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山林是以后的事,当下要紧的是杀猪吃饭。
今天这天,又是寒风呼啸又是雪花乱滚,这种氛围不吃个杀猪菜都浪费了。
天上虽然飘雪,却是小雪,刘旺财骂了一声‘老天爷真吝啬’,结果海风席卷碎雪粒子钻进他旧棉袄领口里,瞬间就让他一哆嗦。
钱进看的欢乐。
他跟着老队长回家里,此时院里沸腾着一股少见的热气,隔远了看有白雾直往上冒,竟把那铅灰色压顶的寒气逼退了几分。
进门一看,院中央用土坯砖头匆匆垒砌了个临时锅灶,灶膛里,木柴噼啪炸响,跳跃的火焰带着不可一世的蛮横焚烧铁锅锅底。
锅沿儿白气蒸腾如龙,翻滚着、纠缠着、直冲上去,和漫天飘洒的冷雪无声地厮杀,最终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互相消融。
猪已经杀完了,王秀兰叉着腰站在锅台边,吆喝声带着不容置疑地坚定指挥着众人。
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在她的调度下团团转,杀出的猪头猪脚已被卸在一旁的大木盆中温水浸泡,等着褪去粗厚的猪毛。
几个男人合力正准备将肥硕的猪身搬到了院里,里面早已备好的一条宽大桌子,这是分肉的地方。
钱进到的正好,招呼一声一起上手,大肥猪被端了上去:
“真沉!”
刘旺财美美的吸了一口烟袋锅笑道:“最肥的一只,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就等你来队里了,结果你一直没来,这猪就一直喂着。”
王秀兰补充说:“这猪夏天和秋天养在了山林里,那里面有橡树什么的,它过的比人还滋润,不是吃橡果就是拱野果,它这肉,准香!”
钱进挺感动。
77年冬天他第一次来队里吃到杀猪菜说猪肉好吃,那猪便是队里孩子用橡果和猪草喂大的。
然后老队长就把这事记在心头了,后来每年都给他专门养几头猪。
今天这猪肉,他们能吃一顿,然后剩下的肯定还是要给钱进带回去的。
这是从77年开始的规矩。
而现在已经是80年了。
时间很快。
他在感慨,其他妇女却忙活着准备收拾出猪肉来做饭了。
首先得给这大肥猪褪毛。
褪毛是个细致的力气活儿,最是看水温火候的经验,杀猪匠亲自拿一把锋快的刨子铁,在那被开水浇透、滚烫冒气的猪皮上一刮。
立时,灰黑、卷曲的硬毛便顺从地褪下,显露出底下光溜溜、透着粉白诱人色泽的皮肉。
另几个妇人也学样上阵,一时间,“刺啦”、“刺啦”的刮毛声此起彼伏,混合着油脂和热水混合升腾出的略腥却诱人的暖烘烘的香气。
此时大锅里,小半锅清亮的熟油已开始滋啦啦轻微滚动,冒出淡淡的油烟。
王秀兰挽起袖子走到锅边,先用铁勺将锅里热油浇淋一圈,整个锅壁均匀地布满油光。
刮毛分猪肉,肥膘进盆子一起送到她跟前。
刘旺财的媳妇提起那扇还在微微颤动的猪背肥膘一看,很是满意:“行,得有四指厚,这猪养的行,送去收购站能定个一级标准。”
“滋拉!”
随着大块肥膘下锅,一声声叫人听了舒服的响动出现。
很快,猪油被炼了出来,一股极其浓郁的肉香味像一挂鞭炮被点燃了似的,猛地便爆发开来,劈头盖脸砸进钱进鼻子里。
香啊!
