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噩梦,海珀心想。
几分钟之前,她还在床上熟睡,丈夫在身边,达米安在他自己房间里;几分钟之前,这还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睡裙,点点染染,尽是碎片似的血迹。
她抬起头,达米安的卧室里,一片狼藉。
达米安卧室窗户外,救护车闪烁刺眼的灯光,正一下一下地扎进昏蒙蒙的屋子里;一霎时将卧室照成一片明亮的红,一霎时染上蓝,一霎时落下去,露出卧室地板、墙壁上,大片大片的鲜血。
这当然是一场梦,她是在梦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她醒不过来。
她想去达米安床上看看。只要看他好好地睡在床被里,感受到他的呼吸起伏,自己安下心,就能醒来了。
海珀赤着脚,一步步游向达米安的床。
经过房间中木制堡垒时,她的脚下忽然尖锐一痛,痛意如此清晰真实,令她几乎想要嚎叫、想要发疯。
海珀最终只是呆呆地抬起脚,看见一根木刺扎进了皮肤里,另一头,还挂着一小片衣服碎片。
她拔下木刺时,视野已全然模糊了。
透过一层又一层,仿佛永远不可能流干的眼泪,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依然知道,那是达米安睡衣的碎片。
一定是梦,海珀心想。她接下来每一步,都踩在脚底伤口上,痛得清清楚楚。一定是梦。
不是梦。
床上只有一片喷溅出去的鲜血——她是后来才意识到那片血应该是柴司的,一想到自己还抚摸过它,就使劲抹了抹手——床上没有达米安。
只有达米安的手机,凉凉地躺在夜里。
不是梦,不是梦,刚才丈夫像风一样卷出房间时,怀里抱着的,确实是她重伤濒死的孩子——不是梦,她的孩子就在楼下救护车里——
海珀光着脚,仍穿着睡裙,掉头就冲出了门。
她似乎一直在尖叫,在踉跄奔跑,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她跟着救护车一起到达医院时,她还死死握着达米安的手机。
在海珀呆呆等在急救室门外时,凯罗南也一直坐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的肩膀,没有劝她把手机放下,也没有一次站起身,去问另一间急救室里柴司的情况。
那一刻,海珀是有点感激他的。
因为那时的海珀,头脑里仍一团混乱,根本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断地问,是不是家里进了贼?两个小孩半夜一起玩,恰好被贼人撞到了?
凯罗南含糊地说,好像不是,就不肯再多说了。
海珀哭得头脑缺氧,直到他过了一会起身去填什么表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了味。
……噢,与巢穴有关啊。
她给一个伪像猎人做了这么多年妻子,即使凯罗南不喜欢谈论工作,即使她从未踏足过巢穴,也一直冷眼旁观,将平日一切细枝末节、碎片讯息都记在心里,清清楚楚地拼成了一个巢穴图景。
对她而言,比巢穴更清楚的,是凯罗南这个人。
今夜之事,与巢穴有关,而且好像还与柴司有关。
仔细一想,凯罗南一次也不去问柴司的死活,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他猜到柴司在达米安受伤一事中有脱不开的关系;不去看柴司,正是他压不下的愤怒,所稍微泄露出来的一点线索。
是柴司害了达米安吗?为什么?
达米安有的,他都有。偶尔她看着凯罗南对待柴司的样子,都会替达米安暗暗不平衡——如果不是她确定,凯罗南以前不认识柴司母亲,她恐怕还会多心乱想呢。
那柴司为什么还要对达米安下手?
海珀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点亮了达米安的手机。她只是想看一眼达米安最喜欢的动画片角色,但手机屏幕亮起时,她却看见了一条信息。
!巢穴重大信息通知!
不为人知的巢穴统治游戏
恭喜!你竟打开了世间最顶级的通路
现征召
年幼却不天真的达米安
成为本轮巢穴统治游戏第一位选手
大多都是扭曲墨团一样的巢穴文字里,夹杂着碎片似的人类语言;看完却让她产生了更多疑惑。
……什么?达米安有通路了?
猎人打开通路时,不应该收到通知才对啊?
海珀忽然想起扎进她脚底的木刺,和那一片睡衣布料。
她记得达米安急救时脱下来的睡衣上,仅仅后背上才有一个洞——达米安后背受创,后背上有洞并不奇怪,但睡衣其他部分都是完好的,证明被扯断的那一片布料,最初也来自于后背。
所以后背上的衣服,只是被木刺勾破了一片……达米安的通路,就是这个?
把后背上的衣服撕扯下来一块就行了?
但即使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海珀不断地祈祷发誓,等达米安从急救室出来,她哪怕拼上性命,以后也绝不允许他与巢穴再有半点接触。
那时的心愿誓言,与她后来所做之事一比,讽刺得可笑。
她知道巢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一个令她深恶痛绝、恨不得从未接触过的恶魔,渐渐变成她在世界上最后一点希望的。
是在医生叫他们两人进去,看达米安最后一眼的时候。
“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一眼?”
