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智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厅长。”
刘振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有空了来我家吃饭。”
他拍了拍洪智有的肩膀,语气亲切。
“你兰姨惦记老久了。
“你要再不来,她都该觉得我这厅长没本事,连自己的手下都唤不动了。”
洪智有皮笑肉不笑道:“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肯定登门拜访。”
刘振文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待洪智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刘振文脸上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他按响了桌上的警铃。
门被推开,助理龚青山走了进来。
刘振文头也不抬,声音平淡。
“把鲁明叫进来。”
“是。”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鲁明就快步走进了办公室,姿态放得很低。
“厅长,您找我。”
刘振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鲁明啊,白厅长明年开春就要退了。
“到时候,厅里的位置怕是有不小的变动。”
鲁明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急促了些。
他连忙露出恭维的笑容:
“那到时候您就是正厅了,属下提前恭喜您高升。”
“谢了。”
刘振文对这句奉承不置可否,话锋一转:
“是这样的,宪兵队昨晚捡了几条大鱼。
“其中有一个,自称是戴笠的特使。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鲁明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说道:“军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管他是谁的特使,这里是满洲国,可不比汪精卫他们那帮瞻前顾后的家伙。
“皇帝陛下对孙先生传承下来的这帮乱党,那是恨之入骨。
“审呗。
“有利用价值的就榨干了交给宪兵队,没有利用价值的,直接毙了,省粮食。”
刘振文赞许地点了点头:
“嗯,这也是咱们警宪系统雷厉风行的传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鲁明身上。
“只是,这个人跟洪股长是挚交好友。
“我想把这件事,交给你来负责。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
“定然会秉公处理,不会被私人情面所左右。”
鲁明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被上回高彬甩过来的那口大黑锅给搞怕了,现在一听到“负责”这两个字,后背就下意识地冒凉气。
他低声推脱道:“厅长,我……我跟洪股长因为一些事情,早就闹得不愉快了。
“这案子我来办,怕是不合适。”
“你之心,在公不在私嘛。”
刘振文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刚刚已经和洪股长打过招呼了,他对你来审理此案,也是认可的。
“你也知道,白厅长到时候一退,位置肯定有腾挪。
“你现在的警衔与周乙平级,资历也足够,副厅长位置你暂时够不着,但特务科科长的位子,你是有资格坐上去的。
“这么重要的机会,你不想争取吗?”
鲁明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厅级以下的人事安排,都要由厅长亲自举荐上报。
如果刘振文愿意拉自己一把,那特务科科长位置大有希望啊。
想到这里,他心头的火热压过了所有顾虑。
“好,我试试。
“厅长,您想怎么处理这些人?”
“鲁明啊。”
刘振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戴笠这个人,我没打过交道,但从传闻来看,此人贪婪成性。
“这个周曦,既然是他的左膀右臂,一个贪财好色的人,若不是为了天大的利益,绝不会派自己的亲信过来。
“相反,要是单纯的公干,戴笠大可以派一些政敌或者边缘角色来哈尔滨走一圈,回去打个报告交差了事。”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
“再说了,眼下日本人是势大,国党内部如汪精卫之流鼓噪亲日,蒋内部也有不少这样的人。
“这些人投降,自然能吃香喝辣。
“但蒋介石和戴笠要是投了日本人,他们还能有这等好事吗?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所以,蒋和日本人的和谈,我看就是镜花水月,是日本人一厢情愿的美梦。
“戴笠,根本没必要派周曦来搞什么和谈。
“他们一定是有别的重要使命。”
刘振文说到这里,用食指和拇指搓了搓,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
“要是能从姓周的嘴里挖出点什么,那就不是升官晋职这点东西了。”
“你懂我的意思吗?”
鲁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明白了,刘振文这是嗅到了钱的味道。
“明白。”
鲁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这个周曦,能动刑吗?”
“洪股长不同意动刑。”刘振文摇了摇头。
“这样,我知道你难办,咱们就不动刑。
“但可以别给他东西吃,审讯室里多放几只老鼠进去。
“吃的里面,添些沙子。
“或者弄几个死老鼠头什么的,恶心恶心他。
“你知道的,戴笠手下这帮人,一个个养尊处优惯了,估摸着熬不了两天就得招了。”
鲁明瞬间心领神会。
这是要从精神上摧垮对方。
“我明白了。
“我现在就去安排。”
……
警察厅的地下室,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恶臭。
马奎和余波被绑在椅子上,浑身是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对于刑讯室来说,这都算是最轻的小伤了。
刑讯头目老涂,正慢悠悠地将一根皮鞭浸泡在浓盐水里,发出“滋啦”的声响。
他头也不抬,压低了声音:
“外边有人让我给二位带个话。
“要想活命,就把嘴巴管严实了。
“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得有数。
“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
片刻,鲁明走进了地下甬道。
正在门口抽烟的心腹手下姜大虎连忙掐灭烟头,迎了上去。
“大虎,怎么样了?”
