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后,山北道凤鸣州秦国公府外
才突破得金丹中期的康大掌门此时卸了戎装、身着侯爵朝服,在一众观礼贵宾之中,只排在数位真人之后。
这时候他面上自也不是厮杀苦战时候的凶戾表情,而是转作一副平和之色。
待得悠扬钟声再次在场中荡起,便就与一旁的费南応一道变做肃色,作揖拜下:
“恭迎天使。”
“上曰免礼!”
康大宝曾见得过的魏大监披着一层暖阳光晕,在苏尘这个小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落在秦国公府再花大力气打造的迎驾御台之上。
他那双细眼里头似藏刀锋,甫一从台下人群扫过,一颗颗人头即就次第埋了下去。
康大掌门从来不好在此时候出威风,瞥过身后蒋青一眼、确认了能得放心过后,便忙跟着伯岳费南応又是大礼拜下。
魏大监未理会台下众修是何心思,只将目光落在并坐一路的匡琉亭与白参弘二人身上徘徊一阵,这才持明黄诏书,缓步立于临时衙署丹陛之侧。
但见他袍袖轻拂阶前狼首,狼首喙衔的灵珠遂就泛起淡光。
魏大监摘来灵光轻抚手中诏书,将上头封签解开过后方才开口。
这大卫仙朝的中官之首,隐有“内相”之誉的大人物甫一开腔,即就是声如洪钟、堂皇大气,却与众修印象中的宦者截然不同。
但听魏大监先宣“门下”二字,好叫阶下诸人皆屏息聆听,再展诏诵读。
诏书是言:
“门下:大卫仙朝抚有四海,承太祖之基以统六合;西南疆土绵亘千里,历百战之艰以固九边。
摘星楼自先朝立,历三朝而守三道之墟,阻妖氛于寒鸦山结界之外,边民尝立祠感其德;近岁因歧虑暂离王化,然其众未扰乡邻,其主未忘臣节。
今白参弘审时知变,首倡罢兵,遣使赍表输诚,陈说‘愿弃干戈归天朝,共护西南安黎元’之愿,朕览表动容,嘉其识时务、存忠忱,特颁此诏,以安其众,以慰其心。
白参弘久掌楼事,熟谙边情,昔执摘星之柄,能御妖氛于边徼;今承归命之诚,当输忠悃于宸阶。
朕特授其吉国公、北衙枢密院副使,秩正二品上,隶枢密院辖下。
赐紫袍金带、金鱼符,食邑三州,赏京畿道四阶灵山一座。许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庶几荣其阶位,保其体面,无负顺义之诚。
摘星楼弟子百二十人,皆习灵术、粗谙典章,昔随其主守边,或巡灵墟、或缉邪修,各有奔走之劳;
今归天朝,当蒙甄录之泽。
一十七位金丹皆受名爵,各赐紫绫官服一袭,入尚书台静待圣恩。
筑基以下,悉授正六品上其下一应职司,分赴京畿、两河、凉西诸州县。
隶州县学宫者,掌灵术训导,需编《灵术浅要》以教生徒,禁传诡谲之术;
入地方祠庙者,理灵墟祭祀,需按《大卫祀典》规整仪轨,禁惑乱乡邻;
佐乡县衙署者,抚安编户,需助劝农桑、辑捕扰民邪修,禁擅用术法凌弱。
各赐兵杖一副、赏灵田百亩、支灵石万枚。
尔等当谨守臣礼,毋负圣恩,以报朕包容之德,共护大卫鸿基,使西南无烽烟之扰,使黎元有安乐之居,庶几垂微名于载籍,免覆亡于祸端。
主者施行。”
“奉陛下旨,诏文已宣毕。卿可平身,复立听谕。”
诏书读罢,苏尘捧着明黄诏书走下御台时,白参弘才缓缓屈膝,却未如旁人般俯身叩地,只将膝盖轻触石阶,额头微触地面即抬。
动作合规却透着几分敷衍。身后摘星楼弟子虽齐齐匍匐,他余光扫过,眉峰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臣白参弘,领陛下诏命。”
摘星楼主此时声音平淡,无半分谢恩的热络,提及“陛下不以臣往昔歧虑为罪”时,语气顿了顿,似在强忍什么。
“既蒙授职,臣自当依旨论议边策,以报国恩。”末句说得轻描淡写,全无“万死难报”的恳切。
在场众修哪个不晓得这白参弘还有怨气在内,不过也不晓得卫帝与匡琉亭是许给了这摘星楼主什么重利,才能让其受了招安。
大卫仙朝枢密副使协理北衙、吉国公,这名爵、差遣自也贵重。
然这职司向来只得专司论议戎机、参谋边策,凡边镇奏报、灵墟防御之议,许其随班列坐陈辞,不掌兵甲调度之权,不预禁军勘合之务。
只上述这么些闲散差事,若是一寻常元婴、自在散人眼中看来或是风光,但若要比摘星楼主这么一有实无名的一道之主,自是要差上许多。
更莫说,二者可调拨的修行资粮,可不远不能相提并论。加之摘星楼积攒下来的这么些门人竟还需得星散各处、好为匡家宗室做事.
