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锦鲤

    清晨,鸡鸣声起。

    床榻上的陈迹轻轻坐起身来,可还是吵醒了小满。

    小满抱着小黑猫,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公子你醒了?我去给你烧水。”

    陈迹叹息一声:“小满,你就不能去厢房里睡觉吗?咱们的东西厢房还空着呢,我看里面的家私都还崭新。”

    小满并不接话茬:“公子早上想吃什么?”

    陈迹乐了:“你倒是有无我的境界了。”

    小满一头雾水:“公子在说什么谜语呢?”

    陈迹笑着解释道:“有个禅宗僧人叫赵州,一僧人闻听他才学出众,欲于他辩经。僧人问,何为道?赵州说,走,吃茶去。僧人又问,何为无我?赵州说,走,吃茶去。僧人再问,祖师西来何意?赵州说,走,吃茶去。”

    小满没听懂:“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陈迹又说问道:“小满,你能不能去东厢房睡觉,不用夜夜守着我,我又跑不了。”

    小满反问道:“公子,煮白粥,再拆一个咸鸭蛋配着吃?”

    陈迹哈哈一笑不再与小满纠结,起身从耳房挑起扁担,晃晃悠悠的往井口走,思绪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将要出兵高丽,自己临走之前还有何事要做?

    陈迹不想去高丽。

    他才刚在京城立足,那八大胡同的生意,盐商的生意,从梁氏手里收回姨娘的生意,他还有太多想做而未做之事

    这一走,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年,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不知道高丽能不能捡漏买到便宜的人参?那边会不会有年份更久的老参,有更好的药力?高丽是否有做生意赚钱的门路?

    山君实在太烧钱了,没钱,即便有冰流也无法修行。

    要不留在海上当海盗吧?

    陈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井口摇橹,直到将两只木桶都盛满才又晃悠悠往回走去。

    回到银杏苑时,小满还在后厨准备早饭。

    陈迹坐在桌案前研墨提笔,准备留下几封书信。若是真回不来,也好交代一些事情。

    可他提笔容易,落笔却难,仿佛手中这支不足一尺的湖笔,比丈八长的马槊还难驾驭。

    最终,他低头写了三封书信,墨迹还未干,便听见门外传来小满的声音:“公子,吃饭啦!”

    陈迹赶忙将信吹了吹,迭起塞进信封之中,又用烧好的红蜡封住。

    刚封好,小满端着一只托盘,用肩膀顶着棉布门帘挤进屋来。

    陈迹将书信递给她:“我过几日便要与王先生出兵高丽……”

    小满大惊失色:“公子你不要命啦,跑那么远做什么?这些年好多人死在海上,那些海上走货的人都是拿命在搏呢。据说不仅有大风大浪,还有房子那么大的怪鱼,吓死人了。”

    陈迹没有回答只郑重道:“这有三封信,若我半年没有回来,你便将第一封交给张二小姐,第二封交给张大人,第三封交给外城八大胡同的袍哥。”

    小满瞪大眼睛:“公子,您不许去高丽!”

    可陈迹只端起碗,三五下将白粥都扒入口中:“把家里银子给我吧,我出征前要买些人参。”

    小满见他笃定,不情不愿的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三串佛门通宝和一些碎银子:“三百一十两是固原时剩下的,六百两是二姐给的结拜礼,五百七十两是齐斟酌他们交的这个月的学银,合计一千四百八十两银子。”

    陈迹看着手里的佛门通宝,若按三十五两一支的价格,这点银子连长出第四条斑纹都不够。

    他真的有点想当海盗了。

    出了勤政园侧门,却见三十七名羽林军尽数聚在门外。

    齐斟酌用手扶着石狮子,吊儿郎当的吹嘘道:“爷们经过八大胡同的历练,这次出征高丽绝不给兄弟们丢人,你们看我表现就好了!等从高丽回来,兄弟们以功名利禄相见,把酒言欢!”

    多豹讥讽道:“你可别到时候看见残肢断臂又吐出来。”

    齐斟酌不服道:“爷们该丢的人,前二十一年已经丢完了,你们别笑,爷们这叫做大器晚成。”

    此时,陈府侧门传来吱呀一声,只见陈迹一身灰布衣裳走出来,所有人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他。

    齐斟酌亢奋道:“师父,姐夫说你昨夜说动了王先生……不,王总兵。”

    陈迹的目光从羽林军脸上逐一扫过,竟连李玄神色中都难掩激动。

    他摇摇头道:“上战场是要死人的,莫高兴得太早了,别觉得自己是行官就能驰骋沙场,战场上冤死的行官不计其数。”

    齐斟酌并不在意:“师父你怎么跟我姐夫一样,变得如此谨慎稳重了?”

