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津海,张公馆。
张少白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一个手下躬身汇报了铁匠铺的事。
“你说什么?闫铁山死了?”张少白惊的坐直了身子。
“是……是的,少爷。
“听街面上的人说,那个铁匠铺……被手雷给炸平了,闫爷当场就被炸的不行了,还被洪智有补了枪。”下人战战兢兢的回答。
张少白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的嗡嗡作响:
“马拉个巴子的,这还是津海吗?”
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
除了那个从关外来的洪智有,还能有谁?
敢在津海的地界上这么嚣张,直接当街扔手雷!
这他妈哪是特务,分明就是土匪!
恐惧过后,便是无边的愤怒。
他张少白长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种鸟气。
“备车!”他站起身,眼里闪烁着怨毒,“老子就不信了,在津海这一亩三分地上,他一个外来的泥鳅,还能翻了天,没人能治他了。”
一身长衫的漕帮管事纪先生连忙劝到:“少爷,正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很明显咱们被洪智有盯上了。
“你这时候出去太危险了,还是先躲一躲吧。”
“躲?”张少白冷笑,“我爹还在日本人手里,我能往哪躲?
“再说了,这里是津海,不是哈尔滨!
“我漕帮有千人之众,他敢杀一个铁匠,还敢当街杀我不成。”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纨绔子弟特有的倨傲。
“我去见温士珍。
“我爹每年孝敬他那么多钱,现在该是他出力的时候了。只要温先生肯出面,我就不信扳不倒一个洪智有!”
在他看来,洪智有再横,也只是个哈尔滨警察厅的股长。
而温士珍,那可是日本人跟前的大红人!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只要把温士珍肯帮忙,弄死洪智有,救出自己的爹,不过是时间问题。
“少爷,松田信都死了,洪智有哪还有不敢杀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事等洪智有回哈尔滨再说吧。”纪先生苦苦劝道。
“怕什么,津海是我的地盘,洪智有刚杀了闫铁山,谅他也不敢再掀风作浪。”
张少白冷冷丢下一句,自行而去。
……
津海市政厅。
大楼前戒备森严,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察。
张少白一脸丧气的走出了大厅。
他刚在温士珍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温士珍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一定会帮忙周旋,让他放心,可那敷衍的态度,任谁都看得出来。
张少白心里憋着火,一边往下走,一边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或许,该去找找驻军司令部的人了。
就在他走到车边,手刚刚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从街边几个等活的苦力中,猛地窜出三条人影!
为首的正是彭虎!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低喝一声。
“张少白!”
张少白下意识回头,瞬间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他想喊,想躲,想拔枪。
可是一切都晚了。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在市政厅门前骤然炸响,惊起一片飞鸽。
张少白身子猛地一震,胸口爆开几团血花。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血洞,脸上满是错愕和不甘。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对方怎么敢……怎么敢在市政厅门口,光天化日之下连番作案,对自己下死手?
他身边两个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同样被子弹撂倒在地。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彭虎三人看也不看倒在血泊里的张少白,收起枪,转身就混入了因枪声而骚动起来的人群中,几个拐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上办公室里。
温士珍正和穆连城喝着咖啡。
“老穆,下次这种事就别跟着来趟浑水了,你看看我这些文件,忙都忙不完,哪还有空管这闲事。
“再说了,江湖打打杀杀不是很正常吗?
“死个打铁的,就这点屁事,也值得你亲自陪他来找我?”
温士珍颇有几分不满道。
“温先生,人家有上千把斧头,让我来当说客,我敢不来吗?”穆连城道。
“现在的津海是鱼龙混杂,说句实话,我每天晚上觉都睡不着。
“温先生,我上次的那个提议,你考虑的怎样了?”
穆连城说话间,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地契递了过去,那是六纬路的一栋豪宅。
都是老熟人了,温士珍也懒得装,习以为常的扔进了抽屉说:“我已经让警察局,在你家旁边设一个分署点,跟你家连上警铃,另外二十四小时在那附近巡逻。
“就你这待遇,比张少帅在津海公馆时的待遇还要高啊。”
“谢谢温先生。”穆连城感激道。
张少白这个蠢货,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两人正说话,楼下枪声大作。
温士珍大骇,大喊道:“怎么回事?”
秘书快步走了进来,凝重道:
“温先生,张少白在楼下遭遇枪机,已……已经身亡!”
温士珍手里的咖啡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
他整个人都懵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死在了自己的市政厅门口?
对方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用脚使劲地碾!
“岂有此理!”
温士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窗外咆哮:“老穆你看到了,张少白死在了我楼下,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这未免也太猖狂了吧。”
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这就去找司令官找机关长!
“我倒要看看,他手底下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没规矩!”
穆连城端起咖啡杯,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找司令官?温先生,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
“什么事?”温士珍怒道。
“司令官的副官,松田信,死在了哪儿?”穆连城放下茶杯,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死在了我家!日本人到现在可曾放过一个屁?”