姜大虎立正道:“报告鲁股长,他们承认了是军统的人,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肯招。”
老涂也赶紧哈着腰凑过来。
“鲁股长。”
鲁明摆了摆手,示意老涂先出去。
他踱步到马奎和余波跟前,掏出烟盒,抽出两根,分别塞进他们干裂的嘴里,又亲自给他们点上。
“二位,你们军统的刑讯手段,不比我们警察厅的差。
“你们也知道,刚才那些都只是开胃小菜。
“再这么拖下去,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他吐出一口烟圈,接着说道:
“这人啊,一过电,一打针,伤了五脏六腑或者神经,基本上就很难痊愈了。
“是,你们或许有后台,我听说洪股长也在外面替你们运作。
“但请二位务必相信我,等他们把你们捞出去的时候,你们基本上也就是个废人了。
“你们的委座现在连前线士兵的军饷和三餐都保证不了,你们还指望军统局给你们养老送终吗?”
余波的身体抖了一下,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长官,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把他弄到隔壁去。”
鲁明摆了摆手,看都懒得看余波一眼。
姜大虎立刻会意,到门口唤了两个人,把吓得腿软的余波给拖了出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鲁明和马奎。
“听隔壁的周先生说,你是毛人凤主任的警卫员。”
“重要人物啊。”
鲁明笑问。
马奎抬起头,一双阴冷的眼睛死死盯着鲁明。
“该招供的,我已经都招了。
“你他妈到底还想问什么?”
鲁明笑了笑,不以为意。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皮夹,那是从马奎身上搜出来的。
他打开皮夹,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紧身旗袍的女人,身段妖娆,眉眼间满是风情。
是周根娣。
“啧啧,这是弟妹吧?”
鲁明举着照片,凑到眼前端详。
“真美,真骚。
“老弟真是好福气啊。”
说着,他竟然对着照片,响亮地亲了一口。
马奎的眼睛瞬间红了,青筋从脖子一路蔓延到额角。
“曹尼玛!”
他挣扎着,铁链哗哗作响:“别碰老子的照片!”
“老弟,别激动嘛。”
鲁明就着光,手指轻轻摩挲着周根娣的脸,干笑道:
“弟妹这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你要是不懂得珍惜,有的是人替你珍惜。”
他凑近马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等下三路的招一使,你就算能活着回到关内,以后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你也不想自己的漂亮老婆,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吧?
“又或者,头上戴帽子?”
马奎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瞪着鲁明,反而冷静了下来。
“别说这些没用的。”
他扯出一个狰狞的笑。
“你要真废了老子,我就休了她,多大点事。
“对我来说,那点事,只是人生中……”
马奎艰难地抬起手,竖起了小拇指,脸上满是轻蔑。
鲁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盯着马奎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走了出去。
路过一号刑讯室,他停下脚步,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瞅了一眼。
周曦正靠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居然在打瞌睡。
这货是真心大啊。
都到这个地方了,还能睡得着。
姜大虎凑了过来,压低声音。
“鲁股长,咋整?
“洪股长那架势是动真格的了,要是动周曦,他真能把咱们给嘎了。
“惹不起啊。”
“谁说要得罪他了?”鲁明冷笑一声。
“对付这种人,也用不着动刑。”
他吩咐道:“让老涂把他先关着。
“给他订点好菜好饭,饭里再加点猛料,下点泻药。
“让他不体面。
“等他拉了几次裤兜子,没了人样,心态自然就崩了。
“到时候,还不是问什么就撂什么。”
姜大虎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
“鲁股长,英明。”
鲁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
“好好干。
“审出干货了,以后我这位置就是你的。”
姜大虎身体一震,大喜道:
“谢谢鲁哥!”
鲁明回到办公室,倒了杯滚烫的茶水。
他走到一旁,刘魁正拿着一块放大镜,对着个鼻烟壶看得出神。
“老刘,厅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闲着捣鼓这玩意?”
