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的秦王政脸色很不好看。
殿外春阳正盛,透过雕花窗棂洒落斑驳光影,映得秦王政玄色冕服上的金线龙纹熠熠生辉,却衬得他阴沉的面容愈发冷峻。
隔着九尺高台,坐在堂上直视秦王政对秦王政缺少敬畏之心的群臣,将秦王政的阴沉看得清清楚楚。
群臣并不意外,因为这场大朝会不是秦王政发起的,而是秦王政身后的那个放荡赵女发起的。
赵太后,姬窈窕。
赵太后时隔月余之久再临朝堂,重现秦国王、后共制。
秦国王后、太后的权力有天然名义,与王并齐,王可以做的事,后亦可以。
信宫前殿上的赵太后浑无在寝宫中的娇媚模样。
头顶凤冠,凤冠垂下来的流苏将半遮半挡那张妩媚娇颜,掩去美貌增加神秘。
其后透出来的冷冽目光带着上次朝会强压白氏老家主的威严,令人不敢小视。
好些按旧例上朝的文武蹙紧眉头,不知今日会发生什么事,但知道这放荡疯妇召开朝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视线在赵太后面前流苏停留,滑下来的时候会在最前方那个坐在椅子上双脚离地的少年背影上停留。
放荡疯妇的疯,和长安君的疯还不一样。
长安君的疯是遵循道义,可以称之为贤。
这疯妇……很难说……不知几多人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最近国内风波是王上和老秦贵族的斗争,和他们这些站在秦国权力金字塔尖的朝臣无太大关系。
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列国打进函谷关他们的高官厚禄就全没了。
在秦国混的他们,是真心想让秦国安稳下来。
为秦庄襄王大力提拔,一步一步做到御史大夫的隗状回头,看一眼那一大群陌生面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真是一个多事的春天啊。”
孟家家主孟暗、西家家主西山,率领着平日不参加朝会的老秦贵族家主坐在朝堂靠前位置。
最前方是丞相、御史大夫、九卿,老秦贵族不在秦国任高官,故而朝堂前排没他们位置。
新添的檀木座椅散发着淡淡木香,与殿中常年浸染的熏香气息格格不入。
因为这些老秦贵族,朝堂上临时加了三十七把椅子。文武百官说是百官,其实没过百,老秦贵族这一上朝就占了原本朝官的一半。
他们受新任少府蔺仪相邀,特意换了朝服来上朝。
如今的秦国,外戚中楚系可以说是一家独大,占据了两相、九卿中的廷尉、典客。
但在许多人的眼中,只在九卿中占有一个少府的赵系并不逊色于楚系。
少府蔺仪,是赵太后的父亲。
赵系的赵太后还活着,楚系的华阳太后已经死了。
掌管王室钱袋子的蔺仪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脸庞在来秦国后变得方正许多,威仪和在赵国相比时简直是天差地别,布衣百姓一眼看上去就紧张。
藏在衣袖的指间把玩着一枚金算筹,冷光在其掌心时隐时现。
权力会极大改变一个人。
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行玺符令事赵高宣布朝会开始。
应该说几句开场白宣布主场的秦王政一言不发,在王位上坐的笔直,面色难看地看着下面群臣。
王不说话,太后说话。
赵太后双腿并齐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手肘撑着大腿手掌托着香腮,开口即让水下暗流冲出水面为海浪:
“近来国内很不安稳,连孤这个身在深宫的妇人都不得安宁。”
美眸一凝,声音一沉:
“化龙。”
朝臣大多游目四看,朝堂上一共就这么几个人,没人叫化龙啊?那群新来的老秦贵族?
