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火苗舔舐着砂壶,周益民半躺在藤椅上,脚边的铜脚炉散着融融暖意,正眯着眼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黄梅戏。
忽听得院外传来急切的呼喊:“十六叔,在家吗?”
那声音撞碎了满室静谧,惊得他手中的搪瓷缸险些滑落,滚烫的茶水在杯口晃出涟漪。
他慢悠悠起身,棉鞋踩过青砖地发出拖沓声响。
推开斑驳的木门,冷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裹着补丁的棉袄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门外,二柱正跺着脚哈气,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见他出来,立刻凑上前:“十六叔,你猜我发现啥了?后山冰湖底下全是鱼!”
说着,他的眼睛发亮,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冰面刚冻实,再等几天冬捕队一来,可就没咱啥事儿了!”
周益民摩挲着下巴,喉结动了动。
记忆里那片冰湖的模样渐渐清晰:湛蓝的冰面下,银鳞在幽暗中若隐若现,鱼尾扫过冰裂纹时泛起细碎的光。
他瞥了眼墙角蒙尘的帆布帐篷,又想起橱柜里闲置的铸铁小火炉——寒风再刺骨,若能窝在暖融融的帐篷里,听着冰层下鱼儿咬钩的动静,倒真是桩美事。
“去,当然去!你等我一下!”周益民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棉门帘被撞得噼啪作响。
不消片刻,他扛着鱼竿、背着鱼篓出来,怀里还抱着折叠帐篷,腰间挂着的搪瓷缸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二柱瞪大眼睛,看着他又往竹筐里塞了棉被、铁锅,甚至还有半袋玉米面,惊得合不拢嘴:“十六叔,我们去钓鱼,不是去安家!”
周益民却狡黠一笑,将最后一把干柴塞进背篓,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小子,等会儿你就知道,这冰钓啊,讲究个‘安营扎寨’!”
说着,他抬脚往村外走去,身后的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向覆满白雪的后山,仿佛延伸着一场即将开始的冬日野趣。
寒风卷着雪粒扑在二柱脸上,他望着周益民怀里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喉结动了动。
虽说不明白带这些“累赘”的用意,但十六叔在村里向来有主意,他伸手接过沉甸甸的背篓,粗糙的手掌触到篓中棱角分明的铸铁炉,心中泛起疑惑。
两人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水库走,周益民突然哼起调子,含混的音节被风揉碎:“行走在冬夜的冷风中”
二柱转头看他,见对方眯着眼望向远处黛色山峦,神情竟不像是去钓鱼,倒像赴一场久违的约。
冰封的水库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冰层下隐约可见银鱼群游弋的虚影。
二柱迫不及待地摸出冰镩,却被周益民按住手腕:“二柱,这个先不忙,先将帐篷给搭好。”
少年望着那堆皱巴巴的帆布,眉头拧成疙瘩,布料上印着古怪的外文标识,金属支架泛着冷光,活像个从没见过的稀罕物件。
周益民摘下手套,露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帆布包里摸索着支架零件。
金属管冰凉刺骨,却在他手中灵巧翻转,“咔嗒”一声,第一根支架精准卡入卡槽。
二柱在旁瞪大眼睛,看着十六叔将支架逐一拼接,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冷风中稳如磐石。
“搭帐篷得先找好支点。”周益民哈出白雾,在冰面上跺出四个定位点。
“来,帮我扶住!”二柱慌忙上前,粗糙的手掌按住支架底座。
周益民握紧橡胶锤,“砰砰”两声,地钉斜斜扎进冻土,溅起的冰碴子在夕阳下泛着碎钻般的光。
防风布展开时扬起一阵雪雾,布料边缘的铜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周益民半跪在冰面上,将布料四角的绳扣套进地钉,手腕猛地发力收紧。
寒风呼啸着灌进领口,他却浑然不觉,专注地检查每一处接缝。
“把内侧的防风绳也拉紧!”他冲二柱喊道。
二柱只能是笨拙地拽着绳索,冻僵的手指好几次打滑。
最关键的一步是安装排烟管道。
周益民掏出折叠好的铁皮管,对准帐篷预留的通气孔,金属与帆布摩擦出细微声响。
“这炉子得架在毛毡中央。”他指挥二柱将铸铁炉搬进来。
“烟道必须垂直,不然烟气倒灌可就糟了。”周益民还在说道。
二柱掀开帐篷门帘的瞬间,裹挟着雪粒的北风猛地灌进领口,冻得他一哆嗦。
可当厚重的帆布重新垂下,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刺骨寒意被隔绝在外。
他跺了跺脚上的积雪,惊讶地发现连呼吸带出的白雾都不再迅速消散,细密的帆布像堵无形的墙,将寒风死死挡在外面。
粗糙的手掌抚过帐篷内壁,摸到防风层柔软的绒毛,这才如梦初醒地感叹:“十六叔,这玩意儿比我家土炕还严实!”