这种现杀猪的肥膘炼油实在太香了。
油脂在高温下激烈转化崩裂,浓白到近乎粘稠的油烟带着巨大的冲力直冲上铅灰的天空,与细雪纠缠扭打在一起,最终连雪粒子似乎也染上了一种浓烈的荤香气。
刘旺财媳妇也忍不住使劲吸鼻子,她美滋滋的看着好些的肥肉块在热油里翻滚、缩小,由白转焦黄,最终蜷缩成一块块滚烫酥脆的油渣儿。
然后她用一柄长柄铁笊篱将它们灵巧地捞出,哗啦一声倒入旁边垫着箅子的黑釉粗陶盆里。
那小小油渣的焦香混合着油底煸出的浑厚油香,勾得人喉头都跟着滚烫的油锅一起沸腾起来。
刘旺财去拿了个碗,跟舀米似的舀了一碗递给钱进:“快尝尝。”
钱进捻起一块塞进嘴里。
一咬开,喷香滚烫的油汁迸溅。
没有比这更香的东西了。
他招呼其他妇女都尝尝,大家伙笑嘻嘻的上来抓两块,然后满嘴喷香。
后面刘旺财又把罐子拿走,在里面撒了一小把盐巴后招呼钱进:“走,进去上炕喝茶吃油渣。”
钱进饶有兴趣的帮忙:“不着急,杀猪菜最让人愉快的就是一起忙活的时候,真吃起来反而没什么。”
他现在家里有大嫂做饭,平日里又时不时得下馆子应酬,什么好吃的吃不到?
但就是这种亲自杀猪做菜的氛围体会不到。
锅里的猪油舀出来,可锅底还是油汪汪的,紧跟着大块切好的五花肉被倾入锅中。
这些五花肉质地上乘,每一块都有半指厚,红白纹路分明,上手一摸就是一手油。
五花肉煸炒,肥的部分迅速收缩、卷边、转变成诱人的焦黄色泽,滋滋地分泌出更多油脂。
瘦的部分则吸满了饱满的油润,变得结实紧致。
空气里弥散开纯粹肉香,霸道地撕扯着每一个人的味觉神经。
王秀兰手下不停,一大筐切得四棱八角的水灵灵嫩帮白菜倒入滚油里翻炒,又下入撕好的酸菜丝——这才是这道杀猪菜的灵魂。
半桶清水“哗”地一声倾入锅中,水汽蒸腾,很快随着火焰燃烧,“咕嘟、咕嘟”的滚沸声在铁锅中不断轰鸣起来。
最后,猪皮被卷了起来,这要留着打猪皮冻。
当地没有灌血肠的习惯,猪血要加上水上锅蒸着吃,这就跟蒸鸡蛋羹似的,里面有八角花椒水,撒上大把大把的葱花,蒸出来也是一味美食。
清理干净的猪肠、猪肚、猪心、猪肺被利落的刀锋切成粗细匀称的厚片,最后一股脑儿推入了那口沸腾翻涌的铁锅里。
冒出来的水汽更热乎了混合着酸、咸、油、肉香的浓汤泛着乳白色、上面飘着一层猪油,不管谁看了都得咽一口口水。
锅盖落下,压住了那如同万马奔腾般的热烈沸腾气息。
但盖沿与锅壁间难免有缝隙,这样很快就冒出了乳白色的热气。
热水汽带着酸味和肉香味,从四面往外咕嘟,几乎赶走了院子里凛冽的寒意。
厨房里开始炒菜。
新鲜的猪肉配什么都好吃。
刘旺财媳妇笑着招呼钱进:“等着吃个你在城里吃不到的。”
钱进好奇:“什么?”
“吃铁丝铁条。”有妇女掐了一把黑褐色细条给他晃了晃。
钱进恍然大悟:“哟,干豆角!”
王秀兰挺诧异:“你在城里真是什么也能吃的着,城里也有干豆角?”
