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二章:老秦贵族前倨而后恭,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孤一切皆依据法令行事。”少年一振长袍,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孤将一切都查的清楚明白,封其口是不想让其见到尔等胡乱攀咬!尔竟然如此辱孤!好!你既然要听,那便听个够!来人!让他说!”

    孟暗一脸和煦,有些想笑,内心丝毫没有被长安君所言吓到。

    百里盛攀咬人他是知道的,可那不怨百里盛,怨楚系二竖子。

    就国内这酷刑,莫说是年岁已高的百里盛,就是那个漆身吞炭的豫让再生,那也是让说啥说啥。

    不怕一刀抹脖子的人很多,不怕酷刑能硬撑住的人孟暗还真没见过。

    自从百里盛被长安君从二相手中带走后,就关在廷尉府,一直处于老秦贵族的视线下。

    作为老秦贵族代表的孟暗甚至偷偷与百里盛见过面。合法怠政还要查法令,违法滥用私权直接干就行。

    孟暗视线随着上前解缚的郎官而动,最后和百里盛目光对视,微微一笑。

    翻案的时间到了,给我们秦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君子和赵国的疯妇,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就在郎官距离百里盛还有三步时。

    “且慢!”一声喝音猝然响起,清越嘹亮。

    一直把玩的金算筹握在掌心,从上朝开始就闭目养神的蔺仪睁开双眼,这位赵太后之父,自吕贼谋反后的秦国少府双脚踩实地面,自然站起。

    众人眼神聚焦在蔺仪身上,蔺仪视若无物,拱手抱拳,对着亲生女儿微低那高傲的头:

    “太后,臣有要是相禀。

    “些许小事,容后再议也不迟。”

    老秦贵族有些不欢喜,你把我们老秦贵族的事称为小事?

    西山更是把这个不欢喜摆在脸上,城府全无。他今日可以放肆一点,他的父亲西地没有来就是为事情留下转圜余地,孟家也是一样。

    同样不乐意的还有武将,他们将蔺仪也纳入骂骂咧咧的范围。

    御史大夫隗状、九卿秦国高官打起精神,工于权谋、政事的他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打打杀杀作甚啊?这样才对嘛!

    蔺仪没有给同僚们留下打断自己说话的机会,下一句话和上一句话之间没有多少间隔,年过半百的他声音比许多年轻人还要宏亮:

    “进来官府人员更换频繁,经常出现官不知吏,吏不知官的情形。

    “以内府监来说。

    “老臣作为内府,每日点卯都会见到新面孔,总会不见一些老面孔。

    “而这些在事先,老臣一概不知。

    “老臣不知是否做错了甚,以致要遭受这样的处罚。

    “一府之长,不知下属,老夫以为失职的不是那些用惯了的老人,而是老夫才对。

    “老夫敢问,老夫犯了何错,对老夫要处罚到何时?朝上兖兖诸公犯了何错,还要处罚到何时?”

    蔺仪没有把话完全说透说开,但已经近乎说透说开了。

    他在表达他的不满,对秦国来回更换官吏的不满,对自身权力被侵犯的不满。

    他话里话外,意思一致。

    一府最高官不说能够任免府上官员,起码你拿下谁捧上谁你要告诉一声吧?哪有这么办事的?

    蔺仪话毕。

    不欢喜的武将依旧不欢喜,这次官员换的是文官不是武将。

    不欢喜的老秦贵族很欢喜,少府蔺仪虽然是在为自身权力争取,但也是在为他们说话啊,一直被换来换去的大多都是老秦贵族的人。

    孟暗不急着让百里盛翻供了,西山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老秦贵族们眼神中的情绪全从负面变成正面。

    若和这件事比,那案子确实是小事!

    再看高高在上的荡妇,不!这哪里是荡妇啊,这是我秦国的太后啊!该执掌大权的太后啊!

    淫荡?

    不!

    那是风流!

    那是自然!

    那是性情!

    王上还没有及冠,还太小,怎么可以掌权呢?

    蔺仪一段话,就让赵太后的风评两极反转,收获了今日朝堂上所有老秦贵族的爱戴。

    “蔺公很有怨言啊。”秦王政的语气很不好。

    王位上,秦王政身子前倾,压迫感略增:

    “官、吏,无法胜任其职,自当罢其官,换贤能的人来做。蔺公以为,孤说的不对乎?”

