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军校场上,黑衣密谍与银甲羽林军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吴玄戈拄矛而立,站在所有羽林军身前直视玄蛇,高声质问道:“你是为高丽使臣案来,还是包藏了私心?若只是为你司礼监内斗,我看你是想‘上三位’想疯了,你很清楚,此事与我羽林军左骁卫无关。”
玄蛇意味深长道:“吴指挥使如此笃定与你左骁卫无关,难不成知道真凶是谁?快将真凶说出来,本座这就去缉拿归案。”
吴玄戈面色渐沉。
世人皆猜测是陈家、徐家所为,但这层窗户纸却揭不得。
玄蛇见他不敢说,轻蔑的笑了笑:“本座登上生肖之位的时候,你还只是万岁军里的小小百户,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别觉得本座假公济私,今日之事惹得陛下与内相震怒,不止要查你,所有当时在场的堂官、书吏、百姓都要查!来人,将他押入诏狱,敢有阻挠者格杀勿论!”
密谍冲上前,架住吴玄戈的双臂,可对方却像脚下生了根,根本扯不动。
玄蛇坐在马上慢条斯理道:“你不会以为自己仗着有吴秀做靠山,就能公然对抗我密谍司吧?若再执迷不悟,本座也只能先斩后奏了。吴秀堆了那么多资源才将你堆到先天巅峰,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本座的对手吧?”
吴玄戈沉默片刻,慢慢松掉身上的气劲,将长矛当啷一声丢在校场上。
密谍将吴玄戈与左骁卫羽林军押走时,李玄上前一步:“慢着……”
可这一步才踏出一半就被陈迹硬生生拉回来。
李玄愕然转头,而陈迹无声摇头。
玄蛇朗声大笑:“很好,总算有个识时务的。”
李玄看向陈迹:“我乃羽林军都督,即便吴玄戈与我不对付,我也不该坐视不管。”
陈迹斟酌片刻,低声说道:“李大人,玄蛇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内斗。吴玄戈受了吴秀的荫蔽,自然也要承受后果,这是他自己选的。”
李玄皱眉:“我虽厌恶阉党,可这吴玄戈确确实实乃我朝精锐,以他领兵之才,日后定能独当一面。若是死在阉党内斗之中,是我朝的损失。我不在意什么党争,我只做对的事。”
陈迹死死攥着李玄的胳膊:“李大人还没看明白吗,那些阁老与部堂,从来都不觉得多一个吴玄戈、少一个吴玄戈会怎样,你也一样。李大人,如果你这辈子只愿做对的事,那便一件事都做不成。”
李玄张了张嘴巴。
陈迹转头看向玄蛇:“玄蛇大人,你知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我们也知晓你是来做什么的,当日是吴玄戈一人决定去棋盘街、东江米巷平乱,可否别为难其余羽林军?带走吴玄戈便好了。”
玄蛇眯起眼睛:“本座偏要为难他们又如何?”