康大掌门越是琢磨、心头疑虑越重。
要晓得,据费家老鸟所言,只白参弘现下得来的这么点东西,可还是舍了太一观许下的重宝、还要再加上魏大监身侧那枚妖尉脑袋才能换得的。
“丰文妖尉怎的恁般可怜、遇人不淑啊”
康大宝将那对灿亮的狼眸仔细看过,听说这物什能用炼得辅佐金丹进阶的丹药,要是能过手一观便就好了。
按下心头杂念,将目光又转到了匡琉亭身上去。听得天勤老祖言,摘星楼最终能得反正,靠得可还是这位秦国公极力促成。
这买卖在那些不会做生意的看来或不划算,但康大掌门自能从中察觉出些别的门道。
以他看来,匡家宗室过往时候名声不佳、难得人心,自是因了自太祖伊始便就惯行霸道。
若是今上亦能如太祖一般君临天下、大卫全境亦都无不钦服,那自不惧人心惶惶。
可现下局势早已是今非昔比,白参弘应太一观挑拨来得附逆之事却是有目共睹,但从前各家大人物可未想过这摘星楼主居然能得优容、赐得名爵。
虽然卫帝照着匡琉亭所言行事自有弊端,难得杀一儆百便是其中之一。
但这般亦也给那些首尾两端之辈留得退路,勿论被匡家招安之后有何弊处,至少身临绝境时候总不消再抱着玉石俱焚之念、总有的选了。
对于还在太一观、匡家宗室之间横跳的各家而言,总是好事。如是见得白参弘入朝为官过后、更上层楼,那各家心思或就又要平和许多了。
康大掌门对此倒不存疑,献出来一道之地的白参弘勿论如何亦会得到仙朝荣养。这摘星楼主便是卫帝提在匾额上相告天下的金字,哪会舍得他蒙尘半点?
要晓得匡家人残虐酷烈的名声早已烙进人心,依着康大宝看来,若能因此事稍稍扭转一二、却也值得。
从这么看来,外界人一直言白参弘最初那“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念头也已如愿;
秦国公平定西南三道,连同群龙无首的古玄道悦见山业已入手,还引荐摘星楼主这等经年真人入得庙堂听用,却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这般看来,眼下这结局当真称得是皆大欢喜。但只要稍一想起这期间两方殒去的那些人命,康大掌门却又觉有些荒唐。
说来道去,这浩瀚无垠的大卫仙朝亦不过是那些高修的弈局,上头的亿万生灵可真鲜有人在乎。
康大宝按下“清浊世”的念头,摆出来一副恭谨之色,眼见得那魏大监缓步落到阶下、好与白参弘这新鲜出炉的吉国公认真讲话。
不过这份闲适未维持太久,便就又到了行礼时候。
近些年这西南三道天使莅临颇显频繁,却也将秦国公府上下这迎驾本事练了出来。便是魏大监宣完诏书过后,亦还要依着《皇卫礼典》严肃十分的走完那些仪轨。
康大宝耐着性子跟着费南応将这套形势跟完,待得礼毕过后,这才松了口气。
过后大人物未有留在原地,如此多的同阶汇集,于他们而言亦是难得十分,匡琉亭与真人们议事,从来只召费天勤这位老鸟前去旁听。
今番康大掌门本来以为自己功勋不浅、或有念想,不过最后却还是未能如愿。不过他念头向来好做通达,不消掺和那些大人物的事情过后、倒也乐得轻松。
今番观礼不设宴席,康大掌门觉得没甚意思,正待要拉着蒋青同走。
