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一切皆依据法令行事。”少年一振长袍,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孤将一切都查的清楚明白,封其口是不想让其见到尔等胡乱攀咬!尔竟然如此辱孤!好!你既然要听,那便听个够!来人!让他说!”
孟暗一脸和煦,有些想笑,内心丝毫没有被长安君所言吓到。
百里盛攀咬人他是知道的,可那不怨百里盛,怨楚系二竖子。
就国内这酷刑,莫说是年岁已高的百里盛,就是那个漆身吞炭的豫让再生,那也是让说啥说啥。
不怕一刀抹脖子的人很多,不怕酷刑能硬撑住的人孟暗还真没见过。
自从百里盛被长安君从二相手中带走后,就关在廷尉府,一直处于老秦贵族的视线下。
作为老秦贵族代表的孟暗甚至偷偷与百里盛见过面。合法怠政还要查法令,违法滥用私权直接干就行。
孟暗视线随着上前解缚的郎官而动,最后和百里盛目光对视,微微一笑。
翻案的时间到了,给我们秦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君子和赵国的疯妇,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就在郎官距离百里盛还有三步时。
“且慢!”一声喝音猝然响起,清越嘹亮。
一直把玩的金算筹握在掌心,从上朝开始就闭目养神的蔺仪睁开双眼,这位赵太后之父,自吕贼谋反后的秦国少府双脚踩实地面,自然站起。
众人眼神聚焦在蔺仪身上,蔺仪视若无物,拱手抱拳,对着亲生女儿微低那高傲的头:
“太后,臣有要是相禀。
“些许小事,容后再议也不迟。”
老秦贵族有些不欢喜,你把我们老秦贵族的事称为小事?
西山更是把这个不欢喜摆在脸上,城府全无。他今日可以放肆一点,他的父亲西地没有来就是为事情留下转圜余地,孟家也是一样。
同样不乐意的还有武将,他们将蔺仪也纳入骂骂咧咧的范围。
御史大夫隗状、九卿秦国高官打起精神,工于权谋、政事的他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打打杀杀作甚啊?这样才对嘛!
蔺仪没有给同僚们留下打断自己说话的机会,下一句话和上一句话之间没有多少间隔,年过半百的他声音比许多年轻人还要宏亮:
“进来官府人员更换频繁,经常出现官不知吏,吏不知官的情形。
“以内府监来说。
“老臣作为内府,每日点卯都会见到新面孔,总会不见一些老面孔。
“而这些在事先,老臣一概不知。
“老臣不知是否做错了甚,以致要遭受这样的处罚。
“一府之长,不知下属,老夫以为失职的不是那些用惯了的老人,而是老夫才对。
“老夫敢问,老夫犯了何错,对老夫要处罚到何时?朝上兖兖诸公犯了何错,还要处罚到何时?”
蔺仪没有把话完全说透说开,但已经近乎说透说开了。
他在表达他的不满,对秦国来回更换官吏的不满,对自身权力被侵犯的不满。
他话里话外,意思一致。
一府最高官不说能够任免府上官员,起码你拿下谁捧上谁你要告诉一声吧?哪有这么办事的?
蔺仪话毕。
不欢喜的武将依旧不欢喜,这次官员换的是文官不是武将。
不欢喜的老秦贵族很欢喜,少府蔺仪虽然是在为自身权力争取,但也是在为他们说话啊,一直被换来换去的大多都是老秦贵族的人。
孟暗不急着让百里盛翻供了,西山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老秦贵族们眼神中的情绪全从负面变成正面。
若和这件事比,那案子确实是小事!
再看高高在上的荡妇,不!这哪里是荡妇啊,这是我秦国的太后啊!该执掌大权的太后啊!
淫荡?
不!
那是风流!
那是自然!
那是性情!
王上还没有及冠,还太小,怎么可以掌权呢?
蔺仪一段话,就让赵太后的风评两极反转,收获了今日朝堂上所有老秦贵族的爱戴。
“蔺公很有怨言啊。”秦王政的语气很不好。
王位上,秦王政身子前倾,压迫感略增:
“官、吏,无法胜任其职,自当罢其官,换贤能的人来做。蔺公以为,孤说的不对乎?”
