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东显目送礼部的绿袍小官乘坐头一辆四轮马车远去了,便让几个以义子、义女名义带来的仆婢将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
随后他将剩余十几辆四轮马车打发走,只留下自家在城里买的一辆,这才收了笑容,带着家人走进了眼前离李家村实际还有六七十步远的宅院。
可以看得出,这栋两进宅院是新建的,并且以青砖为主、木料为辅,风格与高丽房屋有明显不同。
那李家村裴东显虽只扫了几眼,却也看得见,村中只有三四户人家的宅院可与这座新宅相比,剩余的多是土坯茅草房屋,小部分则是一进的砖木瓦房。
可是在裴东显身后,不论是正妻尹氏和三个妾室,还是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媳,甚至是几个仆婢,在打量这宅院时都一脸的不满和嫌弃。
因为这宅院跟裴氏在高丽的府邸相比差太多了,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进到后院堂屋,裴东显看了眼主座的那把普通木凳,虽然嫌弃,却还是一屁股坐下了。
二儿子裴克武这时终于忍不住了,道:“父亲,这大明朝廷将我家安置在城外村野就罢了,竟只给一栋连寒素之家都不如的两进小院,也太过分了!”
尹氏见状跟着道,“是啊老爷,这么寒酸的房子如何住得人?就是我们裴氏家城之外的远支小宗,宅院也比这要好得多啊。”
裴玄珠亦道:“是啊爹,您看这地没铺地板就算了,连地砖都没铺,都是土灰,怎么下脚?”
其他妾室、儿女也跟着抱怨起来。
“这什么桌椅,我们家仆婢都不用的。”
“离城池也太远了,十几里地,万一有盗贼来抢劫怎么办?”
“房间太少,根本不够住。”
“···”
裴东显本就忧虑烦躁,再听妻妾儿女这一通抱怨,顿时火气直冒,一拍旁边的四方桌,怒道:“都给我闭嘴!”
“一个个嫌弃这嫌弃那,还以为在高丽呢?你们知不知道,此番我裴家若非走了李家的门路,都要跟那崔、金、尹、朴四家一样,被抄家流放了!”
听了这话,顿时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据裴克文、裴克武几个兄弟所知,此番高丽内附,原来的世家、豪族被大明暗中分为四等。
第一等是王族王氏与几乎要成为王族的李氏。
第二等则是几年前与李氏并列的崔、金、郑、柳、朴、尹、裴、宋、林、曹这十大高丽一流世家。
第三等则是原来的赵、韩、申、权、闵等三十来个二流世家。
至于第四等,就是原高丽各地方的豪族了。
今年开春后,由大明派来的官员在幕后操持,由王氏、李氏出面,从第二等世家中拿下了崔、金、尹、朴四家,从第三等世家中拿下了申、权、闵等十家,皆抄家流放。
有的家中甚至有不少男丁被斩首。
这十四家被拿下的原因虽然很多,但其中一个目的很明显,那就是杀鸡骇猴。
因此,后面再有人一暗示,剩余的第二等、第三等世家便主动要求迁徙到大明来,大明这才定下高丽世家迁徙的规矩。
其中,第二等世家嫡脉需迁到京师,主要支脉则迁往各地府城。第三等世家的嫡脉迁往指定行省的省治,支脉则按要求迁往指定州县去。
以甘肃、辽宁、云南、贵州四大行省安置的世家支脉最多。
这么看,他们裴氏能被划入第二等世家,嫡脉获允迁徙到京师来,确实比那些第三等世家和支脉强多了。
说起来,他们走之前可以卖掉屋宅、田地等产业,但如今高丽的世家都要被迁走,豪族也惶惶不可终日,自是没人去买他们的产业——平民倒是想买,却没那个财力。
再加上李氏暗示他们必须限期、尽快迁徙,否则可能有变,裴氏等世家便真的是只带着家中浮财离开的。
当然了,如裴氏这等自高丽开国时就很显赫的一流世家,即便只论浮财,也积累了不少。
他们作为嫡脉,虽不能全占,却也拿了六七成——来大明的时候,他们包了两大艘明国海船;而此番来李家村,帮他们运送行李的四轮马车更是多达十好几辆。
哪怕有些马车载的是人和较大的物件儿,剩余车辆运载的金银财宝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说起来,裴东显并非不知财不露白的道理,可这些金银财宝若留在高丽,哪怕埋藏起来,他也不放心——谁知会不会被人找到挖走呢?
至于说藏在其他东西中运送也没用,人家一看舟船吃水深浅和车辙印,就知道运送的是金银财宝。
所以,他只能提心吊胆地带着数目不菲的金银财宝来京师。
好在这一路上有明军保护,随行官吏、将士也很守规矩,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不过如今他们到了这位于乡野的李家村,没了保护,再留这么多的经营财宝恐怕就会招惹灾祸了。
方才他请那绿袍官员进来喝茶,实际是想就此事请教,奈何人家不答应——事实上,半路上同车而坐时,他就尝试贿赂该官员,差点儿惹得对方翻脸,不然的话,下车后他肯定还要再贿赂一番。
想到这里,裴东显便环视家中众人,道:“既然觉得朝廷安排的宅院寒酸,那我们就去城中再买一栋好些的宅院。”
“克文、克干。”
“儿子在。”老大裴克文、老三裴克干站了起来。
“你们两个这就进城,看是否有合适的宅院卖,最好是在内城的。另外,再打听下在哪里能用金银兑换宝钞。”
“另外,回来时再购买一些腊肉、布匹之类的寻常礼品,明日我好用来拜访李家村的村民。”
“是。”两人应了声,便出门去了。
裴克武忍不住道,“爹,既然都要在城中买房了,那我们肯定是要搬到城里去的,为何还要拜访李家村的那些草民?”