刘魁头也没抬。
“天塌了也不管老子事,反正领导有啥指示,我就干啥。”
他放下放大镜,拿起另一块擦拭布,慢悠悠地擦着壶身。
“我也劝你一句,没事别瞎掺合。”
鲁明干笑一声:“哎,咱俩不一样。”
刘魁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咋不一样了?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孔的股长。”
鲁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指尖在自己的警衔上轻轻点了点。
“警衔不一样啊。”
刘魁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
“瞧你这嘚瑟劲。
“行,我不挡你的道,不过我劝你最好悠着点,高科长和智有现在都对你有情绪。
“你特么悠着点。”
鲁明晃了晃手里的搪瓷缸子,喝了两口茶:“这还用你教。”
他从抽屉摸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茶叶,放在刘魁面前的桌上。
“看到没,关内朋友送给我的东方美人,现在就给智有送过去。”
刘魁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
见鲁明走了出去,他不屑啐道:“智有,智有,好像人待见你似的,啥玩意。”
话音刚落,鲁明又折进来半边身子,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老刘,我耳朵很灵的,小心你嘴里长疮。”
刘魁也不惯着他,冷哼一声。
“走哪都带录音机,哪能跟你比啊。”
鲁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
他再次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警衔,这才大步而去。
到了洪智有的办公室。
鲁明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
他推门而入,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脸上堆满了笑四下打量:
“哎呀,有段时间没来坐坐了。”
他将手里的茶叶盒放在洪智有的桌上。
“给你带了盒茶,东方美人,我嘴糙喝不出啥味来,正好送给你这懂行的。”
洪智有拿过盒子,随意地看了一眼,“鲁股长,有事吗?”
鲁明眉眼一挤,故作嗔怪:
“你看,还是生分了。”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抖着铮亮的皮鞋:
“老弟,我现在难啊,刘厅长非要我审讯周曦。
“周曦又是你的朋友,你说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洪智有不冷不淡道:“鲁股长公事公办就是。”
鲁明把手一摊,满脸的“无奈”:
“我哪能那么不识趣,我吩咐刑讯室,一根汗毛都不能碰周先生。
“刘厅长说让周曦吃鼠头饭。
“我寻思着,你的朋友怎敢慢怠,我已经叮嘱大虎,专程从鸿运酒楼给周先生订餐,在得到张大人和司令官指示前,肯定把他伺候的跟我亲哥一样。”
洪智有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费心了。”
鲁明摆了摆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都是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
“我来就是跟你通个气,别回头整出啥误会。”
洪智有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鲁明见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笔挺的西服。
“那行,我先忙去了,有啥事你直接给我电话。”
鲁明一走,洪智有脸上那点客套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下毫不掩饰的蔑视。
这个小人,还在他这装上了。
比起陆桥山,鲁明显然要更恶心。
陆桥山虽然也忘恩负义,但有时候还真办事,钱给到位了,关系好的时候,也经常帮着一致对外。
鲁明不行。
能力、手腕、大局观、脑子都差了陆桥山不止一截子。
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周乙走了进来,顺手带上门。
他压低声音问道:“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张景惠大人给我颁过奖,于镜涛那边,秋妍家里也能说上话,要不要牵下线?”
洪智有摆了摆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不用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才不关心这茬。
“有人比我更急。”
周乙的目光里透出疑问。
“谁?”
旋即释然一笑:“戴笠!”
洪智有点头:“如果我没猜错,戴笠这会儿恐怕已经亲自去秘密拜访冈村宁次了。
“九千两黄金,他能不急吗?”
周乙了然:“那倒是,换我也急。”
他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不过,你回头怎么解释这些黄金的去向?”
洪智有语气轻松。
“简单。
“被哈尔滨的宪兵和警察吞了,分散处理了,反正就是丢了。
“钱我给了,他手下的人惹了事,怪不得我。
“我还得倒打他一耙手下办事不利,害我损失惨重。”
周乙的眉头微微皱起:“戴笠肯定不会信。”
洪智有笑了:
“三岁孩童也不会信,不过这不重要。
“这只是我的态度。
“有本事,他自个儿来哈尔滨拿。
“这地方的钱,可不是他张嘴想要就要的。”
周乙沉默片刻,提出了一个更深远的担忧:“如你所想,四五年光复,你又不是我们的人,要落到国府手里,怕是不好过。”
洪智有脸上毫无慌乱之色。
“不慌。
“到时候我会把满洲国的工业买到手,交给一个急着立功、露脸的人。
“而这笔买卖,也一定会成。”
周乙的脑子飞速转动,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建丰?”
洪智有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精光。
“是。
“这就是惊天之功,到时候委座父子怎么也得给我一张护身符吧。”
周乙看着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可你只要待在那边,总归是很难斗过这个军统魔王。”
洪智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意味深长:
“四六年。
“四六年自有人送他归西!”
周乙心头一震,看着洪智有那张平静的脸,只觉得深不可测。
“好吧,大预言家。
“反正我对你无条件信任,那就祝你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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