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由赵太后召开的朝会结束了。
朝会结束,王龁案子结束,秦国官场乱象结束。
刺杀老将王龁的主谋者,行刺者,皆除以枭首之刑。他们的三族处以徒刑,作为基建狂魔的秦国工程不断,一直缺人。
武将的心安稳了,老秦贵族的利益保住了,赵太后凭此事重新回到秦国政治场上,长安君贤德之名再一次远扬。
若是不考虑秦王政,这是一场没有人输的游戏结果。
没有人记得朝堂上百里盛这位老人要瞪出来摔地上的眼泡子,那明明老朽不堪但一挣扎却连两个健壮郎官都按不住的身子。
人们只记得长安君在孟家主孟暗说不需正名后,执意要取下百里盛口中破布的大义凛然,那张义正辞严的小脸上满是被不信任而升起的愤怒红晕。
少年负责王龁案件负责到底,亲自带士兵去抓捕最后一名主使者——被王宽逐出族谱的王文。
少年带人赶到时,见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尸体,王文畏罪自杀。
少年唇角抖动,那双丹凤眼中暗波流转,道:
“抄家。
“拿人。
“收监。”
他知道王文是无辜的,知道将被下囹圄然后徙徒刑的这些人都是无辜的,至少在王龁这个案子上是无辜的。
也许这些人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王龁是谁,主谋王文了解老将王龁的时间大概率是在王龁死后。
少年都知道,一切都知道。
但少年又能怎么办呢?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屁!
江湖有什么身不由己的?
他以秦公子成蟜的身份入江湖,想作甚就作甚。哪个名门正派、邪教巨擘敢龇牙,秦剑下去牙床都削没。
在秦国官场,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不。
或许应该说身由己,不由心。
少年本心想要把这些老秦贵族都杀一个遍。
把这些老秦贵族的尸体烧成灰,飘起来的烟都没有几缕不散发恶臭的。
他做不了,至少现下还做不了。
老秦贵族一夕之间全灭,秦国一夕过后就会陷入瘫痪。
秦王政不能一个人治理全国,秦始皇也不行,嬴成蟜更不行。
少年眼睁睁看着王氏逐出来的这一支脉尽数被抓,听着那一声声哭喊。
他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
看着,看(一声)着。
看着这些人因为他的大计而被冤枉。
看着士兵不对女眷发泄欲望。
吕不韦的脸,又一次在少年脑海中浮现,说以后的路,公子只能自己走了。
年岁不高却像个老人的吕不韦,活着的时候一直在为少年遮风挡雨。
那匹该死的白马也来了,病态般地大笑着说这就是你的道义吗?你现在不也在做这些事吗?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你能杀我,不是你做的对我做的不对!是你比我强!你只是比我强!
或许,那匹该死的马说的是对的……
少年眼皮翻开,仰望天空。
若是举头三尺真有墨学口中喜善厌恶的天,现在就该一道雷劈在他嬴成蟜的脑袋上。
他等着。
没有等来雷霆,等来了回禀。
“君侯,皆已抓获。”一个一直期盼长安君赶紧走好抓个俏丽女郎爽一把的校尉一本正经地道。
嬴成蟜“嗯”了一声,下令收队。
少年最后一个走出这所在道义上不该被收走的宅邸,脚步沉稳有力。
他的头上没有天。
他一定要将这个世界,改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为此,不惜违背本心。
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数日后,当主谋者和刺杀者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一些反应迟钝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秦国不只有一个王,还有一个君,赵太后支持的君。
大秦储君长安君。
姓嬴,无氏,名成蟜,字化龙。
王、相相争期间,一直支持秦王政的赵太后一下子不支持自己的亲生儿子,转而支持长安君。
听上去很有几分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的高层却不是很多。
秦王政集权,不仅夺走了老秦贵族的权,还夺走了赵太后的权,赵太后不愿意交出权力。
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若说这个不可理解,那前些时日是不是上奏请赵太后去雍城为先王守灵的老秦贵族,现在缄口不言这件事,岂不是更不可理解?