周益民说道:“这可是帐篷,专门生产出来,应付这种天气。”
二柱虽然不太懂,没有多问。
“还愣着干嘛?过来帮忙生火!”周益民的声音从毛毡那头传来。
二柱这才注意到对方已经摆好铸铁炉,正将引火的干松枝架成锥形。
周益民从背篓底层翻出油纸包,抖落出几团揉皱的报纸。
干松枝在他掌心发出脆响,被掰成齐整的三寸长短,码成金字塔形。
二柱凑上前时,闻到松脂在寒气中凝固的清冽气味,只见十六叔用火柴擦过炉壁,火苗“嗤”地窜起,报纸卷瞬间裹上橙红的边。
“看好了,煤块要沿着炉壁摆。”周益民的指尖在火焰上方虚晃,判断着温度。
拳头大的碎煤块被他轻叩棱角,顺着炉壁内侧码成环形,留出中间的火道。
当第一块煤接触到明火时,表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油星,“滋滋”声中腾起淡蓝色的火焰。
二柱慌忙将脸往后缩,却被周益民拽住手腕:“别怕,这是煤里的挥发分在烧。”
浓烟突然从炉口涌出,呛得二柱连连咳嗽。
周益民不慌不忙地调整烟道角度,帆布帐篷顶部的通气孔随即传来“呼呼”的抽风声。
“关键在这风门。”他转动炉底的铸铁拨片,进风口的铁栅条露出缝隙,火苗顿时精神起来,舔着煤块边缘烧成透亮的红。
二柱看得入神,见那些原本漆黑的煤块渐渐透出橘光,表面皲裂出蛛网状的纹路,像极了老槐树的树皮。
暖意以火炉为中心辐射开来。
周益民将搪瓷缸搁在炉口,水渍在缸底蒸发成白雾。
二柱解开棉袄襟口的布扣,忽然发现睫毛上的冰晶不知何时已融化,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炉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铸铁炉壁,将整个帐篷烘得暖意融融。
周益民搓了搓不再僵硬的手掌,从工具包中摸出冰镩,金属尖刃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冷光。
“二柱,把罗盘拿过来。”他半跪在毛毡上,呼出的白雾在面前凝成细小水珠。
“冰钓讲究个寻鱼道,得找水流交汇处。”
二柱不太信这方面,只是静静看着。
表盘上的指针在煤油灯下发着幽蓝的光。
周益民将罗盘平放在冰面,看着指针缓缓转动,最终停在西北方位。
“就这儿!”他用冰镩在冰面上敲出记号,金属撞击声在密闭的帐篷里格外清脆,惊得搪瓷缸里的茶水泛起涟漪。
冰镩第一次落下时,震得周益民虎口发麻。
冰层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细纹,碎冰碴子迸溅在帆布上,又簌簌落在毛毡边缘。
二柱见状赶忙抄起铁铲,将凿下的冰碴往外清理。寒风趁机从洞口灌进来,却在触及炉火的瞬间化作袅袅白雾。
“听这声音!”周益民突然停手,冰镩抵在冰面。
“冰层厚度至少半米,安全得很。”
他加大力道,冰镩每一次起落都溅起细碎冰晶,在煤油灯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当凿到半尺深时,冰层下隐约传来潺潺水声,混着鱼群游动时鳞片轻擦的簌簌声。
终于,冰镩穿透最后一层冰壳,刺骨的湖水瞬间漫上来。
周益民迅速将提前备好的竹筒塞进洞口,防止冰层重新冻结。
“上饵!”周益民笑着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将裹着蚯蚓的鱼钩缓缓沉入水中。
二柱攥着鱼竿的指节发白,眼瞅着周益民那边的鱼线每隔片刻就猛地一沉,搪瓷盆里的银鱼活蹦乱跳,溅起的水珠在炉火映照下泛着金光。
反观自己的鱼线,垂在冰洞口宛如僵死的麻绳,连半点颤动都没有。
寒风从帆布缝隙里钻进来,此刻却不似先前刺骨,倒像是在嘲笑他的自负。
“十六叔,能不能也帮我找一个冰洞?”二柱喉咙发紧,声音比炉子里将熄的炭块还要干涩。