钱进笑道:“是我以前吃过。”
他刚穿越过来的第一盘蔬菜,便是用酱油炒了泡发的干豆角。
当时搭配一锅米饭,四小吃的肚子滚圆,他也吃的很舒坦。
那是让他对1977年产生了踏实感的一顿饭。
此时再回想起来。
恍若隔世。
一道一道的蔬菜离开厨房灶台进了屋子,最终,厚重的锅盖被人掀开。
“开——饭——喽!”王秀兰那标志性的、能穿透朔风严寒的嘹亮嗓音,如同铜锣敲响。
杀猪菜人少了吃着没滋味。
今天照例又是聚餐的机会。
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
刘旺财把开会的党代表、社员代表叫来了,也把刚组建的养鸡小组喊了过来。
这样加上队里干部,他家能摆开两桌。
炕上一桌,客厅桌子上一桌。
大桶的白酒拎上桌,一张张干裂粗糙的脸此刻全都被热气熏得通红油亮,一双双眼睛灼灼放光,毫不掩饰地盯在那一盆盆、一碗碗正被端上桌面的菜碟上。
几大盆主菜最先亮相。
烩菜大盆里酸汤浓稠,表面的油花随着汤水荡漾,带出酸香可口的味道,让人干咽唾沫。
大块的五花肉颤巍巍地晃动着,王秀兰端着菜板放炕上,抓起五花肉用刀现场开片。
五花肉酥软滚烫,没法切薄片,要吃的过瘾也不能切薄片,就得切成厚片铺在酸菜上。
还有猪肝也得厚切,钱进招呼王秀兰别动刀:“其实这个用手掰着吃更好,我听说人家东北做杀猪菜,猪肝都是掰着吃,这叫手掰肝。”
“那猪心咧?”王秀兰问。
钱进说:“猪心可以用手撕巴,不过切也一样。”
切好的猪心跟护心肉搭配在一起,一大碗蒜泥放在旁边,这俩是绝配。
还有好几盘子炒菜。
每一道菜都是油亮生光,浓香四溢。
热气从碗盘中心升腾,与桌上汉子们呼出的气息、锅里余存的暖意融合,氤氲在寒冷的空气里,让这间土坯屋子变得热乎。
“来,钱总队动筷子,别抻着!”刘旺财招呼声刚落,那筷子就成片地落了下去。
“是,钱总队下筷子,待会再喝酒。”
“先给肚子里填两口,吃点东西再喝酒……”
王大栓和贰角这些粗汉早就盯上了搪瓷缸里的白酒,他们还想抿一口,不过大家伙都开始下筷子,他们更得跟进。
顿时,一片密集的筷子撞击碗盘声响起,紧接着第一口肥肉下喉的满足短叹声又出现了。
声音短促而密集,像骤雨初至敲打盆盖。
王大栓能吃能干,家里人都是这样,所以他们家里光粗粮都不够吃,一年吃不上一回杀猪菜。
如今终于逮到机会,手里筷子一夹就是两片肥肉。
他那粗大的喉结猛烈地上下滚动一次,肥肉就得下去一块:
“香啊,香到姥姥家去了!”
他迫不及待地伸向下一块颤巍巍的五花肉。
旁边的刘旺福架住他筷子:“吃块猪肝吧,你小子没点眼力劲,五花肉给钱总队留着。”
钱进端起酒杯笑:“抿一口抿一口,饭桌上没有领导,大家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喜欢吃肥肉。
可杀猪菜这种现杀现煮的五花肉是例外。
却是太香了。
没有膻腥味,全是可口的香味,一口下去,胃口大开!
这是在城市里吃不到的肉。
精心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不到十分钟,肥肉就进锅里成了菜。
满打满算,这五花肉一个钟头前还是活的呢。
满桌都是咀嚼声。
大冷的天气,这滚烫的一碗猪肉酸菜汤下肚,顿时,闷热、油亮的汗珠从一张张糙脸上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
一旦没擦掉,就会滚下去,汇集在下巴尖然后滴落在旧棉袄前襟。
此时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久违的丰足之上。
很快不管是炕桌还是地上的八仙桌都是一片狼藉。
豁口粗碗里的汤底油星凝结了,露出下面沉渣的白菜帮。
盆里的菜和汤迅速下去一半,里面肉片子没剩下几块,排骨肉更是被挑光了。
散乱的碎骨丢在泥地上,惹得几条毛色杂乱的土狗在桌腿之间钻来挤去,挣来抢去。
所有人都吃得额头冒汗,脸颊油亮,棉袄的衣襟大多解开了,呼出带着浓重酒气和食物腻味的满足气息。
贰角眯着眼睛,用小指粗的筷子尖剔着塞满后槽牙肉丝的牙缝,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啧……差不多了!”
“前几年这时候,肠子都饿得直抽抽,跟灯捻子似的细,闻着海风都是咸苦味儿,哪敢想这顿杀猪菜的油水?”
他身上那件靛蓝色打补丁的粗布棉袄,袖口和前襟都被油花洇开了深色印子。
但好汉也不甚在意,只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舒坦,这暖意来自肚腹,更来自一种隐约浮起的期待。
上午听了钱进的讲解后,对未来的期待。
他三十多岁正是好年纪,以后大包干了,以后承包下船了,只要好好干、加把劲干,家里不愁吃不上杀猪菜!