蔺仪昂首,仰视秦王政,拱手,面无表情地大声说道:
“王上所言,真是再正确不过了,老臣完全赞同。
“次品为佳品所换,豆子为酒肉所替,这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但要是罢免佳品拿次品充当,拿着酒肉去换一把豆子,老臣认为这样就太不适宜了。
“王上以为然否?”
老秦贵族齐刷刷看着秦王政,个个在心里为蔺仪喝彩,跟着蔺仪大声问“以为然否”。
你秦王政说罢官是为了消灭那些怠政官吏,换上精明能干的官吏,提高秦国效率。
呵,王上你换上来的那些官吏还不如我们的人呢,别说提高了,连安定都做不到啊!
秦王政脸色铁青,久久不答。
蔺仪四下扫视:
“左相、右相,御史大夫,芈典客……”
他将朝堂上两相一御史加除他除华阳不飞外的九卿都点了个遍,统一问道:
“老夫之惑,尔等没有乎?”
“咳咳,还好,还好。”御史大夫隗状干咳两声,率先回应。
事情既然已经摆上明面,那就势必要解决,他没必要趟这浑水。
熊文、熊启这俩难兄难弟互相看看。
要说惨,谁能有他们这两个丞相惨?其他官府第一主官只是没有人事权,他们两个丞相连在丞相府主事的权力都没要被那群贱儒抢没了。
要说抱怨,他们俩最应该抱怨。
熊文起身,面向蔺仪道:
“蔺少府所言,文还真未经历,未曾见闻,或许只有少府监如此吧。”
熊启站都不站,斜坐椅子上睨着蔺仪,冷笑一声:
“妖言惑众!”
他们权力旁落是王上有意为之,他们清楚。但他们更明白,无论如何赵系也不会视他们为自己人,老秦贵族更是最瞧不起他们楚人。
他们身上早就打上秦王政的标签,他们只能站秦王政。
即便不谈立场,仅从他们个人判断,他们也站秦王政。陪着秦王政一起长大的熊文、熊启,对秦王政的手段很自信。
两个丞相如此答。
典客芈宸站起身,摇摇头,道:
“没有的事。”
芈宸面色平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平稳、沉寂。
这位从华阳太后还是华阳夫人,就活跃在秦国朝堂上,也称的上是传奇的人,再没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属于他芈宸的时代,过去了。
随着华阳太后的死而去,随着吕不韦的死而去。
他说完话,便坐下,坐视事态发展。
像是一个达成特定条件才会解锁语音的npc。
过了不惑之年的他其实还是有很多疑惑。
华阳太后到底怎么死的?
老友吕不韦真的是畏罪自杀吗?
以他对老友的了解,若是真的要谋反绝不会平息得如此简单,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问题,他都得不到答案,但无所谓了。
提出不惑这个道理的人如何解释不惑这个词,芈宸不知道。反正他认为,不惑不是没有疑惑,是有疑惑没用。
这个年龄的他,已经不能带领楚系继续走下去了,年轻气盛就做到秦国文官之极的两兄弟对他只剩下表面的尊重。
他坐着,仰望着站在不远处,年岁比他还高,心气比他还足的蔺仪。
或许,他到知天命的年纪,也能焕发第二春?
他想着,看着。
治粟内史士仓的回应也很简洁:
“无事发生。”
吕不韦谋反事件过后,秦国九卿换了一大半,士仓是极少数留下的人之一。
这位老治粟内史一直是秦傒的人。
识大体的秦傒无条件支持宗室,从秦庄襄王到秦王政,自己也做到了宗正这个位置。
士仓便也一直支持秦王室,在神灵降秦以后曾日出以税收供养王室,为秦王政所拒。
一个个重臣的否定,让秦王政的脸色好上不少。不好的脸色没有凭空消失,而是转移到了赵太后的脸上。
赵太后不待接下来的九卿回应,凤目二立:
“化龙!此事你知否!”