“你的意思是,松田信不是遭遇刺杀,而是被洪智有……”温士珍瞪大了眼。
“没错,洪智有是亲王的人。
“他杀了松田信,当着我的面给本间司令官打的电话。
“谁不知道松田信跟司令官的关系,但他捏着鼻子认了,现在还在河间,连津海这边天都不想沾,你还看不出来洪智有的能量吗?
“我今天来不是给张少白做说客的,而是来劝你的。”
穆连城提醒道。
这些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温士珍的头顶浇了下来。
他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惊惧。
是啊。
松田信,堂堂司令官的副官都死了。
跟松田信比起来,张少白和他爹张四爷又算个屁?
“你的意思是,张四爷也不能保了?”温士珍很敏锐的问道。
穆连城淡淡地说道:“这世道,从来都是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
“张家父子也好,松田信也罢,他们都惹了不该惹的人,死了也只能怪自己眼瞎。”
他看着脸色煞白的温士珍,继续道:“温先生,你是个聪明人。
“有些人,咱们惹不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非要追究下去,万一再搭上几个,可就不好看了。”
温士珍瘫坐在沙发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幸好,幸好自己刚才只是敷衍了张少白,没有真的答应帮他对付洪智有。
否则,现在躺在楼下血泊里的,可能就要多上自己一个了。
……
漕帮总舵。
张少白的尸体被白布盖着,停在院子中央。
漕帮管事纪先生站在尸体旁,脸上满是悲痛,连连叹着气,眼角挤出几滴浑浊的泪。
他看着张少白那张年轻却已毫无生气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孩子终究是太傲了,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一个心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纪先生,车站那边安排好了,上百个兄弟带着家伙,就等那姓洪的一露面,保证把他剁成肉酱!”
纪先生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混账东西!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他怒声低吼,声音因恐惧而发颤。
“当街扔手雷炸死闫铁山,市政厅门口枪杀少爷!你告诉我,这津海地面上,还有什么是洪智有不敢干的?
“我们是漕帮,是混江湖的,不是军队!拿什么跟人家玩命?
“他敢在温士珍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这种人不是咱们能惹的。”
纪先生一连串的质问,让那心腹彻底白了脸。
“那……那少爷的仇?”那人迟疑了一下
“仇?”纪先生惨笑一声,“少爷的仇,是自己招来的!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报仇,是保住漕帮这点家底,保住兄弟们的命!”
他定了定神,眼中闪过一丝果决。
“马上传我命令,所有在车站埋伏的人立刻撤回来,谁也不准动!
“告诉兄弟们,最近都夹着尾巴做人。这阵风头,咱们必须躲过去!”
纪先生用敏锐的嗅觉,掐灭了漕帮最后一点疯狂的念头。
他知道,再斗下去,漕帮就不是死一个少爷那么简单了,而是要从津海彻底除名。……
津海宅院。
吴蕊蕊和梅秋菊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几个箱子放在门口。
“东西都带齐了吧?”梅秋菊还在不放心地检查着。
“都齐了。”吴蕊蕊轻声劝道。
梅绍则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快点,再磨蹭火车都要开了。”
三人刚要出门,一个拉黄包车的在门口探头探脑,手里捏着一封信:“请问,哪位是梅绍先生?”
“我就是。”梅绍走了过去。
“有您一封信。”车夫把信递了过来。
梅绍疑惑地拆开,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
信是苏家在北平的一个亲戚写的,说知道他要回山城,特意托人有些贵重东西想托他捎带回去,约他在四喜茶楼见一面。
苏家那位亲戚可是有钱的主。
梅绍心里小算盘立刻打响了,这捎点东西,路上再捞点好处,岂不美哉。
他把信揣进兜里,对梅秋菊和吴蕊蕊说道:“你们先去车站,朋友找我有点事,让我捎点东西回山城。我去去就回,在车站跟你们会合。”
“这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事比赶火车还重要?”梅秋菊不满地埋怨。
“姐,你先走!指不定我比你还先到火车站呢。”梅绍招呼黄包车拉着母女二人先走了,然后脚步轻快往外走去。
刚拐过一个无人巷子,一道黑影从旁边猛地横插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从后面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拼命挣扎。
冰冷刀锋抵住了他的后腰,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咔啦!咔啦!