“可不敢瞎说!”老党代表刘旺福正慢悠悠地把自己碗里那最后一点油汪汪的酸汤水吸溜进嘴。
又酸又香的汤水下肚,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也舒展了些:
“没以前勒紧裤腰带打下的底子,咱能安稳坐这儿?再就是得感谢钱总队的帮助,否则锅里没有油水,你锅盖就是抬的再高,它油花也出不来!”
“想想前些年队里的大船,一年才打了多少斤鱼?工分簿画满了,也顶不上一家五口的嚼谷。今年呢?光秋天打的鱼就比往年一年还多!”
“咱队里光景还是好的,”有人心满意足的说,“好歹有钱总队给带路,吃得饱穿的暖,我姐和我姐夫就在杜家沟,隔着咱这里没个十里二十里,他们那里可差劲了。”
“我几个外甥好几年了,连条新裤子都没添,这口气,闷在我姐和我姐夫胸口好些年喽!”
“杜家沟?我同学是杜家沟的,听说他们这个月正要集体分家搞大包干。”刘二柱下意识的说。
贰角、王大栓等人眉飞色舞要接话茬,王秀兰赶紧送上来一筐金黄的玉米饼子:
“别说话了,来来来,吃这饼子,这是好东西,加了小米面和豆面,吃起来甘甜!”
王大栓愣头愣脑的说:“酒没喝完、菜没吃完,着急上大饼子干什么?”
“干什么?堵住你那张嘴。”王秀兰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警告意味十足。
王大栓反应过来,讪笑着拿走一张饼子:
上午开了会,队长刚说过不准透露即将施行大包干政策的事!
大饼子上场,那酸香可口的菜汤汁就成了珍宝。
死面黄饼子被大家伙掰碎了泡进那浓郁的汤汁里,只要打个滚泡透了,这就是再美味不过的饱食大餐。
刚从的肉虽然味美可口,奈何大家伙肚子里没有油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肚汉。
一盆子肉看着不少,可满桌子十多号人,大家伙不够分。
这时候还得靠黄饼子充饥。
面饼厚重的口感吸附了汤汁里浓缩的所有精华,一口下去,嘴里纯粹都是幸福感。
特别是刚从说还没喝完酒的王大栓,筷子一扒拉、舌尖一卷,一碗杀猪菜菜汤烩饼便扫的干干净净。
就此,肠胃的噜噜声终于消散了,饥饿的肚皮被高热量的食物暴力填平,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满足感和踏实感开始像温酒一样,在身体里弥散、回甘。
“痛快,这才叫过腊月!”刘二柱惬意地呼出一大口悠长的白气。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额角,额头上已积了层薄汗。
“是啊,这日子真好。”刘小燕小心咀嚼着自己碗里最后一块肥肉,油亮的嘴角上翘。
很满足。
另一个党代表刘金海很感慨,抽了口烟说:“咱想想前几年这个时候,大冷的填别说这么大盆杀猪菜,能分一碗带荤腥的萝卜条就算老天爷开眼了。”
“刚从贰角说的好,咱队里一个两个的,那肠子饿得比灯捻还细,日子过的孬啊。”
他的话引发了另一阵咀嚼之外的含糊附和。
然后不知道谁趁机插了一句嘴:“还是得大包干,要是大包干了日子准不一样……”
这话引发了一阵惊愕。
盘坐在炕上的贰角本来正对付着最后一块大骨头,闻言他立刻抬起头,含糊不清却斩钉截铁地附和:
“对,咱现在大集体成了个闷罐子,平日里光喊号子就能吃上杀猪菜了?就得大包干——这叫开盖,给日子透气儿!”
这下子王秀兰没招了。
主食都端上来了,没吃的了。
再一个贰角头脑简单,接话接的太快,谁也拦不住。
王大栓的头脑比他复杂不了多少,俩人大脑里蛋白质合计起来也没一个鸡蛋清多。
贰角开口,王大栓接话:“那肯定的,要是大包干,那我王大栓就去承包个养鱼池,到时候豁出去命,也要把它给伺候明白。”
“养的鱼肥虾壮那是咱的本分,要是亏了瘦了那是我自个儿没本事,老婆孩子大不了跟着我继续啃窝头咸菜,泛着不拖累队上兄弟!”
