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继位以后,照例有个迎新送旧的流程,加冕功臣,翦除异己。
这场权力变革中,最令人艳羡的当属韶王府一名不起眼的小官——杨行简。他虽出身名门,但仕途不顺,人到中年只混到从六品闲职。
在韶王受先帝猜忌、最不得志的那段时光里,连王妃崔家都背信弃义,唯有杨行简别具慧眼,执意与他联姻。虽然女儿杨芳歇因病早逝,没来得及过门,但李元瑛继位后,仍将她追封为德妃。先帝过世,子女守孝三年不得婚娶,这位早已辞世的少女竟成了圣人唯一有名分的后妃。
众人心知肚明,这并非李元瑛对没见过面的侧室有什么感情,而是为了报答岳父慧眼识珠、忠贞不贰之德。身为德妃之父,杨行简平步青云,获封卫国公,又得了一份承天万寿公主府司马的实职,得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庆祝升迁的烧尾宴上,这位新任国公兴奋地在亲朋同僚面前大跳胡旋舞,舞姿之矫健,动作之敏捷,全然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
至于袁少伯,李元瑛出人意料地将他封为幽州节度使,打算将这个自幼相伴的心腹派往北方边境。
不过细想也合情合理。李元瑛在不为人知的流放期间,和妹妹联手端掉了盘踞在河北的刘昆和王承武。新成德节度使梁什济提前送来长子为质,以表恭顺;幽州十万卢龙军举足轻重,必须托付给可靠的武将掌控。
河朔三镇如今已有两镇重霑王化,结束割据动乱指日可待。仅这一项功绩,便足以让忧国忧民的诗人们思如涌泉,挥毫作颂。
功臣一一得到封赏,唯独除掉废太子李承元的刺客来历成谜。即便翻遍了长安每一寸土,那人依然不知所踪。
宝珠公主恼恨他死遁不告而别,命画师绘制青衣人和小沙弥的通缉令。可又怕地方官员急功近利,再拿出弩阵对付他们,犹豫再三,终未下发。
兄妹二圣临朝,公主开府之后,班底日渐充盈,储君争议很快就平息了。李元瑛身患风疾,稍有劳累便会病倒,实在不像是长寿的模样,主持朝会、处理政务大多数是公主出面。自有大儒为她辩经:公主姓李,论法统比当年武后登基更名正言顺。
而后争议自然而然向后延续,公主的后嗣、将来的储君姓什么?驸马又该是什么名分?朝臣与儒士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几乎大打出手。
宝珠干脆一纸诏书宣布出家入道。
李唐开国便奉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为先祖,追号为圣祖玄元皇帝,前朝公主当女冠的先例本就不少,此事算不上稀奇。
不过大权在握的承天万寿公主出家,自然与寻常公主不同。拥有羽化登仙的天人身份,她入门冠巾就是上清大洞三景法师,地位超然。
正如武后利用佛教为统治利器,公主兼任国政首领和道教领袖,当然有其政治目的。首要一点,阐明她不婚的态度,终止朝野对下一代继承人的无休止争论。
圣人离异,公主出家,在漫长的三年孝期内,显然也不会有新人进入后宫。兄妹俩拨着算盘理了理内库账务,决定将先帝后妃尽数送回娘家恩养,多余的宫女内侍有意愿离开的,统统放出宫去。
仅这一项政令,就使大明宫减员五千人,开支大降,也奠定了兄妹二人精兵简政、戒奢以俭的执政基调。据说圣人的常服洗了又洗仍舍不得换新,简直节俭到吝啬的地步了。
人少了,宫阙空出来许多。宝珠要求弟弟自力更生,自己想另选一处更符合身份的宫殿居住,只是政务繁忙,迟迟未定。
这一日李元瑛派人过来,说在蓬莱殿有事相商。
蓬莱殿是二人相伴长大的地方,母亲过世后,一直无人居住。宝珠心下奇怪,撂下手里的事匆匆赶了过去。
李元瑛已提前命人将殿内陈年积灰打扫干净,晾晒通风。宝珠迈入故居,见家具陈设都与童年记忆中别无二致,往昔种种涌上心头,继而又觉得十分惆怅。先帝做了亏心事,在贵妃死后就将她的居所封锁,不许任何人进来。
殿中除了兄长并无他人,宝珠明白他有事要谈,挥退左右随从。
艳丽的走兽纹波斯地毯是新换的,上面摆了一张小方桌,李元瑛此刻正席地坐在地毯上喝茶。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赭黄色便服,为了夜里能睡得安稳一点,连茶水都淡而无味。
“腿伤怎么样了?”宝珠踢掉鞋子落座,关切地问了一句。
“总算愈合了,行走无碍。”李元瑛答道。
宝珠见那桌上只有茶,连她爱吃的点心都没有摆,心下有些奇怪。
“阿兄怎么想起来收拾蓬莱殿?”
