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内修斯，欢迎回家。
徘徊于神树前的黑龙之王凝视着站在树屋前的红发少女，可无论任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自己和对方有过交集，他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在父亲的梦境中，即使是虚幻的景象，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绯红女王施加给他们一族的屈辱。
而现在，这个红发少女对待它的态度仿佛是在对待一只离家多年的宠物……
没错，那是对待宠物的眼神，他曾在那些人类贵族身上见到过相同的眼神，他黑钢发自内心地厌恶人类，他所做的一切，便是将这高高在上的绯红女王从神树上拽入凡间。
黑钢不止一次畅想过未来的世界。
当虚伪的童话世界被撕碎，留给人类的将会惨淡的现实，他们会在魔物的袭击中死去，领地被夺走，幸存者被逐渐被逼迫到狭小的地方生存，而他并没有灭绝人类的打算，在黑钢看来，更好的办法是将他们重新置于食物链之中。
可是他很快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异象。
蓝色的火焰避开了红发少女，她面色如常地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周围看不出任何能量的流动。
“你做的很好，伊格内修斯，辛苦你了。”
……
这个女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这让黑钢逐渐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是他主动将龙息避开了红发少女，这无疑会消耗他极多的精力，它的思维做出了违背它意志的行为。
“作为奖励……”
红发少女当着他的面拿出了一枚红色的宝石。
在蓝色火焰的映照下，宝石裂解破碎，被封存在里面的物体钻了出来，如青烟般飘向黑钢。
理智让他避开这一缕青烟，然而身体却又一次违背了他的意志。
这一缕青烟是如此令他熟悉，仿佛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紧接着，那汹涌的蓝色火焰被熄灭了，地点依旧是树屋，阳光通过繁盛的枝叶照进树屋里，一副宁静祥和的景象，这是不属于他的记忆，可他却偏偏出现在了木屋之中——以一只雏龙的模样。
黑钢不愿意相信那个在红发少女膝盖上打滚撒娇的雏龙是他，而在不远处的床上，还有一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白龙蜷缩着身体，悠闲地打着盹，木桌上的盘子里盛放着神树结下的果实，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气味。
他内心深处的暴戾亦被这一幕所抚平。
房间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那个高大的人影戴着黄金面具，仰着头面朝太阳。
黄金之王。
它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具体的日期已经记不清了，他只依稀记得那是红发少女为数不多的朋友，每当他到来时都会引发天地异象，天空会被恢弘的黄金舰船撕开一条缺口，当那一艘船出现时，便不再会有白昼与黑夜的概念，只剩下近乎于永恒的黄色光束照耀在土地上。
黑钢还想起来了他们总会聊上一些奇怪的话题。
就比如现在。
“你是说，你要尝试在人们的脑海里植入一个想法？”
黄金之王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似乎对于红发少女提出的理论嗤之以鼻，“强权、恐惧才能使人臣服，这是千百年来的历史证明的道理……绯红，看看这个位面，这是你唯一的领地，你真应该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又开始说教了。”
红发少女叹气，她抱起在膝盖上撒娇的黑色雏龙，挡在自己和黄金之王之间，手指还顺势捏了捏黑色雏龙柔软的腹部，使得它发出了咿咿呀呀的轻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叔，满口都是‘社会’、‘人生’的大道理，一味灌输着‘宅在家里不好，要多出去走走’的理论。”
她吊着死鱼眼，“爹味太重了你，当心我放我养的龙宝宝咬你。”
“嘶嘶——！”
黑色雏龙宝宝配合地朝着面带黄金面具的男人龇牙，竭力伪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然而它那肉嘟嘟的小脸加上在空中无处安放的小爪子，实在很难产生威慑。
闻言，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愣了愣。
“而且强权和恐惧所带来的臣服只是暂时的，一旦出现了比你更强大的人，用这些手段所维持的统治就会土崩瓦解。”
“更强大的人？”
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笑了起来，“那样的人并不存在，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你难道没听他们说么？项目已经停止了，公司裁撤掉了所有的研发部门，也就是说，‘游戏’的版本已经不会再更新了。”
一个不会再有新机制、新剧情、新Boss的游戏。
对于已经通关的“玩家”来说，他们已经到达了终点，而为了避免接下来的人生因失去了目标而产生迷茫，他们必须为自己找些乐子，“最近我倒是越来越理解那些旧神了，如果没有‘舞台剧’的话，祂们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无聊的空洞。”
“那你现在开心么？”
“当然。”
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脱口而出，“我最近又找到一处存在完整文明的位面，那里似乎还有旧神存在过的痕迹……你听说过神选者么？他们是被旧神选中的人类，获得了一些不完整的规则之力，我打算抓来一个放到我的舰船上，仔细研究他们。”
“啧啧。”
红发少女用这样的方式回应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
树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黄金之王转过身，主动挑起了新的话题，“你刚才说的在其他人的脑海里植入一个想法是什么意思？”
红发少女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被她捧着的黑色雏龙身上，“以他为例，依照这个位面的规则，我和他属于灵魂高度契合的伙伴，我们的灵魂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除了死亡没有任何手段能将我和他分割开来……这是连你我也无法修改的‘规则’。”
感受到了红发少女的注视，黑色雏龙宝宝欢快地扑腾着翅膀。
黄金之王微微点头，“真是难为你能发现这种地方。”
一个没有死亡与纷争的位面，人们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战斗的方式是用精心培育的魔物相互对决，即使在对决中受伤也很快会得到救治，在其他位面足以导致死亡的致命伤在这个世界的人们身上，也会变成“眼前一黑”的状态。
失去意识的人们会被送到就近的救助站，当他们醒来时，魔物伙伴和自己都会得到有效的医治。
