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馆驿。
金仁问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语不发。
在他跟前,金法敏像个陀螺一样,在屋子里转个不停,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不住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
不久前,鸿胪寺官员传来一道旨意,说大唐天子明日召新罗使节觐见。
得知这个消息后,金家兄弟就变成这个模样,连晚膳也不吃了。
金法敏身为新罗太子,原本是不愿再来长安的。
然而,在他老爹金春秋逼迫下,他不得不来。
两年前,高句丽被大唐消灭,自那日以后,金春秋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没有高句丽作为屏障,新罗直接暴露在强大的大唐面前。
而且百济也没了,整个辽东半岛,大部分都已成为大唐领土,只剩下新罗一小片土地,与大唐相邻。
此时金春秋才真正明白唇亡齿寒这个词的意思。
这就仿佛每天睡在一只老虎旁边,随时担心他一口将你吃掉!
当初高句丽被攻打时,新罗不是没有过帮助高句丽的想法。
只不过,新罗不敢直接帮助,而是琢磨着只要高句丽拖住唐军,尤其是拖住熊津都督府的唐军,他便趁机偷袭百济,也算是帮助高句丽了。
新罗人的出发点,依然是为自己谋利,他们馋百济这块领土太久了,只有得到百济,三韩归一,才能对抗高句丽和大唐。
只可惜,天不从人意。
高句丽竟败得如此惨烈,几个月不到,就被包围了都城。
新罗满朝上下,都被唐军强大的战力震慑住了,连靺鞨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又怎敢再去摸大唐屁股?
就这样,高句丽被大唐打下了。
新罗君臣又盼着高句丽内部,在唐人压迫下奋起反抗,逐走唐人,为此他们还悄悄资助了几个扶余人的起义军势力。
只可惜,这些反叛无法得到大部分扶余人的支持,很快就被扑灭。
他们暗中又使了无数阴招,引诱高句丽各个族群内斗,想让高句丽混乱,也都被刘仁轨一一化解。
刘仁轨这老东西不仅打仗强,牧治能力更强。
新罗君臣只能一天天看着高句丽彻底被大唐吞并,却也无能为力。
为了应对这一天,他们其实也想了一条退路,那就是进军倭国。
只要在倭国站稳脚跟,就算将来大唐打过来,他们也能全部撤去倭国。
如此一来,与大唐隔海相望,虽然岛上也有唐军,却不多,压力没那么大,与靺鞨联手起来,也许能抵抗唐军。
谁曾想,这条退路也被靺鞨人无情的斩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靺鞨人。
最开始,新罗占据倭岛东边一部分地区时,并未与靺鞨起冲突,靺鞨人当时的主要目标是虾夷。
新罗派去使节,想与靺鞨联盟,共同在倭国半岛扎稳脚跟,同进同退,守望相助。
两国刚开始谈判时,还算顺利,靺鞨人其实也非常忌惮大唐,希望寻找一个盟友。
然而,新罗使节在谈判过程中,无意中表现出的那种高傲态度,让靺鞨人非常不满。
新罗明明地盘小,战力低,这场谈判就算不是靺鞨人占据主导,也应该是对等立场。
可新罗人自诩文明上国,心中对靺鞨人充满鄙夷,他们将这种心态隐藏起来,靺鞨人一开始还看不出来。
可时间久了,靺鞨人也不傻,终于看出新罗人的嘴脸。
尤其是每次新罗使节去靺鞨时,昂着下巴,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的弧度,仿佛上国天使,来到一处蛮夷之地,还对周围的一切,指指点点。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新罗人似乎打心里认为,他们的军力与靺鞨相当,隐隐还略胜一筹,综合国力更是远胜,故而他们占主导是应该的。
这种不可理喻的自信,惹怒了靺鞨大部分酋长。
靺鞨是部落联盟,大酋长虽然权力最大,却也不能无视其他部落酋长的想法。
其实乞乞仲象还想以大局为重,隐忍不发。
然而在群酋众怒的情况下,他若是依然隐忍,别人就会觉得他懦弱,他这个大酋长也坐不稳了。
靺鞨人开了一个酋长会议,最终决定对倭岛上的新罗人动手。
新罗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家的问题所在,对靺鞨人突然背信弃义,感到极度震惊。
眼瞧着靺鞨人打过来了,他们决定用强大的军事实力,让靺鞨人老实一些。
结果几场仗打下来,新罗被打回了原形,倭国的地盘大半被抢走,只剩下能登一小撮土地,勉强据守。
这一战彻底打垮了新罗人的自信心,也断绝了金春秋的后路。
金春秋竟然异想天开,又派人去找靺鞨人,提出新罗可以将一些先进的冶炼技术、耕种技术,传授给靺鞨,只要靺鞨把打下的土地还给新罗就成。
草原民族天生就有征服欲,吃到嘴里的东西,他们怎么可能吐出来?
