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司不是一个会胡思乱想,自我怀疑的人。
他的每一个想法,分析和决定,都清晰坚稳,一旦成形,便是他脚下的大地。
柴司走过三十年人生的每一步,都知道自己的落脚处——他从没有害怕过哪一步落下,会走错了路。
所以现在是柴司人生中第一次,发现自己仿佛沉入海底,变成了一棵水草;暗流波浪自四面八方而来,拉扯着他,推搡着他,将他的思绪击打得天地倾翻、摇摇摆摆,竟抓不住一点着力之处。
……发生什么了?那个人是谁?
凯叔是不是又中了招?
他口中叫着——叫着——叫着儿子。
那么,应该是在……是在叫自己,对不对?
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上——
柴司再次抬起眼睛。
远处斜坡上高高站立着的人影,分明不是一个正常人类,只是一个纯粹漆黑的影子罢了——看着就像是人投在地上的黑影,自己站起来了。
什么衣服细节、外貌轮廓,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黑影。
是用了伪像的猎人吗?
是居民吗?
是原液冲入人世之后产生的异象之一吧?
……为什么我在害怕?
柴司张开嘴巴,想叫凯叔一声,想告诉他,自己在这里。
不用再走了,不要再走了,我就站在这里。
但他下意识的那一转身,激起了胸腹间暴怒般的痛意,掐断了他的声气,让他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下一刻,凯罗南继续迈出一步,与柴司擦肩而过。
他叫不出声,只能呆呆地看着凯罗南的侧影。那是他最熟悉的人,是这个昏黑人间里,他所知的唯一一盏归途路灯。
凯罗南好像没有看见柴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不需要一个天才才能看出来,凯罗南一开始,就是朝坡上那个人影走去的。
可是……为什么?
一定是某种伪像导致的错觉,让他以为柴司站在坡上。如果这样让凯叔继续走过去,他一定会有危险。
要拦住他;自己胸腹内的断骨,随时都可能会因为一个动作而扎进内脏里,但他必须先拦住凯叔,提醒他——
远处那一排车队之间,海姨蓦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第一声叫,其实字词全都含糊在了一起,仿佛她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剩无用的沉重唇舌;她踉踉跄跄地从车队中冲出来,几乎像眼睛看不见了。
过了半秒,柴司才意识到,她确实是看不见了——她看不见凯家车队,凯家猎人,看不见自己的丈夫,更看不见柴司。
海珀此时唯一一能看见的,就是斜坡上的人影。
“达米安!”
停车场里回荡起了海珀撕心裂肺的叫声。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丈夫与继子身边冲过去,扑向那一个黑影,不断不断地叫道:“达米安!达米安!达米安!”
柴司凝立在原处。脑中身外,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世上或许的确有上帝。
那个上帝听见了他半小时前的心愿,听见他希望时间能够停滞,于是伸下手来,将他的世界与时间一起掐住,攥紧,慢慢捂死。上帝用一个名字,就挤断了他一切生机和呼吸,叫他再也动弹不得。
不可能。
是伪像效果,肯定是有人用了某种——
柴司终于拧动自己僵重水泥一样的脖颈,目光随着海姨,一起上了斜坡。他忍着痛,竭力叫道:“海姨,你小心——”
“噢,”
一个柔和陌生的男音,他从未听过的成年男性嗓音,轻轻在水泥空间里响起来,不知怎么,竟能游荡驾驭于海姨的嘶吼声之上。“柴司哥,我忘了,你好像还看不见我呢。”
黑影低下头去,不知做了什么,柴司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动作。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已是一头金发了。
比起小时候太阳光似的金色,如今他成年后的头发,是携了暗棕色的深金色。
明明十二岁时,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就已经从这个人世上消失了。
明明没有人知道,过去十七年里,达米安倘若还有机会成长的话,会长成什么模样——可是只要一眼,柴司就认出了那副五官面貌。
……是弟弟。
是死去十七年后,如今却成了一个大人模样的弟弟。
唯有眼睛不一样了。如今的达米安,一双眼睛变成了漆黑的。
仿佛刚才那一个没有外貌、纯粹浓黑的人影,套上了一个“达米安”的壳子;它在壳子下,从两个眼洞之中,静静地、不带温度地望着人间。
……然而正是因为这双眼睛,柴司却反而意识到,他已经相信了,眼前之人正是达米安。
“嗨,”
达米安轻轻一笑,目光从海珀身上划过去,从凯罗南身上划过去,落在了柴司身上。
下一秒,他又移开了眼睛,仿佛视线只是划过了一块砖泥。
达米安重新看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的海珀。
在短暂死寂之后,他柔和地说:“我回来啦,妈妈。”
一个单词就击碎了海姨。
当她朝达米安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她仿佛从膝盖开始,节节破碎,塌落下去,踉跄跌在地上,跪坐在达米安面前。
海珀跪在地上,朝他仰起头,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着唯一一个神明。
她颤抖着伸出手,达米安顺从地弯下腰。
柴司无法喊出那一声“别碰他”——即使只是升起了“海姨碰到他,可能会有危险”这一个念头,他都意识到,已经显得自己尤其可笑了。
海珀的手,像垂死蝴蝶一样,颤颤地落在达米安脸上。
“是你……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柴司看不见,但知道她正在哭。
“达米安,你回来了,真的是你……”
凯罗南慢慢迈出最后一步,终于走到了妻子身后,走到了达米安面前,停下了。
“怎么……怎么回事?”