嬴成蟜弯腰低首:
“儿臣知道,确有此事。”
听闻次子言语,赵太后冷笑,冲着先前开口的几位重臣奚落道:
“孤只听说过无中生有,倒还是第一次见有中全无,我秦国朝堂上的人都不会说实话乎!”
视线落在少年身,语气放柔:
“化龙,你是我秦国储君,你说,此事当如何?”
“君又如何?国家大事,怎能由一人做主?”嬴成蟜略有不满,沉声道:“官吏任免,皆该由法令而定,能者上庸者下,道理是对的。但甚是能?甚是庸?这该有一个确定评判法令才对。按民间的话说,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而我国当下,在此方面的法令还过于粗糙,当重新修订法令才行。儿臣已请到在法令方面有独到见解的韩非子,商君再世亦不能媲之。韩非子已同意为我国编订新法,有十年便可。在此之前,一切当按照旧例行事。”
“彩!”赵太后鼓掌而喝,喜不自胜,夸赞道:“孤亦听说过韩非子的大名,我儿竟能请来韩非子,真是意外之喜!能为国家解难者,唯我儿化龙也。依孤看,这件事,就按照我儿说的办吧!”
秦王政身子一震,僵硬转首,嘴唇嗫嚅。
赵太后嫣然一笑:
“王上有甚话说,是不满意孤的处置方式吗?”
秦王政怔半晌,头转回去:
“母后所言极是。”
这六个字声音不大,分量却是极重,在文官的心中砸出一圈又一圈的波澜,尤其是老秦贵族。
他们终于明白了赵太后叫他们来是作甚的,原来是来拉拢他们的啊!原来赵太后一直不上朝是在找机会归来啊!
他们被秦王政的新政弄得苦不堪言,赵太后也被上位的秦王政夺走权力。
赵太后借着他们这些老秦贵族发难,致使秦国政事瘫痪的大事召开朝会,解决掉秦王政无法解决的国家困难,重新立下威势夺回权势。
而他们老秦贵族则维持原样,依旧牢牢把持秦国中层官员,这是双赢啊。
长安君说的韩非子,老秦贵族大多连听都没听过,也不在意。
一个要修订十年之久的法令,就算真修出来了,十年之后会发生甚事谁知道?先把眼下的大难题解决了再说。
再者说,既然只有那个叫韩非的子能修订法令,那把韩非杀了不就好了?十年就杀一个人杀不掉吗?
“太后圣明!”
“太后圣明!”
“太后圣明!”
“……”
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不绝于耳。
间杂有几声“妇人乱国”、“牡鸡司晨”的不和谐声音,无伤大雅。
待这阵声息过去,还在义愤填膺喊着“赵人不可信”一类词语的。赵太后挨个点名,命令郎官将其拖下去,对着挣扎不休的这几名大臣冷笑道:
“孤可不是先王,给你们留面子。
“对这些乱臣贼子这么温柔作甚?把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给孤拖出去!
“廷杖二十!
“罢官削爵!
“永不录用!”
秦王政低垂眼眸,似是不忍再看。
嬴成蟜低垂眼眸,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这些人或许是忠臣,但既然看不清形势,就活该被淘汰。
他们错的不是忠,是蠢。
少年想起了师长。
这些他认为肮脏,不愿意为之的事,过去都是师长为他处理的。
一念及此,意识中的抗拒被压到深渊最底层。
要成大计,那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现在的他,责无旁贷。
他想起电视剧《少帅》中老帅张作霖说的一句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意气风发属于历史系大学生李一,不属于秦国长安君嬴成蟜。
“来人!”少年大喝,嗓子破音,似要将心中的狗血、恶心,随着这一嗓子都喊出去。
“大事已毕,续为小事。”嬴成蟜一字一顿,指着口中还塞着为绳子勒紧固定的破布的百里盛:“解缚!孤要正名!”
郎官抬腿,一步刚落地。
“慢!”孟暗嘴上大喊,一溜烟跑到行事的郎官面前。
站在郎官面前,满脸大义凛然:
“君侯之名,孰人不知?怎会犯冤假错案?
“何须正名?不必正名!”
前倨而后恭。
讲道义的长安君或许不知情,但是赵太后一定知情,蔺仪是赵太后的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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