陈迹平静道:“左骁卫将士与吴玄戈认识不过两天,玄蛇大人很清楚,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若你审不出什么,在这件案子上犯了错,宝猴、皎兔、云羊、金猪恐怕会开心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大人不信的话,我等这就遣人去密谍司衙门请来他们瞧瞧热闹。”
玄蛇沉默片刻,而后展颜一笑:“本座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密谍将羽林军松开,只带走吴玄戈一人。
玄蛇策马经过陈迹身边时,身披大氅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陈迹:“本座记住你了。”
陈迹不避不让的抬头看去:“玄蛇大人慢走。”
玄蛇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头也不回的出了辕门。
李玄神情复杂的看着辕门外的黑夜:“我这羽林军都督,连个下属都保不住。”
陈迹没空在意李玄的心绪,转身去了辕门前,忧心忡忡的遥望午门。
也不知朝中阁臣部堂,可有人想到景朝军情司才是此事的幕后主谋?以玄蛇此时内斗来看,所有人并没有将心思放在“外敌”身上。
陈迹不在意景朝、宁朝谁赢谁输,也不在意今日谁给谁设了陷阱,明日谁又给谁设了埋伏,这对他一点都不重要。
可这次领兵出征的人是王道圣。
是在陆浑山庄那一日,面对佛门刁难,主动认下陈迹这个亲传弟子的王道圣;是在陈迹前往固原时,专程写书信请胡钧羡庇佑的王道圣。
此时,陈迹看见午门前的解烦卫忽然动了起来,于门前列队。
一众阁老从午门走出,被人搀扶着登上马车离去。
午门内又走出一众堂官,王道圣一身布衣,在一众堂官的大红官袍中格格不入。红袍堂官纷纷向他拱手道喜,他只客气回礼,面上却无半分喜色。
等堂官们都上了轿子,只剩王道圣孤零零一个人往承天门走来,没有轿子,没有马车,没有随从。
这位嘉宁十五年曾以《平倭十二策》名满天下的榜眼,如今已蹉跎成满头灰发。
当年他是一个人进京赶考的,如今还是一个人。
他甚至把自己时时拿在手中的书卷都留在洛城知行书院,因为那些圣人典籍帮不了他。
……
……
王道圣独自走出承天门,端详着熟悉又陌生的长安大街。
嘉宁十五年,东华门外唱名后,他便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挂着红绸布,昂首挺胸的从这条青石长街走过。
那一日,他怀揣着一颗滚烫炽热的心,以为自己可以用毕生所学造福百姓,可等来的却是六年翰林院誊抄文书,撰写宁史三百六十卷。
六年,也不过是从翰林院庶吉士熬成了编修,眼看着同窗皆有一番事业,他却成了衙门里人人嘲笑的“榜眼编修”。
讽刺的是,他查史籍时忽然发现,历史上并不缺他这样的人。
王道圣出神的望着眼前长街,这十五年又有多少状元、多少榜眼、多少探花从这条街上走过?
不知,他们有没有比自己好过一点?
“王先生,别来无恙。”
王道圣回过神来,转头看去。
只见陈迹披着一身银色甲胄站在长安大街对面,隔着一条青石长街对他遥遥拱手问候。
王道圣的眼睛慢慢亮起:“陈迹?”
他单手提起衣摆,抬脚穿过长安大街。走到中间时有一队解烦卫策马疾驰而过,王道圣便等在原地等解烦卫过去了,这才再次抬步。
他来到陈迹面前:“我方才知道你进了羽林军……可惜,固原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他们怎会将你闲置在此处?”
陈迹笑着说道:“他们还不是将先生闲置在洛城?”
先生与弟子无言相视两息,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道圣上下打量着陈迹:“我收到了胡钧羡的书信,他将你在固原所做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于我,还叫我写封信给胡阁老举荐你,让你进兵部任职。哈,他说你比我更适合在朝堂厮混,还说朝堂里得有你这样的人,不然连个替我等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陈迹一怔:“没想到胡总兵竟还说过我的好话,他当着我面可是一直冷着脸的。”
王道圣笑了笑:“他那个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清楚的很。你是不是还怪他在边军捷报里对你只字不提?莫要错怪他,朝廷忌惮领兵大将与朝臣结党,他得与你疏离,朝廷才敢用你。”
陈迹摇摇头:“我没怪胡总兵。”
王道圣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甲胄:“那便好,蛰伏几年对你未必是坏处,年少成名是有代价的,年少成名之人注定往后每一步都得踩在争议上,像是踩着刀山和火海。”
陈迹轻声道:“先生可是在说自己?”
王道圣好笑的拿手指虚点他却不计较:“你啊你,你这张嘴快和你师父一样了。”
陈迹没再寒暄,直接了当的问道:“先生要出征高丽?”
王道圣嗯了一声:“此次朝廷任我为平东总兵,持平东将军印,辖制宁朝水师,可再抽调四万漕运官兵,加正三品兵部左侍郎衔。又破格赐特进光禄大夫,忠勇金牌,遇事可先斩后奏。”
陈迹原本以为王道圣在朝中不受重用,结果刚一起复,朝廷便给了这么多头衔?
不对。
神机营、万岁军、五军营一个都没给,只让王道圣领着四万漕运官兵去高丽打仗?