而且他们无意中发现新罗比想象中的更弱小,若不是顾忌大唐,他们肯定一口就把新罗吞了。
金春秋无奈,只好派出大量人手,前往大唐打探情报,凡是有个风吹草动,他就怀疑是唐军要打自己。
这不,前阵子他打探到一个情报,大唐正在向幽州调运粮草,只怕又要对辽东动手。
金春秋又怀疑大唐要吞并新罗,惊惧之下,只好重新启用金仁问,让他陪着太子金法敏,前往长安。
金仁问也是惨,因为他是新罗内部的亲唐派,已经被打压了无数次。
只要新罗想背离大唐,第一个受到打击的就是金仁问。
就比如新罗与靺鞨眉来眼去的时候,金仁问便被软禁起来了。
如今金春秋又用得着这个儿子,这才把他又放出来了。
金仁问起起伏伏这么多年,早已心淡如水,对父亲、对国家都没什么指望了,心态反而出奇的平静。
金法敏则不同。
他是将来的新罗王,可不想王还没当上,新罗就没了,听到大唐天子明日召见,直觉上就觉得不妙,要完!
这次他们俩兄弟来长安,有两个任务。第一,是要想方设法,探听清楚大唐调粮的目的,到底是想对谁用兵。
如果目标是新罗,就想办法祸水北引,引到靺鞨头上。
第二,则是暗中与扶余福信取得联系,看能不能策反此人,为新罗所用,如此才有机会拿下百济。
扶余福信的情况,他们已经打听清楚了,此人投靠大唐后,倍受冷落,官职还比不上他的手下道琛。
金春秋认为福信肯定心怀不满,可以收买此人,利用他在百济的威望,将来再图谋百济。
来到长安的这几日,金法敏已经查出福信住址,不过他怕自己与福信见面之事,被大唐知道,进而怀疑他们在打百济的主意。
故而他想用一个更隐秘的法子,与福信相见,不让大唐怀疑。
最近,两人便一直在谋划此事。
只可惜,还没谋划好,便收到大唐天子的召见。
“完了……完了……这次是真完了……”金法敏一边拍着手背,一边踱来踱去。
金仁问依然一言不发,低头自顾想着心事。
金法敏忽然停住脚步,瞪眼望着他,道:“你干嘛一句话不说?”
金仁问道:“你让我说什么?”
金法敏急道:“你在大唐待的最久,也更了解大唐皇帝,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想什么办法?”
“当然是让大唐不攻打我们的办法!”
金仁问沉声道:“唐人做任何事,都会谋定而动。只要一动,就绝无可能停下。所以如果大唐要打我们,想也没用。如果大唐不打我们,那就是自寻烦恼!”
金法敏很善于只听自己想听到的话,目光一亮,道:“你是说,大唐有可能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金仁问摇头道:“我不知道。”
金法敏大怒,想要发作,又想起这里是长安,不是新罗,只好压住怒火,走到金仁问旁边坐下,沉声道:“明日上午,你先去找扶余福信,下午你我再一起面圣!”
金仁问瞥了他一眼,道:“现在就找扶余福信,是不是太早了?”
金法敏道:“你就按照先前商议好的计划,假装与他在清风楼偶遇,唐人应该不会怀疑。”
清风楼是平康坊一座酒楼,临近春风楼。
扶余福信如今在大唐的官职是右骁卫郎将,而且是个虚职,只领俸禄,不需去军署坐衙。
他刚来长安时,还有些积蓄,日日去春风楼销金,也无人管他,连御史也懒得去弹劾这些归降的胡人将领。
后来扶余福信积蓄用完了,仅凭俸禄,一个月只能去春风楼两三次,便只好去清风楼喝酒买醉。
金仁问听了后,只点了点头。
金法敏不放心的道:“先不跟他提归附的事,就套套近乎,看一下他对大唐朝廷是否真的不满,时机成熟,再跟他挑明。”
金仁问道:“知道了。”
金法敏又道:“还有,可以将皇帝召见我们的事跟他提一下,看他知不知道皇帝的用意。”
金仁问皱眉道:“以他如今的官职,只怕无法知道这些机密。”
“问一问总无妨,也许他知道呢。”
金仁问只好答应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