贰角听了点头,“呸”地一声吐出啃得精光的骨茬。
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股憋屈已久、如今终于要奋力一搏的狠劲儿。
刘二柱不明所以,跟着起哄:“大栓叔说得硬气,咱海上的道理也一样。”
“以前大帮哄,一条船乌泱泱二十号人,窝工啊,海面上一天能真撒出去几张网?都瞅着玩呢,谁真舍得力气去干活?”
“所以我就觉得大包干好,船包到我二叔他们几个老海鬼手里试试,他们到时候准舍得把力气用在好海场上,到时候人少心齐,船怎么能吃水深些?全靠鱼货堆得冒出来……”
“你快吃你的吧。”刘有余怒视本家侄子。
刘二柱讪笑一声,还在喋喋不休,不过声音越来越弱:
“四叔,我听我二叔说了,要是叫他们承包了队里渔船,那明年开海季他们一准能拿出满船顶呱呱的鲜货,到时候给队里多交提成,余下的也够给我俩堂哥凑个结婚钱……”
刘旺财媳妇看着沉默不语的自家男人,她还不知道上午开会结果。
但她知道最近生产队里关于大包干路线之争的激烈程度,也知道自家男人的意见,于是她就想趁机帮自家男人说句话。
她发挥了自己二十多年队长夫人的政治智慧,意味深长的说:
“今天席上的都是为集体出力的硬骨头,往后一起十八劲,可得让队里像咱锅里的菜汤一样,越熬越香浓,越熬越有盼头!”
这话里有话,她目光带着期待望向钱进。
结果钱进尴尬了。
刘旺财也尴尬了。
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因为随着她话音落地,饭桌的热烈气氛变得凝滞了。
王大栓急眼了。
他还以为开完会后半天时间又出了变故,顿时激动起来。
只见他把眼睛一瞪,像是被肉块噎住了似的,脸红脖子粗:
“熬?婶子啊,光靠熬可不顶事!要不是有钱总队,咱哪年腊月分那点粮能撑过半年?那点东西就够糊嘴皮子!”
“叫我说这大锅饭再熬下去,水都熬干了,还能有啥香浓的?钱总队,是不是?”
他情绪激动声音大,唾沫星子都差点飞溅到对面贰角的碗里。
贰角比他头脑能发达一点,紧张的看向钱进:“钱总队?咱怎么还变卦呢?”
钱进斜睨他一眼:“以后做事说话都要三思,要把情况搞明白了再开口再动手,要不然就要闹笑话!”
然后他夹起碗里的五花肉给众人看:
“这块肉好,膘满肉厚,收拾得干净利落,吃到嘴里真是有滋味。不过好肉还得配好菜,如果干炖肉它香的让人难以下咽,还得配上酸菜、大料、油盐酱醋,是不是?”
刘旺财和刘有余听懂了这话,忍不住点头:“不管什么时候,大家都要团结一致。”
“一锅菜烩一起才能出来一顿好饭,全队社员拧成一股绳,才能出来个好生产队。”
贰角等人没搞明白,面面相觑:“啥意思?”
“到底还要不要大包干了?”
听到这话,养鸡小组的青年们竖起了耳朵。
他们仔细分析这句话。
觉得话里有话。
‘还’是重点,这意味着之前队里干部和社员代表们是决定要进行大包干了?
钱进对刘旺财说:“指望这些人能把消息瞒住?瞒不住的,就算他们自己能忍住了不往外说,人家有脑子给他们话里下个套,也能把结果给套出来。”
刘旺财沉重的点头。
他比钱进了解自家这些人。
上午他的安排纯粹是一厢情愿,根本堵住这些人的嘴巴。
这样他叹了口气,说道:“包,当然要包,不是说了找个好日子把社员都召集起来开个全体社员大会再宣布吗?”
王大栓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刚才叫俺婶子那话吓我一跳。”
刘旺财媳妇呆呆的看着他们。
包?