周益民并没有拒绝,只是拿起罗盘在他指间灵活翻转,表盘上的指针在煤油灯下划出幽蓝弧线。
“二柱,就在这里打洞吧!”周益民的冰镩重重敲在冰面,落点恰在两盏煤油灯光晕交汇处。
冰层发出清脆的回响,惊得帐篷顶部的霜花簌簌掉落。
二柱这次不敢多言,抄起冰镩便埋头猛凿,飞溅的冰碴沾在睫毛上,化作晶莹的水珠滚落。
当新凿的冰洞涌出幽蓝湖水时,周益民已将拌好的鱼食撒进洞口。
“试试这个。”他递过换好红虫饵的鱼钩,金属钩尖在火光下泛着冷芒。
二柱屏住呼吸将鱼竿抛下,鱼线划破水面的刹那,仿佛有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来。
不到十分钟,鱼线突然绷紧。
二柱条件反射般扬竿,冰面下传来剧烈挣扎的力道,搅得湖水泛起团团白雾。
第一条肥美的鲫鱼破水而出时,鳞片上的水珠在灯光里炸开细碎的彩虹。
周益民将钓竿靠在帐篷支架上,活动着发酸的肩膀,这才惊觉时光飞逝,竟已在冰湖上耗了三四个钟头。
二柱的肚子适时发出“咕噜”声响,有点尴尬地挠挠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十六叔,你饿不饿,我这里有窝窝头。”
干裂的指节捏着粗粮面食,粗糙的表皮上还沾着些草屑。
周益民笑着掀开防水布包裹的竹篮,白面馒头,牛肉干特有的咸香混着八角桂皮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二柱的眼睛瞪得溜圆,喉结上下滚动,捏着窝窝头的手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细粮,此刻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衬得自己的窝窝头像块灰扑扑的石头。
“二柱,我带得有点多,你也帮忙吃点吧!”周益民不由分说,将两个白胖的馒头和几块油亮的牛肉干塞进二柱掌心。
二柱盯着手中的食物,鼻尖泛酸——上回吃白面馒头,还是娶媳妇时的喜宴。
他假意低头整理鱼篓,飞快地将牛肉干揣进棉袄内袋,粗糙的手指在布料上摩挲出细微声响。
周益民佯装没看见,自顾自啃着馒头,目光透过帐篷通气孔望向幽蓝的夜空。
远处传来冰层开裂的脆响,混着二柱咬馒头时“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煤油灯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忽明忽暗地映着帐篷内壁凝结的水珠。
周益民瞥了眼搪瓷缸上的阴影,时针早已越过五点的刻度。
外头的天色不知何时沉入墨色,仅余远处山坳间一抹残红,像是被揉碎的夕阳遗落的叹息。
铸铁炉里的煤块只剩零星几点暗红,寒气正顺着帆布缝隙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在毛毡边缘结出细密的白霜。
“二柱,时候不早,今天就到此为止。”周益民搓着冻得发麻的手指,声音在骤然安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
搪瓷盆里的鱼还在扑腾,溅起的水花落在冰冷的冰面上,转眼就凝成薄冰。
二柱望着自己钓竿上还在滴水的鱼线,喉结动了动,终究把“再钓会儿”
的话咽回肚里:“好。”
二柱弯腰收拾渔具时,帽檐扫落帐篷顶的霜花,簌簌落在后颈。
拆卸帐篷的过程比预想中艰难。
金属支架早已被寒气浸透,周益民哈出的白雾刚触到管身就凝成冰晶,手指几乎要黏在上面。
二柱用力拖拽防风布,布料与冰面粘连的地方发出“刺啦”撕裂声。
装满鱼获的竹篓沉甸甸压在肩头,鱼尾拍打竹篾的声响,混着两人踩碎薄冰的“咔嚓”声,在空旷的冰湖上回荡。(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