    蔺仪昂首,仰视秦王政,拱手,面无表情地大声说道:

    “王上所言,真是再正确不过了,老臣完全赞同。

    “次品为佳品所换,豆子为酒肉所替,这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但要是罢免佳品拿次品充当,拿着酒肉去换一把豆子,老臣认为这样就太不适宜了。

    “王上以为然否?”

    老秦贵族齐刷刷看着秦王政,个个在心里为蔺仪喝彩,跟着蔺仪大声问“以为然否”。

    你秦王政说罢官是为了消灭那些怠政官吏,换上精明能干的官吏,提高秦国效率。

    呵,王上你换上来的那些官吏还不如我们的人呢,别说提高了,连安定都做不到啊!

    秦王政脸色铁青,久久不答。

    蔺仪四下扫视:

    “左相、右相,御史大夫,芈典客……”

    他将朝堂上两相一御史加除他除华阳不飞外的九卿都点了个遍,统一问道:

    “老夫之惑,尔等没有乎?”

    “咳咳,还好,还好。”御史大夫隗状干咳两声,率先回应。

    事情既然已经摆上明面,那就势必要解决,他没必要趟这浑水。

    熊文、熊启这俩难兄难弟互相看看。

    要说惨,谁能有他们这两个丞相惨?其他官府第一主官只是没有人事权,他们两个丞相连在丞相府主事的权力都没要被那群贱儒抢没了。

    要说抱怨,他们俩最应该抱怨。

    熊文起身,面向蔺仪道:

    “蔺少府所言,文还真未经历,未曾见闻,或许只有少府监如此吧。”

    熊启站都不站,斜坐椅子上睨着蔺仪,冷笑一声:

    “妖言惑众!”

    他们权力旁落是王上有意为之,他们清楚。但他们更明白,无论如何赵系也不会视他们为自己人,老秦贵族更是最瞧不起他们楚人。

    他们身上早就打上秦王政的标签,他们只能站秦王政。

    即便不谈立场,仅从他们个人判断,他们也站秦王政。陪着秦王政一起长大的熊文、熊启,对秦王政的手段很自信。

    两个丞相如此答。

    典客芈宸站起身,摇摇头,道:

    “没有的事。”

    芈宸面色平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平稳、沉寂。

    这位从华阳太后还是华阳夫人,就活跃在秦国朝堂上,也称的上是传奇的人,再没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属于他芈宸的时代,过去了。

    随着华阳太后的死而去,随着吕不韦的死而去。

    他说完话,便坐下,坐视事态发展。

    像是一个达成特定条件才会解锁语音的npc。

    过了不惑之年的他其实还是有很多疑惑。

    华阳太后到底怎么死的?

    老友吕不韦真的是畏罪自杀吗?

    以他对老友的了解,若是真的要谋反绝不会平息得如此简单,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问题,他都得不到答案,但无所谓了。

    提出不惑这个道理的人如何解释不惑这个词,芈宸不知道。反正他认为,不惑不是没有疑惑,是有疑惑没用。

    这个年龄的他,已经不能带领楚系继续走下去了,年轻气盛就做到秦国文官之极的两兄弟对他只剩下表面的尊重。

    他坐着,仰望着站在不远处,年岁比他还高,心气比他还足的蔺仪。

    或许,他到知天命的年纪,也能焕发第二春?

    他想着,看着。

    治粟内史士仓的回应也很简洁:

    “无事发生。”

    吕不韦谋反事件过后,秦国九卿换了一大半,士仓是极少数留下的人之一。

    这位老治粟内史一直是秦傒的人。

    识大体的秦傒无条件支持宗室,从秦庄襄王到秦王政,自己也做到了宗正这个位置。

    士仓便也一直支持秦王室,在神灵降秦以后曾日出以税收供养王室,为秦王政所拒。

    一个个重臣的否定,让秦王政的脸色好上不少。不好的脸色没有凭空消失,而是转移到了赵太后的脸上。

    赵太后不待接下来的九卿回应,凤目二立:

    “化龙!此事你知否!”