她站在床边,怒视着围绕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凯罗南。她指着机器屏幕上的心电图,浑身都在发颤,那一瞬间,几乎确信全世界都在对她说谎。“达米安不是还有心跳吗?你们不应该继续抢救才对吗?”
医生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他的态度恰到好处,言辞也温和委婉,但是意思依旧传达到了:那是机器在催动着达米安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
达米安已经脑死亡了。这就是医学上对死亡的最终定义。
“不必马上决定关闭生命支持系统,”医生最后说,“你们完全可以多陪他一会儿……”
只要切掉机器,他就会彻底变成一具尸体。
他会永远从她的生命里灰暗沉默下去;她这一生,再也看不见她用性命和血肉创造养育出来的孩子,那一个原本正在蓬勃长大、充满热情的孩子。
她的孩子。
“我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海珀听见自己说。“你们都出去,我要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所有人,甚至包括凯罗南,都被她从房间里赶了出去。平日不怎么好说话的丈夫,这次只是稍示异议,就顺从了她的意见——海珀与他同床共枕二十年,几乎本能地察觉到了,他在愧疚。
……真有意思。
海珀坐在达米安身边,看着他熟睡的脸,一点点将他的金发轻轻理顺。
“达米安好厉害啊,”
她用一种十二岁达米安听了会害羞的语气,把他当成一个小宝宝似的,柔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有的是世界上最顶级的通路……吓不吓人?你爸爸也好,外面的猎人也好,谁都比不过你。妈妈好为你骄傲。如果你活下来,你还会发现,你变成了一个什么游戏的选手……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
海珀将脸埋在达米安的肩颈之间,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和他没来及剪短的柔软头发。
她依靠着儿子,低声说:“这么棒的通路,你已经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了。接下来,可不可以再让妈妈吃一惊?因为妈妈不想让你走。”
她等待一会儿,隐隐期盼着一个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奇迹;但达米安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你看,你的心脏一直在跳。每跳一下,它就会泵出鲜血,从血管里输送到全身……你的每个细胞,都因此而活着。可是他们却说,你死了。”
海珀不得不停下来,缓了好一会儿。
她重新喘平气息后,极小心地把达米安一侧肩膀轻轻抬起,露出了他的后背。她弯下腰,用牙咬住衣服,口手并用,撕下来了一块衣料。
海珀等了很久。
当她终于隐约看见,衣服裂口处里开始聚集起一片淡淡黑雾,好像即将要形成一个通道时,海珀既想哭,又想笑。
最顶级的通路。最天赋异禀的孩子。
她重新把衣料按了回去,看着淡黑色通道渐渐失去力气,消失了。这个通路似乎受到达米安的状态影响,也处于濒死边缘了。
海珀想了一会儿。
一定要做得密不透风,最好是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可她从未插手过凯家事务,与猎人圈子也没有牵扯。她没有通路,连一个可以收买的猎人都不认识;如果拜托家派里的猎人,那么很难瞒过凯罗南。
更何况,这明明是达米安自己可以做到的事。
海珀俯下身,对达米安轻声说:“妈妈想到了一个办法。你要证明给他们看,你要再让全世界都大吃一惊,好不好?最后配合妈妈一次,好不好?我不想让你就这样消失。这可是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办到的事呢。”
她吻了达米安额头一下,又一下。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后悔。哪怕只有你的一点点东西残留下来,哪怕只是你的一根头发,你一句口头禅……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有一点点仍是达米安,即使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都会很高兴、很高兴。”
海珀把凯罗南和医护人员都叫了进来。
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假装平静,说:“我同意切断机器,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凯罗南问道。
“他是我生下的孩子,如今我也要亲自送他走。葬礼后事,全由我来办,你不必插手,任何人都不要和我争。”海珀抬头看了一眼生命支持系统,问道:“这个机器,多少钱?”
不等医生回答,她说:“我买了。我的条件是,直到达米安合棺下葬那一刻,我都要我的孩子活着陪我。”
凯罗南的愧疚之深,出乎她的意料。
不,或许也有一小部分的他,是希望能逃避吧——逃避直面达米安的死。
海珀以为动手脚会很难,但是似乎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愿意多看棺材里心脏仍在跳动的活死人。连凯罗南也因为劝不动她,好几次拂袖而去。
她说,要在葬礼前最后陪达米安一会儿。她打发走了所有人,将达米安后背上的西服切开了一大块,静静等着。
当那个通路终于半死不活地浮现出来以后,海珀站起身,双手按住儿子的胸口,将他一点点往棺材深处压。
落在她手背上、达米安胸口上的泪水,连绵无尽,就像今夜黑摩尔市的倾盆暴雨一样。
海珀看着达米安渐渐消失在了棺材底部,拽断了与机器连接的线,最终露出了一块光洁的棺材底板。
棺材空了。
她颤抖着合上棺材盖子,走出教堂。
此后十七年,海珀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