“草民?”裴东显哼了声,“你现在也是个草民!另外,大明朝廷既然将我们安置到李家村,那么户籍便落于此处,今后我们这一脉便成了李家村裴氏,不跟李家村人打好关系,今后许多人都难办。”
“你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这点道理还需要我来教?”
这时尹氏道:“老爷,我听说京师房价很贵,我们虽然带来不少钱财,却也不该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销啊——这房子寒酸是寒酸,但还是能勉强住下的。”
裴东显皱眉,“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们带了那么多金银财宝来,不尽快花出去,难道留着招惹祸患吗?”
“这两天我不仅要买房,还要溢价买一些田地,至少成为京郊的地主。”
“另外,听说京师商贸发达,若有合适的商铺,我家也可以入手一两处。”
“有了足够多的田地、房产,我们在此才能有地位,才能让大明朝廷不那么的防备我家。”
裴东显这话说完,尹氏、裴克武等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
而裴东显则略一思忖后,又道:“我再说两件事:第一,从今日起,不论在外面还是家中,你们都尽量说汉话。”
裴玄珠听此,不禁撒娇道:“父亲,女儿不会说汉话呀。”
“不会就学!”裴东显一脸严肃,“不仅你们要学,家中仆婢也要学!”
“第二件事,从今日起,你们对外界就说我裴氏先祖出自隋唐时的河东裴氏远支,当年唐军征讨高句丽时流落三韩,才有了今日的高丽庆州裴氏。”
听此,才十岁的小儿子裴克远疑惑道,“父亲,我记得您讲过,先祖裴玄庆本名白玉衫,乃是新罗国人,怎又变成了那隋唐时的河东裴氏?”
裴东显本想解释用意,可转念一想,五个儿子大多不聪明,还不如编谎话,免得他们说漏了嘴。
于是道,“我先前不是说了吗?先祖流落三韩,为了躲避仇家改姓白,佯装新罗人。后来成为高丽开国功臣,这才改回裴氏原姓。”
听此,裴克远、裴玄珠等几个想法简单的信了,一脸“原来如此”的神色,可尹氏等几个精明之人,却露出怀疑之色。
裴东显想了想,暂时没别的要说,便道:“行了,你们去让仆婢将这宅院再打扫一番吧——将来我家就算搬到城里,这里也可以当做一处别院,是要留人住的。”
下午。
裴克文、裴克干驾着四轮马车回来了。
不仅带回了一车布匹、腊肉、笔墨纸砚等平常礼品,还带回了四个人。
其中两个是京师一处牙行的房牙,另外两个则是应天府宝钞所的官吏。
虽然那官吏只是个不入流的副使,人也很年轻,但裴东显还是主动迎了出来。
至于房牙,自然是交给嫡长子裴克文招待了。
裴东显引着一官一吏到堂屋落座,并让婢女上茶后,便陪着笑问:“不知这位官老爷怎么称呼?”
“赵维。”副使简单答了,便将两份东西放到桌上,道:“这是我的腰牌和官凭,裴员外可以看看。”
裴东显惊讶了,搞不懂对方要干什么。
“赵副使这是何意?”
赵维道:“听贵公子说,裴员外要兑换至少一万两银子的宝钞,这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我才专门带人赶来。”
“让你检查腰牌、官凭属于办事流程,免得有人假冒官吏,骗人钱财,败坏官府名声。”
裴东显听明白后更惊讶了,心道:如今大明官吏办事都这么规矩的么?
再想想先前在车上死活不肯(或许是不敢?)接受贿赂的那位张副使,裴东显忽然明白,为何大明才开国二十几年,就变得如此强大了。
不过,来的官吏按规矩办事,倒是让他更放心了。
别看他之前说金银财宝多了容易招惹祸患,其实心里对大明宝钞并不信任,只准备兑换个一万多两,装装样子。
如今却是准备多兑换些。
因此,他略一沉吟便道:“不瞒赵副使,我们此番带了不少浮财来京师,其中相当部分都是银子。”
“听闻大明如今市面上只许用宝钞交易,所以,我想一次性兑换十万两白银。”
赵维虽然预料到裴家此番兑换的白银必然不少,可听了这话还是吃了一惊。
随即便感到高兴——能一次性兑换这么多白银,可是能在他政绩上添一笔的。
当然,如果能兑换到黄金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赵维难得露出笑容,“朝廷一直鼓励民间将窖藏的金银兑换为宝钞,裴员外初到京师,便肯兑换这么多白银出来,足见是支持朝廷政策的。”
裴东显在高丽也是做到正四品的官场老人,一听赵维的话便悟到了什么,当即道:“既是朝廷鼓励之事,那我便再兑换五千两黄金。”
“好!”赵维听了不吝赞赏,“裴员外真是深明大义!”
说完,他便掏出一份契约来,道:“裴员外可以让人将要兑换的金银抬出来,只要本官检查无误,便可签订契约了。”
“李书办,你速其快马回城,向大使禀报此事,带上十五万贯宝钞,再请调五十名官兵来押送金银。”
“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