坐于最前列椅子上的嬴成蟜跳下椅子,拱起双手,低头应道:
“儿臣在。”
少年一声应下,引得群臣心中多生些许波澜。
谁不知道长安君名为嬴成蟜?那化龙就只能是字了,这个字……有点冒犯啊。
许多人视线向上看,王上的表情果然更难看了。
赵太后似无所觉,明眸善睐,语却微凉:
“孤记得,先王曾说过,国内不许再生臣属刺杀之事。
“王龁为王上罢免,虽不复为我秦国之臣。
“然,其依旧享我秦国之禄,受我秦国之爵。
“归乡不足月便为刺杀,死在咸阳治下的频阳。”
托着香腮的手猛翻转,“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椅子把手,脆音三绕梁。
赵太后目有杀气,话有杀意:
“何人找死!孤成全他!”
孟暗、西山二人紧皱眉头,这什么状况?蔺仪叫我们来是拿我们开刀立威的?
两人相邻而坐,对视一眼,不露声色地微微点头。手指轻敲膝盖,用只有彼此才懂的节奏传递信息。
他们问过父亲,刺杀王龁这件事与孟、西两家无关,是下面那些人做的,其中地位最重者便是王氏王宽。
因为此事,老秦贵族才没有因为王绾为秦王政重用而疏远王家,王家用刺杀王龁作投名状表明立场。
今日王宽也在。
孟暗、西山看过去,正好迎上王宽焦灼不安的眼神,与其如常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二人不约而同得给王宽投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不是先前假惺惺毫无实质性的安慰。
作为老秦贵族的代表,孟、西两家势必不能眼睁睁看着王氏垮掉。
今日坐看王氏倒,来日就会看他氏倒。老秦贵族内部一旦人心离散,孟、西两家便也不能在秦国保持超然地位了。
赵太后声音自高而下,又传至:
“化龙,孤听说此事当下是你负责,可已查到这当死之人?”
嬴成蟜略微欠身:
“回母后,儿臣已查明真相,刺杀王公者并非一族一氏,而是多族共举。
“为首之人,王文、百里盛、司马欣……”
少年一口气念出了五个人名。
每念一个名字,殿中温度似乎就降一分,待五个名字念完,已有朝臣不自觉拢紧了衣襟。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事参与氏族何止五个?谋划刺杀王龁而没被点名的老秦贵族面色阴沉、心情略沉,等着少年报自己氏名。
少年住口,缓一口气,道:
“便是这五人了。”
参与却没被点到氏名的老秦贵族双眼放大,没了?我呢?
他们不相信百里盛会帮他们隐瞒,没有人能在秦国酷刑下不说实话。
被点到氏名的老秦贵族不住地拿眼神看孟暗、西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有证据?”赵太后追问,投射下来目光冷如冰霜。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案、定罪,要想不留把柄,就不能太过草率。
嬴成蟜应了一声“有”,传唤百里盛,还拿出了在百里盛供认下找到的凶器,以及传唤那些安置在城外庄园假扮成庄户人家的死士。
死士被押上来时,身上还带着麦秸碎屑,显然是从打谷场直接提来的。
人证、物证,少年一样不缺。
停职在家许久的熊文、熊启面面相觑,这不都是他们查出来的吗?不是说这些是屈打成招不做数吗?这是作甚?你不是说这不合秦制吗?
性情稳重的熊文讶异居多,酷似华阳太后的熊启则是悲愤居多。
我不能做你能做,这也太竖子了吧!
孟暗、西山这两个老秦贵族首脑淡定观望。在他们耳中,少年拿出来的人证物证和背出来的法令词条都没有意义。
秦国的法令,是为了管理那些贱民,维护社会稳定的,而不是用来限制他们这些秦国真正主人的。
一个氏族的生灭兴衰,绝不是看其触犯了几多秦律,而是看其作为,看其对手作为。
政治在通常情况下是交换,而不是杀戮。
仅次于两相的御史大夫隗状半眯着双眼,等待这冠冕堂皇的摆事实讲法令情节快些过去,赶紧进入正题。
大殿四角的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在触及横梁时才四散开来。
问答沟通流畅的长安君、赵太后对群臣反应视而不见,沉溺在自我世界,说着讲那只对百姓有用而对贵族无用的法令。
一刻有余,两刻不足,王龁被刺杀一案的案件事实全部浮出水面,王龁正是被带上朝堂的囚犯百里盛和其他四人所密谋刺杀而死。
当少年下定结论的声音落下,群臣皆精神一振。
废话说完了,重要的来了。
然而。
赵太后凤目一眯,身子往后一靠,又白又嫩的手掌在空中一挥而过:
“先王有言在先,敢行刺者死。
“既然如此,那就照先王说的办吧。
“参与者处死。
“枭首,不留全尸。”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自堂上响起,这对吗?这不对吧!这太疯了点吧!真拿贵族当贱民啊!为安武将之心就拿老秦贵族开刀啊!
