。
他继续说:“你得懂这铁器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锤。”
“修理工也是这样,也得吃苦挨锤!”
宋守仁摆出英勇就义的姿态昂然说:“师傅你放心,我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王鼻子吸了吸大鼻头,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泡椒鸡爪:
“行,你明天过来跟我学,别以为自行车构造简单好修理,其实里面门道深的很。”
钱进知道他是在自抬身价,就对宋守仁点头:“小宋,好好听你师傅的话,好好学!”
宋守仁说道:“钱总队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王鼻子还算讲究人。
钱进送礼舍得下本钱,五香花生米送了五斤,泡椒鸡爪送了一斤左右,这在当下是好东西。
于是他给宋守仁回了一份礼,是一本《万国自行车图谱》,1952年版的,扉页还盖着“生产资料,严禁外传”的红章。
但打开以后没什么用,介绍的是各国自行车品牌和款式,并非是机械结构图之类的东西。
宋守仁翻看以后摇头:“咱国内根本没有这些东西,我应该看永久、凤凰这些自行车的图谱。”
钱进却看着古色古香怪不错,于是他要回去准备放商城看看,说不准能值点钱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