“你不是正在选新住所么,我想你也许会考虑故居。而且,我想再回来看看她去世的现场。”
提到母亲,宝珠心头一紧,看着李元瑛眼下发青的憔悴面容,劝说道:“你该放下这件事了,这仇,咱们已经报了。”
“对我来说,那件事跟发生在昨天没有区别。”他苦笑了一下,“她躺在血泊中,腿边挂着一截肠子模样的东西,从此我再也不能碰动物内脏和血制品。”
宝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母亲过世时她才十岁,当日产房中的景象已逐渐模糊,但对过目不忘的李元瑛而言,一切往事的细节都历历在目。记忆太好有时候是种缺陷,身体的伤能愈合,心里的伤却总是敞着口子。
“趁这个机会,我也有件事想跟阿兄聊聊,关于元忆。从他出生起,除了祭祀那种必须碰面的场合,你总是避免与他相见。回宫后,也从没有主动提起过他。我明白你因为阿娘过世对元忆心存芥蒂,但那不是他的罪责,婴儿孕育诞生时,没人他们商量过。”
李元瑛指尖摩挲茶盏,没有正面回应,只淡淡地道:“他虽然幼年失恃,但有你保护,比咱们俩运气都好。”
宝珠没有办法。母亲去世后,李元瑛出阁离宫,与弟弟很少见面,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她只得问:“今日究竟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
“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一些新的发现,需得告知你。”李元瑛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来,“是关于当年那件事。”
听他语气凝重,不祥的预感瞬间漫上心头,宝珠道:“你说。”
“回到长安,忙完最紧要的事,我前些日子终于闲下来,抽空重新查验阿娘去世的情报。哪怕证据已经被刻意破坏,宫中留下的线索总归更多。
这些年来,她的亲信女官已经被先帝收拾干净了,旁观证人也陆续失踪。但细细梳理过掖庭局的宫人档案,我发现当时在产房中的人,仍有一人活着。”
宝珠一惊,猛地坐直身子:“还有人活着?!那人是谁,看到了什么?!”
李元瑛道:“她名叫常兰芳,在掖庭担任供灯女工。因为年轻时在宫外当过多年接生稳婆,后妃生产时总会被叫去帮忙。她的姓名不在蓬莱殿宫人账簿上,也不在女医档案中,这大概是她幸免于难的原因之一。
其二:在阿娘过世后一个月,常兰芳的儿子牛秀在义武镇幕府谋得奏记一职。常氏年满六十,牛秀恳求放母亲出宫,以便儿女赡养尽孝。宫里本就鼓励孝道,又嫌老妪干不动重活,很快便准了。
当时大清洗刚拉开帷幕,常兰芳提前出宫,意外得以活命,一无所知欢欢喜喜跟着出息的儿子赴任去了。”
宝珠喃喃道:“她是稳婆,当日必定近距离接触过阿娘。你是怎么查到这个证人的?”
李元瑛道:“我翻遍所有档案,母亲难产过世,没有人得到赏赐。但在元忆出生前,有一个皇子、两名公主活产,赏赐财帛的记录上都有常兰芳的名字。我推测此人很可能参与过接生,去信一问,果然如此。我立刻派人将她接到宫中,详细询问。”
宝珠心脏咚咚乱跳,她清楚兄长的行事风格,如果常兰芳的证词没有什么出入,李元瑛是不会这么郑重叫她过来的。
她颤声问:“常氏说了什么?”
“逆产。阵痛足足持续了八个时辰,胎儿足先露,常氏说这对产妇和新生儿来说都很危险。她和另外几名经验丰富的女医商量后,冒险将脚推了回去,调整胎位后重新再产。这一回是头先冒出来,属于正常情况,婴儿活着出生了。
常氏解释说,产子只是分娩的第一步,后面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步骤。产妇要将包裹婴儿的胞衣排出来,才算是真正结束分娩。胞衣连通腹中脏器的大血脉,通过脐带与婴儿相连,如果不能及时将这东西娩出,产妇就会血崩。我当时看到的那截血淋淋的肠子,就是脐带。”
宝珠迷茫地望着兄长,而李元瑛露出了同样的表情。显然,这些事已经超出了两兄妹的知识范围,恍若天书。
“然后呢?”