    嬴成蟜弯腰低首:

    “儿臣知道,确有此事。”

    听闻次子言语,赵太后冷笑,冲着先前开口的几位重臣奚落道:

    “孤只听说过无中生有,倒还是第一次见有中全无,我秦国朝堂上的人都不会说实话乎!”

    视线落在少年身,语气放柔:

    “化龙,你是我秦国储君,你说,此事当如何?”

    “君又如何?国家大事,怎能由一人做主?”嬴成蟜略有不满,沉声道:“官吏任免,皆该由法令而定,能者上庸者下,道理是对的。但甚是能?甚是庸?这该有一个确定评判法令才对。按民间的话说,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而我国当下,在此方面的法令还过于粗糙,当重新修订法令才行。儿臣已请到在法令方面有独到见解的韩非子,商君再世亦不能媲之。韩非子已同意为我国编订新法,有十年便可。在此之前,一切当按照旧例行事。”

    “彩!”赵太后鼓掌而喝,喜不自胜,夸赞道:“孤亦听说过韩非子的大名,我儿竟能请来韩非子,真是意外之喜!能为国家解难者,唯我儿化龙也。依孤看,这件事,就按照我儿说的办吧!”

    秦王政身子一震,僵硬转首,嘴唇嗫嚅。

    赵太后嫣然一笑:

    “王上有甚话说,是不满意孤的处置方式吗?”

    秦王政怔半晌,头转回去:

    “母后所言极是。”

    这六个字声音不大,分量却是极重,在文官的心中砸出一圈又一圈的波澜,尤其是老秦贵族。

    他们终于明白了赵太后叫他们来是作甚的,原来是来拉拢他们的啊!原来赵太后一直不上朝是在找机会归来啊!

    他们被秦王政的新政弄得苦不堪言,赵太后也被上位的秦王政夺走权力。

    赵太后借着他们这些老秦贵族发难,致使秦国政事瘫痪的大事召开朝会,解决掉秦王政无法解决的国家困难,重新立下威势夺回权势。

    而他们老秦贵族则维持原样,依旧牢牢把持秦国中层官员,这是双赢啊。

    长安君说的韩非子,老秦贵族大多连听都没听过,也不在意。

    一个要修订十年之久的法令,就算真修出来了,十年之后会发生甚事谁知道?先把眼下的大难题解决了再说。

    再者说,既然只有那个叫韩非的子能修订法令,那把韩非杀了不就好了?十年就杀一个人杀不掉吗?

    “太后圣明!”

    “太后圣明!”

    “太后圣明!”

    “……”

    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不绝于耳。

    间杂有几声“妇人乱国”、“牡鸡司晨”的不和谐声音,无伤大雅。

    待这阵声息过去,还在义愤填膺喊着“赵人不可信”一类词语的。赵太后挨个点名,命令郎官将其拖下去,对着挣扎不休的这几名大臣冷笑道:

    “孤可不是先王,给你们留面子。

    “对这些乱臣贼子这么温柔作甚?把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给孤拖出去!

    “廷杖二十!

    “罢官削爵!

    “永不录用!”

    秦王政低垂眼眸,似是不忍再看。

    嬴成蟜低垂眼眸,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这些人或许是忠臣,但既然看不清形势,就活该被淘汰。

    他们错的不是忠,是蠢。

    少年想起了师长。

    这些他认为肮脏,不愿意为之的事,过去都是师长为他处理的。

    一念及此,意识中的抗拒被压到深渊最底层。

    要成大计,那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现在的他,责无旁贷。

    他想起电视剧《少帅》中老帅张作霖说的一句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意气风发属于历史系大学生李一,不属于秦国长安君嬴成蟜。

    “来人!”少年大喝,嗓子破音,似要将心中的狗血、恶心,随着这一嗓子都喊出去。

    “大事已毕,续为小事。”嬴成蟜一字一顿,指着口中还塞着为绳子勒紧固定的破布的百里盛:“解缚!孤要正名!”

    郎官抬腿,一步刚落地。

    “慢!”孟暗嘴上大喊,一溜烟跑到行事的郎官面前。

    站在郎官面前,满脸大义凛然:

    “君侯之名,孰人不知?怎会犯冤假错案?

    “何须正名?不必正名!”

    前倨而后恭。

    讲道义的长安君或许不知情,但是赵太后一定知情,蔺仪是赵太后的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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