几下沉闷的声响,梅绍身体瞬间僵硬,眼种神采迅速涣散。
那人松开手,梅绍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黑影拖着尸体进了巷子深处,随手一丢,快步而去。
……
火车站,人声鼎沸。
汽笛声、叫卖声、旅客的喧哗声混杂在一起。
去往武汉的火车已经进站,月台上挤满了送行和上车的人。
梅秋菊站在人群中,焦急地踮着脚张望,嘴里不停地念叨:“你舅舅怎么还不来,车都马上要开了。”
吴蕊蕊站在她身边,沉默不语,心头隐约明白了一点。
就在这时,化了妆的洪智有和肖国华穿过人群,走到了她们面前。
“师母,蕊蕊。”洪智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你看到蕊蕊舅了吗?”梅秋菊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洪智有正然说道:“梅先生刚刚托人带话,他还有事要办,让你们先行离开,不必等他。”
“这个梅绍真是……”梅秋菊气得直跺脚。
“师母,梅先生常跑江湖的,他又丢不了。”洪智有笑了笑。
旋即他低语:“正好,杨森将军有一艘商船秘密停在武汉,过几日就要返回山城。
“我已经托人把关系都打点好了,你们到了武汉,自然会有人接应你们上船。这样也更安全。
“梅先生办完事,会迟几日再回山城。你们放心吧。”
他的话合情合理,梅秋菊虽然满腹不安,但也知道不能耽误了行程,只能信了。
“上车吧,要开了。”洪智有提起两个箱子,亲自将蕊蕊和梅秋菊送上火车,把行李安放妥当。
他和吴蕊蕊站在过道里,离得很近,心头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路顺风。”洪智有最终只说出这四个字。
吴蕊蕊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
洪智有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看着车窗边的蕊蕊。
他微笑着,挥了挥手。
吴蕊蕊微微一笑。
没有话语,只有眼神的交汇。
火车缓缓开动,越来越快。
洪智有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满脑子都是那一夜蕊蕊的低吟。
玛德,这一趟津海没白来。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津海火车站的贵宾候车室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日军特务机关长柴山兼四郎,大汉奸穆连城,还有一身华丽和服的惠子,都来为洪智有送行。
一番虚伪的寒暄客套之后,洪智有登上了返回哈尔滨的火车。
“洪桑,一路保重。”惠子站在车下,眼波流转。
“夫人保重。
“穆老板,津海这边就拜托你了。”洪智有与众人一一握手,告别上车。
火车开动,送行的人渐渐远去。
穆连城看着身旁艳光四射的惠子,主动开口道:“惠子夫人,天色已晚,不如由我送你一程?正好,我侄女婉秋对插花和茶艺仰慕已久,想请夫人指点一二。”
惠子故作扭捏地犹豫了一下,微微欠身致谢的同时,和服胸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片雪白风光。
“那就……叨扰穆先生了。”
上了车,穆连城眼角余光故意时不时地往那片春色上瞟,见惠子并未有丝毫反感,反而嘴角含笑。
他心里顿时有数了。
这个女人跟自己,八成是有戏的。
来日方长啊。
……
两天后,火车抵达哈尔滨。
张少白一死,洪智有精心准备的安保防卫完全没派上用场。
刚下车,他就看到了前来接站的叔叔高彬和婶婶。
一见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婶婶脸上立刻乐开了花,高彬也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智有跟那日本寡妇结交,果真只是为了挣钱。
回去的路上,高彬抽着烟斗,状似无意地说道:“你在津海遇刺的事,我听说了。
“我让白厅长请示过矶谷廉介参谋长,参谋长还专门为这事给华北方面打了电话,让他们务必保证你的安全。
“谢谢叔叔。”洪智有感激道。
到了家,洪智有拿出了各种从津海带来的礼物,哄得婶婶笑得合不拢嘴。
一家子聊到了晚上一点多,洪智有才回家补觉。
……
翌日,洪智有换上板正的警服来到了警察厅。
一进门,鲁明、刘魁等人纷纷围上来热情问好。
洪智有笑着让任长春把带回来的津海特产分给众人,在一片恭维声中,他穿过走廊,径直来到了周乙的办公室门前。
他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周乙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坐了这么久车,怎么没在家歇一天?”他笑问道。
洪智有走了进来:“闲不住,我给嫂子带了点零嘴还有衣服,让长春直接拉家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尺寸?”周乙笑问。
“哎,现在大家都‘知道’我跟她有一腿,女人嘛,喜欢衣服很正常,至于尺寸,过一眼那不就一清二楚。”洪智有笑道。
“没我的吗?”周乙问。
“你是苦行僧,吃的穿的你也不稀罕,给你带了几条香烟。”洪智有道。
“谢谢。”
周乙微微一笑,合上工作本起身给他倒了热茶:“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滨江省发生了不少事,韦焕章被调到新京去了,新来的高官叫马文栋,同时兼任了新京警视厅副厅长,滨江省警务总厅长。”
“警务总厅长不是一直是日本人担任的吗?还挂了警视厅副厅长的职务,兼了这么多要职,这是冲咱们警察厅来的?”洪智有皱眉道。
“是啊,背景很硬。
“马文栋严格来说不是中国人,他的父亲年轻时曾是康有为保皇派成员,后来旅居日本娶了一个日本女人,马文栋从小就是在日本长大的,接受的日本军国主义教育。
“他妻子是满铁株式会社的高层家族成员,专门负责和美国人打交道。
“在满铁株式会社有很高的地位。
“这时候派来哈尔滨,着实是让人费解啊。
“而且他最近跟老邱走的很近,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周乙说道。
洪智有眉头一皱:“是有点反常。
“日本人是无利不起早的,给了马文栋这么多权利,绝不仅仅是为了抓几个红票这么简单。
“他是奔着钱来的?
“问题一带有什么值得满铁株式会社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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