政治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孟、西,两家及诸多老秦贵族,收留了四个被牺牲家族的子嗣,这些被收留的人将享有与被收留家族嫡系相同的资源。
这不是作给死人看,而是作给活人看。牺牲百里、司马等四个世家,是因为如此作对老秦贵族最为有利。
但,谁也不知道将来自己会不会成为被牺牲的一家。他们对四族子弟的每一分好,都是在为自己家族买保险。
唯一一个没受到太大创伤的是王氏,王宽极为有先见之明的做了正义切割,这种弃车保帅的行为自然瞒不过其他老秦贵族。
但弃的车,也是王氏的车。
王氏这一次为老秦贵族出了大力,势力又没有像其他四氏一样遭受毁灭打击抱有绝大部分实力。
一时间王氏声势大涨,在各个官府都如鱼得水。
王氏府邸。
王宽在主堂大摆宴席,受邀者只有杉先生一人。
这场宴会,王宽对杉先生大为赞扬,喝得酩酊大醉。
他欢喜。
就算王绾在王上那里得不到重用,王氏也将在他王宽手中走上新高度。从前是孟西白,以后就是孟西王。
私下里已经有这个风声了,他亲自放出去的。
搁在以往,孟西王三个字肯定会被人一笑置之,嗤之以鼻。
现在,大多人都叫的极为顺口哩。
孟家、西家没有叫的。
明白,想继续阻拦王氏崛起嘛,有什么用?
大势在王氏。
孟家、西家这两个老秦贵族的代表也不能阻拦。
醉倒以前,王宽给了杉先生一张上等蜀帕。
杉先生有所感,接过后强忍着没有当面打开,而是在回到自己居所后打开。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蜀锦颤巍巍被打开,杉先生眼圈泛红,他终于等到了。
这是一封举荐信。
翌日,杉先生离开王氏,来到博士署,成为了一员博士,年俸四百石。
秦国博士与后世博士不完全一样。
秦国博士作为朝廷的顾问、学者,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和决策,提供专业意见和建议,可以理解为秦王政的幕僚。
博士在秦国虽官职不大,俸禄较低,但地位却不是太低,是可以参加朝会的。
杉先生助王宽完成了振兴王氏的宏愿,王宽也实现了对杉先生的承诺——给其一个机会。
王氏数代人没有完成的事,王宽完成了。这其中自然有王宽能力强,时运皆济的原因,但王宽自身都承认杉先生出了大力。
而这样一位有才之士,连吕不韦都看中的杉先生,却无法凭借自身而卖于帝王家。
殚精竭虑,所求不过是王宽并不难写的一张举荐信。
老秦贵族封锁秦官之严,可见一斑。
咸阳安定下来不久,一则消息自不远的关中秘密传来。
秦王政、长安君知道这么大的消息不会有假,却还是坐立难安。
两日过去,两兄弟轻车简从,秘密出咸阳。
虽然这一王一君去了也看不懂,但他们一定要亲眼看到。
————
烈日当空,天气有些热了。
泾河与洛河之间的平原上,一条蜿蜒如巨龙般的水渠已初具规模。
郑国站在新筑的堤岸上,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与尘土混合,在老人越发瘦削的脸上留下道道泥痕。
六年了……整整六年!