他到底曾是猎人,仍在试图找出一个解释,盯着达米安,说:“你……你确实当年就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着你抢救无效,没了生命体征。怎么回事?你、你现在是……”
达米安一声不出,任海珀抚摸着他的脸,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一点点直起身子。
“爸爸,”他那一双漆黑眼睛,直直看着凯罗南。只有脸上在笑。“原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凯罗南仿佛着魔一样问道。
不,不止是他。
整个停车场里,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另几个凯家猎人,都像是着了魔一样,恍恍惚惚。因为达米安之死,在凯家从来不是一个秘密。
柴司看了一眼;那几个核心猎人,此时也只是呆呆望着斜坡上的一家三口。
时隔十七年,柴司终于再次恢复成他在凯家本来就应该扮演的角色——一个配角。
他站在停车场里,不敢走,不能动,无处可去,只能安静地等待着审判与发配。
“妈,”达米安又是一笑,低下头,看着跪拜在脚旁的母亲。“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告诉我什么?”凯罗南朝妻子低下头,好像今夜才是第一次看见她。
海珀好像终于慢慢镇定下来了,回过了神。
她紧紧握着达米安一只手,撑着如今长成了青年的儿子,站起身。她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又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柴司。
这两眼,竟叫柴司生出一股奇妙的安慰:仿佛他与凯叔,确实是一个同盟。
“我不是一个蠢货。”
海珀声音隐隐尖锐,“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没人告诉我,我也能大概猜到。”
她拧过眼睛,视线重新钻进柴司的脸,问道:“我这个问题,已经憋了十七年了。我猜测过,我朝他试探过,但直到今天,我才能终于问出来了。”
柴司呆立在原地。
达米安长成了一个青年,他却好像回到了十三岁。
“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海珀厉声喝问道,“因为他开了通路?你嫉妒?”
不等柴司摇头,她又先一步说:“不,不是的。我看着你长大,我再厌恶你,我也知道你不会因为那种原因杀了达米安,哪怕只是因为凯罗南,你也不会。”
海珀冷冷一笑。
“是因为你妈妈的死法,是不是?”
柴司觉得他的面孔,忽然僵住了。
“你妈妈不想让居民进入人世……她当然不想,她甚至因此而死了。所以,你背着她的死,杀了我的儿子。”
她的用词辞法很微妙,依然是把达米安当成一个死人来描述的。她自己好像却没有察觉。
海珀放声笑了起来。
“我以为我只是在异想天开……我以为我只是不肯承认现实。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狠心吗?你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多少年,怀疑了多少次,自责了多少次吗?我没有通路,什么也干不了,你们知道我一直在受多大的煎熬吗?”
她又像是在质问柴司,又像是在质问凯罗南;她的笑声一波波在停车场里散开,声波撞击在墙上,回荡起来,仿佛都是无数的“达米安”。
“你还不明白吗?我赢了,柴司。我赢过了你妈妈,我赢过了你。我儿子回来了。”
海珀仰起下巴。
“我们每年去拜访的达米安之墓,我不允许你接近一步的达米安之墓,里面是空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