宁朝水师在海禁之后便废弛了,还不如徐家在海上的走私海盗。而漕运官兵更是混账早就被漕帮与官贵渗透成了筛子,是大盐商、大粮商的保护伞。
领这么一队人马出去,象征意义远比实际意义大得多。
做做样子。
陈迹迟疑道:“先生,此次非去不可?”
王道圣笑道:“朝廷决定的事情,我又能如何呢?再者说,高丽使臣以死相逼,如今坊间有人在大肆散播谣言说是景朝毒杀了高丽使臣,百姓渐渐群情激奋,朝廷若是什么都不做,恐怕难以安民心。”
陈迹眉头紧锁:“可……”
可这是个陷阱啊。
景朝怕是早就在高丽陈兵布阵,静待宁朝援兵上门。
自己该不该提醒?
且先不提王先生信不信,自己又如何解释,自己是如何知晓的?
即便王道圣信了,也不问缘由,这也不是王道圣能左右的事情:出不出兵,朝廷说了算。
即便朝廷也同意不出兵,可如果让景朝军情司知晓是自己影响了这件事,司曹癸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到时候别说自己还要做的事,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王道圣观他神情,皱眉说道:“怎么,有何难言之隐?”
陈迹沉默许久,展颜笑道:“没事,只是担心先生出兵高丽会有危险。”
王道圣拍了拍他肩膀:“不碍事的,我此行前去高丽,朝廷给我的职责,首要是教化、安抚藩属国,与景朝打仗反而是次要,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迹嗯了一声。
他站在辕门外的黑夜里,最终什么也没提醒:“王先生进京之后在何处安顿,可有住处?”
王道圣随口道:“兵部衙门有给书吏准备的精舍,我去那里与书吏同住即可。”
陈迹意外道:“先生不如去陈家住下,我那小院还空着两间厢房。”
王道圣微笑着温声说道:“无妨,豫州还有数十万灾民露天席地,我能睡在兵部精舍里已是很好的了。”
正当此时,陈迹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甲胄摩擦的哗啦啦声响。
李玄来到王道圣面前站定,躬身抱拳:“末将李玄,见过王先生。”
王道圣笑着说道:“早年常见李将军在午门前轮值,三年不见风采依旧。”
李玄开门见山:“王先生是否要出兵高丽?”
王道圣点点头:“正是。”
李玄再次抱拳躬身:“李某随家父学得一身武艺,在这京畿之地难以施展。听闻此次王先生要率兵前往高丽,特来请缨,望先生许李某随先生征战高丽。”
王道圣打量着李玄,沉思片刻问道:“李将军,胡钧羡在书信中提过你,说你胸藏万夫不敌之勇,可于陷阵之中斩将夺旗。只是……你在这羽林军不顺心吗?”
李玄认真道:“羽林军好归好,却非李某之志。我等五百羽林军经固原一战只余下三十八人,朝廷虽说要给吾等征纳新兵,却迟迟不见人影。这羽林军,已名存实亡。”
王道圣沉默着。
李玄见他不答应,急切起来:“王先生,吾等好男儿,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岂能安居于此?望先生成全!”
王道圣摇摇头:“不可。李将军虽在固原立功,却从未参习过水战、海战,只怕会有不适之处。”
李玄求助似的看向陈迹,可陈迹只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他无奈之下,只好再次看向王道圣:“先生是不是顾虑在下官职太高?在下可辞官,在先生帐下做一步卒,从兵勇重新来过。”
王道圣扶起李玄,轻叹一声:“这是何苦,李大人莫要跟王某去趟这遭浑水了,此去高丽意义大于实际,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立不了什么大功的。行了,天色不早,我且去兵部精舍寻个床铺,李大人也回吧。”
说话间,王道圣言语竟有着让人难以推辞的力量,使李玄渐渐熄了随军出征的心思。
王道圣转身朝兵部衙门走去,身姿挺拔而孤绝。
然而就在此时,他身后寂静的中传来陈迹声音:“吾等愿随先生出兵高丽,望先生成全。”
王道圣愕然回身,只见陈迹躬身抱拳,言辞郑重。
王道圣站在长安大街当中,思虑许久:“我明日便写一封奏疏,奏请朝廷将尔等调入麾下。”
李玄大喜过望:“多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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