这条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耗费他郑国毕生心力的水渠终于完工,终于要迎来通水的时刻。
“郑大人,最后一段闸门已经安装完毕。”一名工匠快步走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郑国点点头,目光沿着水渠延伸的方向望去。
这条将以其名字命名的水渠,主道长达三百余里。
从泾河引水,横贯关中平原,最终注入洛河。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秦人的汗水,承载着正统水工的未来。
他还记得六年前,他作为韩国派来的“疲秦之计”执行者,在姬夫人的引见下,向当时的秦公子成蟜提出修建这条水渠。
而那个不被他看好的公子成蟜,竟然在明知道他是韩国间人的情况下,真的让秦国接受了他修水渠,让他这个从没有人要的水工正统来秦国效力。
如今,水渠将成。
是疲秦,还是强秦。
他郑国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
水工正统是延续,还是断代。
都将揭晓。
“郑大人,且看这水位如何?“年轻的工匠指着刚引入的一段水道问。
郑国蹲下身,手指探入水中,感受着水流的力度。
“再抬高半尺。”老人眯起眼睛:“泾河水流湍急,若引水不足,下游农田将得不到充分灌溉。”
工匠面露难色:
“再抬高的话,会冲毁新筑的东岸堤坝。”
郑国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泥土的衣袍:
“在这里,设置分水堰。”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迅速画出一个弧形结构:
“用‘鱼嘴’分水法,将急流一分为二。既保证水量,又减轻对堤坝的冲击。”
周围的工匠们纷纷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
数年来,郑大人独有的这项分水法已经多次证明其价值,解决了泾河与洛河之间水位差异带来的诸多难题。
“郑大人真乃神人也!”懂得这其中奥妙的水工赞叹连连。
郑国摇摇头,目光深远:
“非我之能,乃天地之理。
“水有水性,顺之则利,逆之则害。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正当众人讨论间,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郑国心头一紧,那是王上的仪仗。
“大王驾到!”传令官的声音穿透燥热的空气。
工匠们慌忙列队跪迎。
郑国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这一刻,他等了数十年。
秦王政政身着常服,在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来。
虽没有冕服加身,但从众侍卫站位也看得出其身份。最不济,还有那个已经长高的秦公子成蟜帮郑国识别。
能比秦公子成蟜先行的,除了秦王政还有谁?
“臣郑国,拜见王上。”郑国略微拱手,语气止不住地激动,微微转身面对嬴成蟜:“拜见公子。”
秦王政摆摆手,望着滔滔江水,沉声道:
“试水。”
此刻的他,眼中只有这条河渠,这条拖住秦国六年发展的河渠,这条秦国投入六年国力的河渠。
“试水!”郑国重重点头。
这正合他的心意,他此刻也没有心情去弄甚君臣之道。
周边官吏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秦王政来下令。
大日照耀下,数不清的老秦人光着膀子背着绳子缓缓拽起闸门。
泾河之水初细小,继而扩张,最后奔腾。
沿着河道而汹涌向前的泾河之水好似一条猛龙,在关中平原上摇摆身姿。
两岸百姓跪地叩拜,工匠们相拥而泣。
从此以后,关中再也没有白毛地了。
郑国站在高处,睁大着眼睛,在他自身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做到了。
他为水工正统正名了!
诸多水工簇拥着老人。
“郑大人,你真神了!你真神了!”
“通了!通了啊啊!”
“成功了!成功了!”
“传令,”郑国声线颤抖,每一个字却都咬的异常坚定:“各段监工加强巡视,确保水流平稳。明日开始,按计划分配灌溉区域。”
试水成功,最难最关键的一步过去了,后面便是一片坦途。
“好一条大渠!”秦王政喜形于色:“有此渠,我秦国再不受天灾制约!真乃人定胜天!郑国,寡人拜公为上卿!”
上卿,官之顶点,年俸两千石。
为赵国做下诸多大事的蔺相如便是上卿。
“国不要上卿,国只要国应得的。”郑国抬起黢黑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奔涌河流:“公子,此渠……何名?”
“郑国渠。”嬴成蟜一字一顿:“这条渠水,叫郑国渠。”
“王上。”老人又看向秦王政,嘴唇颤抖:“可乎?”
“可。”秦王政大笑着,上前几步,抱住老人:“太可了。”
老人笑。
老人哭。
老人又笑又哭。
河流冲音如牛吼,吼断秦国身上最后一道绳索。
再没有什么限制秦国的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