青年们闻言斗志昂扬,群情激荡。
刘小梅看着长辈们的表情,偷偷拽了拽身旁刘铁锤的袖子,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问:“铁锤哥,你听清楚了没?是要包的吧?”
刘铁锤只是闷头扒着碗里油汪汪的汤泡饼。
他不说话,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显然是情绪高涨。
养鸡小组有姑娘心细,着急的问:“啊?队里要大包干?那养鸡场怎么办?也要包出去?”
刘旺财赶紧一拍桌子:“瞎琢磨什么呢?你们以为大包干就是把家给全拆了?”
“养鸡场是钱总队支持咱们生产队的集体资产,还有豆腐坊和鱼丸坊,那的集体资产,谁都别想碰!”
“你们养鸡小组就给我认真养鸡,谁都不准碰队里的鸡!”
刘铁锤低声说:“可一旦大包干,那就没有工分了,到时候我们养鸡小组怎么算劳力?怎么拿工分?”
刘旺财正要说话,偏偏这事他还没琢磨过,愣住了,只能看钱进。
钱进说道:“多简单的事,小集体企业有利润在,当然是给你们发工资,以后你们就是给队集体打工的工人了!”
这话让青年们咧开了嘴:“呀,咱们还成工人了?”
“那是不是也有劳保福利啊?”
“到时候也给我们弄一身蓝工装,再弄一副劳保手套——这个队里有的是……”
钱进点头。
刘旺财便没好气的甩甩手:“有有有,都有,都有,你们给我好好干就成了!”
“告诉你们,这批鸡很重要,是钱总队给咱生产队谋发展打基础用的,你们必须给我养好了!”
“这个没问题。”刘二柱畅快的说,“我们就按照钱总队教的科学法子来。”
“料怎么喂、药什么时候打、温度控制住,保准能把鸡给养好。”
他说着挥舞起手臂来,仿佛那成群的肥鸡和满筐的鸡蛋唾手可得。
大包干的话题让青年们情绪激动,也让其他支持大包干的社员代表、党代表多话起来:
“二柱这话在理,田土也能这样,我那娘家哥哥,他们那儿早一年搞了承包试点。我哥包了十亩旱田种花生,然后精耕细作。”
“去年冬里冻透了地,今年刚开春就一镢一镢深翻,把往年大田里那踩得比铁板还硬的死土疙瘩全挖开了。”
“沤肥沤得足足的,水也浇的好,下雨地里积了水,他就用水桶往外挑,结果怎么样?今年花生丰收啊!一亩顶过去大田两三亩,光花生壳子都能多出一大堆喂猪羊!”
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刘家生产队内外进行:
“咱把滩涂那盐碱地,花点力气拾掇,弄成几块平整的虾池,这也不是不能想的事!”
“海带苗呢?咱能不能琢磨琢磨往深水区栽几垅?听说早就有这个养殖技术了,叫其他人种玉米花生小麦,咱们种海带!”
“我听广播上说,别说这个海带了,南方有地方还承包了海里,他们在海里用箱子养鱼……”
看着青年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刘旺财放下碗拿起了烟袋杆。
他眯着眼睛看青年们挥斥方遒,看贰角王大栓等人口沫横飞。
这种激情澎湃是发自内心的,绝无表演痕迹。
而生产队已经多久没有青年们这样激情澎湃了?
一个优秀的生产队,就应该这样!
刘旺财吐了口烟圈,开始意识到大包干政策是正确的发展方向。
他不该畏首畏尾,就该坚定的选择这条路!
缭绕的烟雾缥缈缠绕,像是形成了一些抽象的情景:
像是不远处广袤的麦田被重新分割成整齐油绿的方格子,麦穗金灿灿沉甸甸。
像是几艘挂了红旗、安装了发动机的渔船轻快地穿过海平面,一网洒下,船舷边跳跃着银亮的鳞光。
像是滩涂上多了几块规整的、水光粼粼的虾池在倒映着蓝天……
他无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筷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在油腻斑驳的桌面上划着。
开始是毫无目的线条,渐渐地,几条横平竖直的痕迹显现出来——
干!
刘旺福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情绪有些复杂,没有参与话题,他也拿着筷子头在桌子上划拉。
起初他是瞎划拉,等看到了旁边刘旺财写下的字后,他知道无路可退了。
于是他给干字前面添了个字。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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