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南卫,码头。
齐泰等四家流放者被允许下船放风,但活动范围限制在码头范围内,不得离开。
黄子澄恰好来码头办事,遇见齐泰,差点没认出来——实在是齐泰模样变化太大了。
好在黄子澄没多大变化,齐泰认出了他。
“子澄!”
黄子澄闻声回头,打量了齐泰几眼才惊讶道:“尚礼兄?!”
“没错,是我。”
“尚礼兄,你怎么变得这般···”
黄子澄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因为如今的齐泰不仅比以前黑了很多,也是瘦了,看着就像个渔夫。
齐泰不甚在意地一笑,解释道:“我在登州几乎日日出海打渔,风吹日晒,模样自然是大变了。”
“原来如此。”黄子澄明白过来,再看见跟在齐泰身后的妻女,便道:“此番只怕是尚礼兄与我最后一次相见了,不如到酒楼喝两杯,叙叙旧?”
“好。”
齐泰说完,便准备打发妻女回船,黄子澄还以为齐泰在登州当流放犯的日子很难过,便道:“尚礼兄若不见外,便叫上嫂夫人和令媛一起吧。”
明初风气比较开放,再念及此去美洲可能再无回到中原之日,齐泰便没拘礼,带上妻女一起赴宴。
黄子澄本出自大族,入了朱棣幕府后薪俸也不错,并不吝啬,点了一大桌子好菜,又要了两壶好酒,与齐泰同饮。
“尚礼兄可知这探索舰队在对马停留多久?”
“仅半日而已。”齐泰答道,随即问,“子澄如今在这岛上帮燕王做何事?”
黄子澄面容忽然有点苦涩,反问道:“尚礼兄可知燕王为何在这对马岛?”
齐泰摇头——他之前只是个普通举子,洪武朝廷又不像后来的大明朝廷那样如同筛子,各种机密都往外泄露,他自不知朝廷派燕王来对马岛的目的。
黄子澄压低了声音,道:“谋算日国。”
“谋算日国?”齐泰皱起眉头,“莫非朝廷要征日?”
作为宋之后的儒家弟子,齐泰本能对君主这种四处开疆扩土的好战行为反感,认为不是好事。
若说之前平定西南、北征残元,或是为了收复中国失地,或是为了解决边疆之患,那征日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更别说,还有胡元忽必烈两次征日大败的前车之鉴在。
即便如今大明朝廷水师之强大远超胡元,没有军队覆灭于海上风暴的忧虑,可即便明军成功登上日国领土,对日战争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吧?
齐泰对日国也算略有了解,知道其并非撮尔小国,而是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邦,国力在大明周边诸邦中绝对稳居前三。
这时黄子澄道:“或许日后朝廷有征日的打算,但如今却只是在算计日国。”
“算计?”齐泰好奇来,“如何算计?”
黄子澄神色复杂地道,“让日国‘改稻为桑’,被迫向外‘移民’。”
改稻为桑?被迫移民?
齐泰一时不知这两个词的深意。
黄子澄干脆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两三年大明因使用蒸汽纺织机器,对生丝需求大增,国内生丝供给不足,便向日国购买。”
“因此,如今日国许多藩主为赚取钱财改稻为桑——他们将生丝卖给大明赚一笔钱,又将从高丽等地进口的粮食卖给农民再赚一笔钱。”
“日国原本就因南北交战及天时原因多有饥荒,如今国内多桑田而少粮田,更缺粮食,饥荒更甚。”
“不少大明海商前来雇佣日国年轻男女,说是送往海外务工——可这些人的雇佣契约都是签一辈子,名为雇佣,实为卖身契。”
“且雇佣多为年轻女子,据我了解,这些年轻日国女子,大多被送往北洋、吉林、南洋三处都司,许配给我大明卫所将士。”
“那些年轻男子,则被送去南洋垦荒,充当苦力。”
黄子澄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齐泰则是一脸震惊。
过了好几息,他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由朝廷在背后布局操控的?”
黄子澄点头道,“燕王呆在对马,主要便是督办此事。”
得到肯定答复,齐泰更加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朝廷针对日国的计谋竟恐怖如斯。
黄子澄则又接着道:“除此外,燕王今年还收养了三千多日国孤儿,放在对马岛培训。”
“我如今便在那孤儿营中担任儒学教导,带着一班子燕王招募的儒生,教那些孤儿习汉字、说汉语,向他们灌输儒家的三纲五常、忠君之道。”
齐泰原本还在想,大明如此算计日国,未免有失天朝上国风范,不符合儒家王道思想,只怕朱元璋将来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遗臭千年。
再听了黄子澄所说“孤儿营”之事后,他又转移了注意力,忍不住道:“燕王这般行为岂非是在培养死士?难道不怕朝廷发现并怪罪?”
黄子澄笑道,“我最初得知此事时也有此忧虑,后来才知道,燕王是向那位奏禀过此事,得到允许后才开始办的。”
“这些孤儿大都是十岁至十二岁间的少年,只需培养三五年,便可随燕王到就藩之地征战,或是做别的事,必然很好用。”
齐泰想了想,道:“这些孤儿纵从小培养忠君之道,可到底是日国人,只怕以后难免会有人生出异心——子澄何不建议燕王在大明收养孤儿?”