    陈迹不再多劝。

    ……

    ……

    一上午时间,羽林军也不操训了。

    三十余人守在辕门前,只等着宫里传出圣旨,他们便立马回家收拾东西去兵部报道。

    齐斟酌等人乐呵呵议论着:“以我等官职,进了平东军应该能各自领兵了吧?有师父与王总兵这层关系,咱们便是嫡系中的嫡系,得帮总兵约束好部下才是。”

    周崇憧憬着:“到时候咱们就比一比谁麾下带的兵好,不仅战功要比,军纪也要比。”

    李玄没有参与议论,只默默搓着双手在辕门前徘徊。

    可到了午时,眼见六部衙门的书吏出门吃饭,仍旧不见圣旨传来。

    齐斟酌小声嘀咕道:“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难不成王先生表面答应,却没帮你拟兵部调令?”

    李玄神情焦灼道:“王先生乃当世文人楷模,怎会言而无信?若他真不愿帮忙,压根就不会答应。再等等,兴许是奏折还在文华殿,没来得及呈到陛下面前。”

    他下意识看向陈迹,却见陈迹靠在辕门的木柱子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一中午的时间,众人连饭都没有去吃,生怕错过了接旨的机会,圣旨便又被收回去了。齐斟酌怀里揣着五枚金花生,这是准备塞给传旨太监的,也没能给出去。

    直到日暮,太阳西沉。

    李玄终于按捺不住,他见对门的兵部主事散班出门,赶忙横穿长街上前询问道:“周主事,敢问今日可有我羽林军的兵部调令?”

    周主事支支吾吾的搪塞两句便要钻进自己的轿子,可李玄一把拉住他,将他拉出了轿子:“周主事,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

    周主事面色一苦:“李大人,你们齐家家事就莫要为难我了,有什么事你回家问问齐阁老,或是问问你夫人。”

    李玄怔在当场。

    周主事放下轿帘,催促轿夫:“走走走。”

    轿夫看向轿子旁边的李玄:“李大人,劳烦让一让。”

    远方落日沉于高大巍峨的城池背后。

    李玄一步步后退,失魂落魄的回了羽林军都督府,身上的精气神,仿佛一瞬间干枯,成了一株垂头干瘪的高粱。

    齐斟酌跟在他身旁追问:“怎么了姐夫,你刚刚和那姓周的说什么呢?咱们的调令呢?”

    李玄深深吸了口气:“齐斟酌,你可知齐府为何叫锦鲤园?”

    齐斟酌一怔:“怎么说起这个?”

    李玄轻声一笑:“这锦鲤园早年可不是齐府自己起的名字,而是坊间戏称。坊间说,齐家女多喜欢年轻俊彦,招赘养入府中。那些个赘婿就像齐家广池里的锦鲤一样漂漂亮亮,却永远跃不得龙门。”

    齐斟酌皱眉道:“姐夫你说这个干啥,你和我姐平日里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是挺好的吗?”

    李玄转头凝视他:“你姐和家主不许我们等随军出兵高丽,想来应该是家主出面将王先生的奏折驳了回去。”

    齐斟酌面色一变,顾不得李玄先前诋毁齐家的言语:“怎能如此?我等想去哪还要看人脸色吗?”

    李玄低声道:“你我官职都是齐家给的,又怎能不看齐家脸色呢?你我皆是笼中鸟,池中鱼,茧中蝶,走不远的。”

    齐斟酌求助的看向陈迹:“师父,还有什么办法吗要不你再去跟王先生说说?”

    陈迹靠在辕门柱子上闭目沉思,眼皮都未抬一下:“此事,王先生说了不算。”

    齐斟酌回头看着辕门之外:“这还操训什么,走走走,喝酒去。今日带了五枚金花生没给出去,正好当兄弟们的买酒钱!”