毕竟此番同样立功的储嫣然亦也要过来公府叙功,康大宝好久未见得的长子康昌懿得幸跟了过来。
军国大事难得插手,这久违的父子亲情确是不能错过。
孰料他刚才转身,同样立在队列前头的蒯恩却是又寻了过来。
这位宗室驸马在最为关键的那场大战中表现得殊为出彩。
一连斩得好几位金丹、妖校,便连丰文妖尉手下那位曾在匡琉亭手下逃得性命的曾章妖校,亦也都在其中,却是给未曾莅临的南王匡慎之面上又添了不少光彩。
这般看来,便算他年近半百才遇名师,但这溟涬玄枢体到底是神异非常,蒯恩又是拜在今世南王门下,这前程却也光明十分。
“世伯稍待,”这位奉恩伯面向康大宝的时候倒是不吝谦辞,但见他追上来后俛首拜过,这才发言道:
“却不晓得世伯与蒋道友可有闲暇,我这里寻得一副青羽雀肝,经得王府庖师烹过之后,却有明目清心之效。小子晓得世伯精擅瞳术、却正相宜。不晓得世伯可能拨冗一叙?”
康大掌门听得话倒未迟疑,毕竟能白吃的席面他便少有推脱时候,且蒯恩这门亲戚,前者也从未想过要断。
此番蒯恩请客可是尽了心的,不单是康昌懿与储嫣然夫妇被其早早遣人相邀到了地方,便连这些时候总在闭门炼丹的栾供奉,亦也被其请了过来。
见得栾供奉那副惊喜非常的表情,康大宝亦是心下稍安。当年他的确搬出来蒯恩这南王弟子的名头,方才给裴奕续了性命。
便算现下成得金丹过后,自己与栾供奉的关系亦也亲近许多,但当年那般行事、总也有些欺瞒嫌疑。
此番蒯恩对栾供奉这位世家客卿能得礼遇,却也算是帮康大掌门挽回了些颜面、卸了心事。
康昌懿此番在阵前立了功劳,康大掌门查过他身上伤势、心境修为,却才满意。
他能得修行的四子一女现下都不在身旁,便算有通书信,却总也难得放心,此时见过康昌懿真就无事,才得放心。
“却是要在生死历练之中,却长得成这般坚毅的铁汉子。”蒯恩嘴里头冒出句好听话来,行到康大宝身边,便就忙拉着父子二人入席。
偏厅的八仙桌上已摆得齐整,青瓷盘盏衬着灵箸,热气裹着灵力香气漫在席间,氤氲之象、足显雅致。
最显眼的是居中那道“青羽雀肝”——瓷碗里卧着三寸长的雀肝,通体呈琥珀色,表面淋着一层蜜渍灵花酱,酱色透亮,还缀着几粒碎冰晶似的清心草屑。
蒯恩笑着介绍:“这雀肝是小子在阵上活取的,用灵山雪水浸半个时辰去血,再以王府秘制的‘松露灵泉’浸泡许久,才算得成。”
康大宝用银勺舀起一块,入口细腻无渣,灵泉的清润混着雀肝的腴美在舌尖散开,果然有一股暖意缓缓漫向眼底,不由得点头。
心头倒是有些意外:“我破妄金眸都已圆满,能令得我双瞳清明之物,倒是愈发鲜见,未想着青羽雀肝还能算得其一。”
康大掌门很快便将自己盘中珍物嚼吃干净,随后又念起来什么时候也要去寻一寻这三阶灵禽来辅以修行。
“就是不晓得世伦手艺还够得上否?!”
众人边吃边谈,银箸起落间,桌上的菜渐渐见了底,连汤羹都没剩下多少。康大宝摸了摸肚子,笑道:“奉恩伯这席菜,既合口腹之欲,又补修行之需,比那些只讲排场的宴席实在多了。”
蒯恩闻言,脸上露出笑意:“世伯喜欢就好,往后有好食材,再请诸位过来小聚。”
“哦?”