“经过漫长的阵痛和逆产,母亲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无力娩出胞衣。女医只能先将脐带剪断,不断揉按她的腹部,还使用了艾灸,但都没有奏效,胞衣始终无法脱落。阿娘血流盈盆,渐渐意识模糊,答非所问,那个男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了产房。”
宝珠急问:“她看见先帝倾倒止血药了吗?!”
李元瑛摇了摇头:“常氏没注意,她只是遗憾地说,到了那地步,吃仙丹都没用了。直到娘血尽咽气时,脐带仍垂在腿边,胞衣始终未出。”
从另一个角度听到当日事故的叙述,宝珠心如刀绞,哽咽着追问:“此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元瑛道:“我另外派人去找民间稳婆来问询,十七个人的答案毫无二致。胞衣不下,产妇一旦血崩,就算大罗金仙来也止不住。十死无生,没有幸存的例外。”
宝珠眼眶里蓄满泪水:“所以、所以那碗止血药……她吃或不吃,结局都是一样……”
李元瑛眼眶泛红,嗓音沙哑:“如果想彻底查明真相,就得打开她的梓宫,让仵作……那胞衣应该还留在她体内……”
“不!不!不!”宝珠崩溃地大叫起来,“谁都不许碰她的遗体!我不准!”
蓬莱殿中回荡着她绝望的咆哮声,这是贵妃生前起居之处,也是她亡故的地方,兄妹二人对坐饮泣。
宝珠已经明白了。生产是妇人房中私密之事,没有经历过的人不清楚其中的步骤和凶险。她兄妹二人如此,先帝也是如此。区别只是,那个男人因为心中有鬼不断掩藏罪证,而李元瑛被记忆所困,一遍又一遍不断拷问事实。
先帝倒掉了止血药,以为自己亲手杀害了妻子,听说宫中鬼魂出没,由此心生恐惧,终日惶惶。倘若那一日他老老实实将汤药喂她服下,母亲依然会因血崩而香消玉殒,但那就是自然死亡,而非凶杀。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厚葬亡妻,抱着新生儿怀念她,而不是惧怕厉鬼复仇,以至于行为失常。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倒掉那碗药?是冲动?是预谋?”
李元瑛控制情绪,尽量平静地向妹妹解释:“那男人登基后,一切重大决策,都有阿娘在背后运筹谋画。她做得很干净,即便是封赏外戚,也只把最不成器的亲戚摆在明面上,你从未听过娘干政的传言。
她是顶尖的舞者,也是优秀的政客。藏身在贤德后妃的名号后,为我铺路。那时候,李承元已被娘赶下储位,等到腹中胎儿诞生,她正式获得皇后封号,助我登上太子之位如顺水推舟,一切全都按照她的计划顺利进行。
但先帝的疑心病终于爆发了。他听到质疑我血统的传言,自觉二十年来一直在妻子的掌控之下,又爱又恨,又敬又怕。
平日里,阿娘从行为到口碑都无懈可击,他很依赖她,也没有胆量反抗。但生产那一日,是娘最脆弱无力的时刻。我想,他端着药碗,突然意识到这是唯一能摆脱她的机会。
他这么干了,而娘也如愿难产身死。只是他没有想到,后果会如此可怖。
阿娘头七那一夜,我偷走了她的石榴裙留念,离开时发现花泥有异,心中很是忐忑。正巧遇到金吾卫夜间巡逻,我害怕被识破身份,慌乱中将石榴裙披在头上逃了。他们看见一个红色人影从蓬莱殿飘出,不敢追踪,只是大喊有鬼。从那天起,血涂鬼的传言就在宫中流传开。”
宝珠怔怔地望着兄长:“原来是你……”
李元瑛低下头:“是的,传闻中的血涂鬼就是我。这宫中从来就没有真鬼,只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男人心中有鬼,由悔恨和恐惧中诞生的幻觉。娘的魂灵,应该在她离开那一日,就已经升天了。从今往后,你无需再怕黑怕鬼。”
他话音落下,忽然之间,一阵清爽的劲风卷入蓬莱殿,珠帘哗啦作响,将多年积聚在深宫中的晦暗阴霾与幢幢鬼影尽数吹散。
李元瑛拭去泪痕,倾心吐胆地说:“你从户部和大理寺收集的数据没有错,育龄妇人死于产育的可能性,远大于死于夫家迫害。
无论多么惊才绝艳的女子、多么前途无量的事业,都可能被一场分娩猝然夺走,只为换来一个无知的婴儿。求你不要尝试这条路,我……我无法再承受一回所爱之人在眼前血尽而亡。”
真相如同利刃,再一次剖开伤口,宝珠泣涕如雨,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