这些时日一直人人自危,这次上朝都一反常态没有打闹,沉默如一片深海似的武将们面色一动,像是顽石活了过来。
他们嘴里输出鸟语花香,有些拎着椅子就冲着朝堂中央的百里盛而去。他们要打死这个刺杀王公的老贼!他们要打死所有刺杀王公的贼子!
武将们愤怒的心升起来,悬着的心落下去。国家没有忘记他们,国家依旧最为重视他们。
什么老秦贵族,外来人。
都不能和他们武将比,都没有他们武将的地位高!
眼见就要爆发一场不分胜负只分生死的全武行,四公中仅剩的老将王陵立身一声吼:
“都彼母滚回去!”
话音未落,年老体衰的王陵就怒气冲冲地冲向拎着椅子怒气冲冲的几位暴躁武将。
拳打脚踢,破口大骂,终是让这场全武行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
武将们愤愤不平地回到自己座位,满眼杀气地看着百里盛,和被郎官揪出来摔到百里盛身边的三名老秦贵族。
他们最想杀的就是这几人,那些死士在他们眼中早就是死人。
除了王文,嬴成蟜口中的主谋者都在了,就是这四人。
御史大夫隗状见状,欲言。
先王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秦国为一荡妇一竖子所败。这样下去武将的心是安定了,文臣的心呢?秦国靠武将就能活是吗?
又止。
这虽然是文武地位的事,但更是老秦贵族的事。他何必做第一个出头鸟得罪赵太后得罪长安君?那些老秦贵族比他更着急,他没有必要因为老秦贵族而冒险。
事实果如隗状所预料的一般。
孟暗长身而起:
“臣有话说!”
死刑?这个疯妇真就是叫我们来立威的!可恨!
高台上的秦王政、赵太后还没答话,最前方站着的储君嬴成蟜霍然转身,厉喝一声:
“尔有何话说!
“孤依法行事,依先王之令行事,莫非秦国的法管不了你孟氏?
“你今日但有一句不敬先王,孤便怀疑孟氏和白氏一样,都要行篡逆之事!”
孟暗深深看了少年一眼。
不遵法令还可以,不敬先王这口锅可就扣的太大了,这是奔孟氏的命来的。
但,敬不敬的,也不是你一个竖子上下嘴皮一碰就算的。
“臣绝无此意。”孟暗低头,先用五个字表明态度,顺势说道:“然,既然是依据法令行事,那首先审讯就当按照法令而行,君侯以为然否?”
说完一段话,微微抬头,目光如钩直刺嬴成蟜双眼后,视线紧接着投到堂中央嘴巴塞着破布被麻绳勒紧的百里盛身上,沉声道:
“暗对君侯的审讯,是放一千个一万个心。
“君侯美名传四海,乃在世圣人,绝不会做出严刑逼供这种违背法令、猪狗不如之事。
“可是现在百里公有口辩不出,传出去恐让他人对君侯名声怀疑,难正君侯之名。
“君侯何不取下百里公口中脏物,松懈绳索,让百里公自己言说。”
孟暗一脸为嬴成蟜关心的模样,心中冷笑。
他就不相信,百里盛会不抓住这最后机会翻供。
你嬴成蟜既然以法、以先王之令为剑,那我们就好好聊聊这法令。
当事人不认罪,说你刑讯逼供,你这储君就算审讯时完全依令行事也不服众。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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