“小子得了诏令,往后百年,需得在山南做事。诸般事情,或还需得世伯来做照拂。”
康大掌门心头稍有意外,这山南到底是何关键之处,卫帝扔了一个匡琉亭后居然还嫌不够,还要把蒯恩也拨过来听用。
“奉恩伯会于山南道掌管禁军?”
“清平地方、长治久安。”蒯恩先摇头笑过,这才又言了他的职司:“小子身受洪恩,今上钦点小子做了这任山南道总管,往后若遇得头疼之事,或还需得求得世伯相助。”
“奉恩伯言重了,应尽之事罢了。”康大掌门听得神色微变,他本来还想着或能在此役后回云角州经营一番,但若是蒯恩入主山南,是不是能更为便利?却也未必。
“原来这小子这桌席面是拜码头用的,”康大宝心头嘀咕一声,本来都已吃饱、却又再多伸了几筷子。
待得又收了蒯恩一袋“土产”、一枚兽丹过后,他这才带着师弟长子、供奉故友一道拜别蒯恩,往重明宗行去。
途中自是要先拜谢过储嫣然夫妇,康大掌门照旧持晚辈之礼,储嫣然同样也不敢受,还是前者再三坚持,这才勉强受得。
储嫣然数次救康大宝与重明宗于危难之中,勿论其本来意图是不是要与黑履道人交好,可在康大掌门眼中这份情谊可做不得假,遂就恳声言道:
“晚辈过去多亏前辈照拂,今番犬子又劳前辈费心教导、得来前程,德蒙大恩、自不敢忘。”
他随即将从悦见山库中得来那瓶三宝妙会丹取了出来,献了上去:“愿以此丹、聊表寸心。”
储嫣然见识不差,眸光停在丹纹上头一观,即就心动不已。这等物什拿出去,说不得会有金丹因此丢了性命。
然康大掌门竟是随手赠人.
足见当年那小掌门才过百年,真就已长成了一需得她仰望的大人物了。
这般变化储嫣然早就晓得,这美妇人倒也大气,此时不做推脱、坦然受过:“那妾身便谢过康掌门、却之不恭了。”
“前辈千万莫要客气。”康大宝见得储嫣然接过丹丸过后,这才长出口气。这人情债压人得很,是能还上一点便就舒坦一点。
赠过丹丸过后,康大掌门这才又指着康昌晞轻声言道:“犬子这番离家颇久,他家中诸位姨娘挂念得紧,晚辈便想于前辈这里告假一阵,还请准允。”
“你之犬子、可是我之佳徒,”美妇人笑吟吟地夸过一阵,却令得康昌懿面上生了些赧然出来。
这事情储嫣然自无不应的道理,她伸出素手将康昌懿召在身前交待一番,这才令得后者落回康大宝身边。
康大掌门正待辞行,却又听得储嫣然美眸一转,开口将他唤住:“康掌门且慢”
“前辈是还有何交待?”
“妾身是有一子,年前验得灵根,不知可否入得贵宗、好做修行?”
康大宝稍有意外,不过很快便就应道:“敝宗能得前辈信重、自是求之不得。”
储嫣然秀眉稍弯,螓首轻点,悦声言道:“多谢康掌门,一月后,我夫妇二人便就会携子来拜。”
“那敝宗便静待仙音.”
待得康大掌门一众人等远去过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戚师傅才得出声。但听他慨叹一声,看得那离去的大人物,眼里头又一次生出来些恍惚之色。
“谁能想得我当年为贪那几个灵石、好做沽酒才胡乱收的一个徒弟,竟能为夫人提供助力、为朗哥儿求得前程.”
储嫣然目色与其夫相差仿佛,不过她到底心境强上许多,不久后即就将这感慨按下。
不过拉着戚师傅回转时候,这美妇人却又生得一念头:“将来这康小子,说不得还真能成个不比黑履差的大人物。”
(不好意思突然反应过来昨天摘星楼主那里吃书了,把昨天的改了下,这才晚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