黄子澄叹道,“此事我自是提议过——事实上,燕王确实也在大明办了个孤儿营,但目前尚且不足五百人。”
“而今朝廷在各地都办了养济院,孤儿可不是没人管,燕王想要招到并不容易。”
“另外,即便是孤儿,也得占据朝廷允下的五千户移民名额。所以,便是有许多孤儿,燕王也不会招太多。”
随后,齐泰又与黄子澄聊了些其他方面的事——黄子澄进入朱棣幕府后,消息可比普通儒生灵通多了,知晓了不少以前未听闻的事。
如今他将这些事讲给齐泰听,令齐泰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越发深刻的体会到,当今天下确实大有不同了,似乎连部分儒家先贤传下的道理都被颠覆。
这竟让齐泰略有了些迷茫之感。
宴席结束后,临别之际,黄子澄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加入燕王幕府后最大的收获其实是此物。”
说着,黄子澄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过来。
齐泰接了一看,赫然见封皮上写着《心学精要》四个字。
齐泰不解道,“这心学是何意?与儒学、科学有何区别?”
黄子澄笑道,“这心学乃是我从燕王及其幕首道衍那里得知,算是儒学分支。其源头为何人,燕王语焉不详,我亦不知。”
“但如今理学在科学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我得知这心学后,便寻思着,或许另开一有别于理学之路,方可制约科学。”
“然一人之力终究微小,今日将这份心学手抄及心得赠予尚礼兄,便是希望尚礼兄能与我一同钻研此道。”
“当然,若是尚礼兄觉得心学之道有违心意,也不必强求,我这份手抄便当给尚礼兄增添见识了。”
黄子澄说完,行了个揖礼,便离去了。
齐泰带着家人回到瀛州号上,这才打开《心学精要》阅读起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看了开篇的四句心学教法,齐泰露出了沉思之色···
···
一个多月后,远航探索舰队抵达北美都司东胜卫。
随后,舰队除修整、补给外,还放下补充给东胜卫的几百户军民以及一些流放犯人,齐泰一家便在其中。
临下船时,齐泰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已经被开辟出很多块田地的东胜卫,再眺望作为背景的葱郁山林,最后回望西边,一时间感慨万千。
这便是大明而今在最东边的卫所,远离中原一两万里的东胜卫?
他一家人终于安全抵达了。
着实不易!
这一路上,舰队遭遇了两次不算大的风暴,虽然有惊无险地扛了过去,舰队没有人员折损,却有些人因此受伤。
他妻子王氏便因不小心磕得头破血流,昏迷过去。
当时他与女儿吓了一跳,还以为王氏要死了。
等船上大夫前来将人救醒,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航程的后半截,女儿因为年幼,终究不能长时间适应航海生活,生了病。
亏得船上大夫医术不错,药物也充足,才让女儿熬到了美洲最北边的咸州卫,在咸州卫修养了两三天,渐渐好转。
他这一家的遭遇只是舰队诸多流放家庭的一个缩影,其他人家中也有些受伤、生病的,甚至有人如今还在病着。
好在此番舰队会在东胜卫停留一旬时间,需要继续南下的卫所军民、流放者,都将获得一段较为充足的休养时间。
齐泰来到东胜卫的第二天,便得到都指挥使谢德祐的召见。
“这海外蛮荒之地能迎来一个举人可是不容易啊。”谢德祐对齐泰颇为热情,“齐先生昨晚可还住得惯?”
昨日齐泰一家跟其他将填充东胜卫的卫所军民一样,都是安排在一座专门的营寨里宿营,条件颇为简陋,也就比船上好些,因为是新地方齐泰一家自是睡不习惯。
但齐泰还是应道:“尚可。”
谢德祐笑道,“不习惯也没事,今日我便让人给齐先生一家安排好房子——当然,在此之前得先定下齐先生的职务。”
“齐先生毕竟是流放至此,我也不好一上来就太过厚待,如今有东胜卫官学儒学教师一职,不知齐先生可愿担任?”
齐泰来美洲后的打算之一,便是在此传播儒学,当教师正合他意,当即应道:“但凭谢都指安排。”
谢德祐道,“既然齐先生这么说,我便当你同意了——说起来,官学正需要先生这般功底深厚的儒家弟子呢。”
“还有件事,咱得说明——都司不养闲人,因此先生的夫人也会安排活计。至于先生的女儿,则会送去卫城女学。”
听闻卫城有女学,齐泰并未惊讶。
之前他在登州时,附近的卫所便设有女学。
里面除了教女孩识字学算,还教授纺织、针线、烹饪等于女子而言很实用的技能。唯一欠缺的就是女德,不过这点他和夫人自会以家教补上。
不过,王氏也被安排去做工,却是让他担心起另一件事。
他于是拱手道:“敢问谢都指,若我夫人也要做活,家中谁来做饭、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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