    陈迹睁眼:“你们去吧,我回家睡觉。”

    他转身回都督府卸了银甲,换上一身布衣,丢下一众羽林军往府右街走去。

    ……

    ……

    今日行人稀疏。

    五城兵马司盯着铜壶更漏,待到戌时到来的一瞬,士卒在城楼上擂鼓,慢十八下、紧十八下,往复三轮,这便是宵禁的鼓声。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在街上敲着铜锣,高声呐喊:“奉宪谕,戌时净街,熄灯闭户,违者锁拿!”

    宵禁一出,满城为之一肃,万籁俱寂。

    陈迹赶在宵禁前回陈府,推开银杏苑的木门。

    听闻推门声小满急匆匆出门相迎:“公子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小满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陈迹神情,陈迹瞥她一眼:“做何亏心事了,鬼鬼祟祟的?”

    小满呀了一声:“没有没有,我能做什么亏心事?”

    陈迹拍打着身上的浮灰,漫不经心道:“往日进门,你都是先说‘公子,我给你打盆水洗洗脸’,今日你却问我为何回来得这么早,还说没做亏心事?”

    小满慌乱道:“啊我,我没看住那只小黑猫,让它不小心尿在了公子的床榻上,不过我都收拾干净了。”

    陈迹也不拆穿她,随口说道:“将我早上给你的三封信都烧了吧,莫叫人看见了,记住,谁也不能看见。”

    小满赶忙答应下来:“好,我这就去烧……公子怎么突然又要烧信?”

    陈迹平静道:“不用去高丽了。”

    小满哦了一声。

    陈迹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静静思索着。

    他得阻止王道圣出兵高丽……可怎么阻止呢?

    上策是假借别人之手坏了景朝军情司的计划,这样王先生便不用再去高丽涉险。下策则是直接与王先生摊牌,但王先生依然改变不了出征的结果。

    陈迹望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沉默不语,脑海中思虑着对策。

    直到陈府外传来打更人的喊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更天。

    陈迹忽然起身往外走去,小满在他身后问道:“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啊,城里已经宵禁了。”

    “我去办件事,”他避开陈府下人翻出墙去,贴着府右街的屋檐阴影,往太液池靠近。

    穿过石虎胡同时,胡同外有五城兵马司提着灯笼巡街,十人一组,目光锐利。陈迹收回脚步,躲在胡同拐角后面,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继续赶路。

    一路上躲躲藏藏,最终翻过太液池的高墙,在一座假山后闭目等待。

    二更天。

    三更天。

    直到四更天,陈迹才听到远处传来诏狱铁门轰隆隆的声响。

    他没敢靠近,只得藏身数十丈外的假山后面悄悄打量,玄蛇正领着一众密谍匆匆离开。

    陈迹缩回假山后的阴影里继续等待,一炷香后,铁门再次打开,这一次是皎兔与云羊从外面经过。

    他思虑片刻,又重新藏回假山背后。

    等到诏狱铁门第三次打开,陈迹眯着眼看见白龙、天马、金猪三人一同走出诏狱,白龙似在向两人叮嘱着什么,许久后才挥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白龙独自站在太液池岸边垂手而立,静静地思索着什么,对方的喜怒哀乐全部藏在那张白色龙纹面具之下,猜不透、看不穿。

    一炷香后,他往南行来。

    陈迹闭眼斟酌许久,直到白龙从假山经过时才终于做出决定。

    只见他慢慢走出阴影,拱手道:“白龙大人。”

    白龙回身朝他看来:“是你。你可知道,按我大宁律,无紧急公文犯宵禁者,杖六十。擅闯太液池者,杖一百,徒三千里。”

    陈迹低头道:“卑职乃密谍司海东青,自然不存在擅闯太液池的说法,犯宵禁更谈不上。卑职只是听闻会同馆一事,只觉得事有蹊跷,索性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白龙笑道:“怎么,你也惦记病虎空悬出来的上三肖位置?那么多人争抢,只怕轮不到你,小心性命不保。”

    陈迹摇摇头:“卑职无意生肖之位,只想为白龙大人分忧。虽说朝臣心中对此事已有定论,可若是找不到纵火行凶、偷偷送毒给高丽使臣的凶犯,大人只怕也难以向陛下交代。”

    白龙饶有兴致的打量陈迹:“胆子不小,你怎敢来找本座?”

    陈迹诚恳道:“冯先生与卑职说过,若从今往后这司礼监我只能信任一人,一定是白龙大人。”

    白龙沉默片刻,似有些意外:“他当真说过此话?”

    陈迹笃定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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