在黄金之王看来，这种如伊甸园般的位面就像是女神在某天喝醉了酒之后心血来潮的产物，也许祂是将自己童年时的某一段记忆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位面。
“重点不在这里。”
红发少女摇了摇头，“如果我在这个小家伙的脑海里植入一个想法的话，就能绕开由女神制定的规则。”
“什么想法？”
“比如……嗯，比如说让它认为自己孵化于一颗被偷猎者团伙偷走的龙蛋，从小被一个坏贵族收养，大概就是马戏团的那套模式，如此一来，他的思维与意志就会发生变化。”
她顿了顿，“只要在人大脑埋下一颗种子，再等它开花结果，就能摘下想要的果实。”
“无聊。”
黄金之王也毫不客气地给出了评价，“无非就是致幻类的魔术，辛卡洛的信徒很多都会这种本事，那些高明的甚至土著能把公会的A级调查员骗的团团转。”
“你才无聊！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红发少女指着树屋门口。
他们之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被下了逐客令的黄金之王耸了耸肩，朝着树屋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你真不和我一起去那个位面瞧一瞧？……据说梅林也去了那里，也许那个地方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红发少女说道，“祝你好运。”
……
当那虚幻的影像从眼前消失，黑钢眼中写满了困惑。
伊格内修斯，被偷走的龙蛋，如同马戏团对待动物一般的邪恶贵族……他在树屋里度过的童年，以及那只仍然想不起名字的白色雏龙。
红发少女则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到底哪一段记忆才是真实的？”
此刻她勾起嘴角，浮现出了小恶魔般的浅笑。
黑钢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了，他突然觉得被大贵族收养的记忆变得虚无而又空洞，若是仔细思索，便能察觉到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
可如果他方才所看见的记忆才是现实，那么他这些年来的恨意与执念……
“说不定我刚才给你看的那段记忆才是伪造的。”
红发少女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毕竟时间对我们来说实在太漫长了，总要找一点乐子才能让生活继续下去——我的乐趣，就是把所有人骗的团团转，就比如现在，明明你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我的面前，却因为一段记忆就陷入了迟疑。”
黑钢死死盯着树屋前的身影。
理智提醒他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而他应当践行自己的使命。
他多年以来的努力就正是为了这一刻。
可他的身体却又一次违背了理智，那似乎是灵魂契约的影响——对于灵魂彼此契合的魔物与召唤师而言，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割开来，那将是相当漫长的时光，直到它们中的一方走完了所有的寿命。
而这也带来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这个没有死亡，被他视作虚伪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小伊格内修斯，你知道这个实验真正有趣的地方在哪么？”
红发少女的目光摄人心魄，“即使他们有朝一日发现了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他们也永远都分辨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的……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她忽然改变了语气，变得冷漠而疏远。
抬起的手轻轻一挥，表情犹如对待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垃圾，“而且，你该不会真的认为自己能悖逆这个位面真正的统治者吧？”
无形的力量将黑钢庞大的身躯掀飞了出去，它的翅膀被那力量束缚，无法在半空中调转身形，他距离树屋越来越远，耳边还残留着红发少女冰冷的话语，“你所经历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只有得到了我的允许，它们才会发生。”
黑钢笔直地坠落着，他还看见有人经过了他。
那个人骑在一只金色神鸟的背上，直奔树屋而去。
“轰——！”
他的身躯与地面接触，顷刻间便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坑。
可是……
他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疼痛。
那无形的力量在束缚着他的同时，也为他提供了保护。
他又一次回想起了往日的片段，记忆中的红发少女总是在和他玩累之后，用双手抱起他，把他安放在柔软的床垫上，那也许是他所能想起的最美好的片段。
黑钢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他已经彻底迷失在了不停交织的两段记忆之中，他无法理解明明自己已经开始愿意接受那些新的记忆，红发少却为何又要当着他的面说出那些冷漠的话语。
又为什么要把它摔在地上的同时，又分散力量保护了他。
只是让他看起来摔得很惨，实际上却连一丁点伤口都没有出现，不仅如此，他还能感受到温润的能量正在涌进他的身体，一点点消泯着蓝湖所带来的侵蚀。
无法用逻辑来解释。
难道，这些都是绯红女王的恶趣味？
看着被她蒙骗的生灵陷入错乱，这样会使她感到开心？
然而下一刻，他便听见了从神树顶端传来的巨响，在那个骑着金色神鸟的人类登上树屋之后，云端便被撕开了无数条裂痕，刹那间，黑钢似乎又隐约觉得那些无法解释的疑问有了答案。
那才是绯红女王真正在等的人。
对她而言，这就是最后一场决战了，而他留在树屋旁只会显得碍手碍脚。
她拥有了更强大的伙伴。
当天空被撕裂之后，潜藏于另一个世界的身影浮现了出来，以倒吊人的姿态，从破碎的裂缝中显现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祂的身躯庞大到遮蔽了天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因祂的出现而静止，围在神树前的机械魔物们匍匐地面之上，虔诚着迎接着神灵的回归。
这是只有“神灵”才有资格介入的战争，战争结局将影响整个世界的走向。
然而下一刻，黑钢瞳孔一缩。
他看见了从天空坠落的身影，火红的长发飘扬着，她的身体与烈阳交叠在一起。
她的胸膛被洞穿。
在那能笔直看见另一端的窟窿中看不见血与属于人类的器官，这是黑钢从未见过的死亡方式，他眼中的时间仿佛于此刻定格，那熟悉的身影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消失着，犹如飘散的白光，一点点归于虚无。
红发少女脸上依旧浮现着笑容，她的声音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传进了黑钢的耳朵里。
无比轻松的语气，带着解脱的松弛感。
再见了，小伊格内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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