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夜中巡营

    洛阳禁军在成皋关前扎营以后,荥阳的气氛顿时紧张。

    大军既然出关,求战的意味不言自明。征北军司、征东军司得知以后,立刻派斥候到四周窥伺,监视洛阳禁军的一举一动。而司马乂为了掩饰自己夜袭的优势与意图,则一面派使者到两军进行约战,一面派骑军上前挑衅,做出要再次与陆机会战的姿态,实则等待毛宝在两军大营的侦察结果。

    输了一战后的北军气短,果然没有应战。陆机这边还在忙着整顿军心,恢复士气,不管禁军如何挑衅,就是固守营垒不出。而东军本来气势汹汹,想直接应允下来,但见北军毫无动作,受其影响,难免也有些犹豫。范阳王便和司马乂派出的使者说,要先与北军商议,等双方将领商议出个具体的日期来后,就与洛阳禁军决战。

    如此一来,三方斥候往来刺探不断,都想要得知对方最新的状态与动向。虽然表面上暂时还维持着和平,但是实际上,战争随时会一触即发。

    不过由于邙山大胜的原故,这种紧张的氛围并没有蔓延到禁军中。大部分人认为敌人不过如此,反而生出一股轻敌的氛围,以致于近来士卒的防御和军纪都有些松懈。刘羡对此颇为不满,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有丝毫懈怠。这是当年古木原之战中,郝散拼死一搏,教给他的宝贵经验。

    为此,在等待毛宝消息的这段时间。无论白日黑夜,他频频查漏补缺,或慰问随军伤兵,或整肃各部军纪,或审视后勤粮秣,以确保军队时刻保持在临战状态。

    这一夜,他领着孟讨几人,检查营垒周遭的明哨暗哨。最近敌骑斥候猖獗,他们听说西面有义军来援,急切地想要打听出具体的情况,刘羡自然是要严防死守,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禁军营垒依山而建,哨兵多也散布在山林里。刘羡在其中来回巡查,其实就是在山林中漫步。

    夜里天空薄云如纱,星星则忽明忽暗地闪烁,苍穹似盖,天野苍茫,有莫名蓝色的寒烟袅袅而起,又渐渐为山风吹散开。风吹到湿透的戎衣上,使人感到透骨的冰凉。四下山野到处都是低矮的树丛,很容易看到一对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朝这边张望,而远望山顶,点点蓝色的磷光则像星星般闪动。

    那应该是些狐狸或者豺狼,晚上出来觅食的,不想却给人惊扰了,继而一闪即逝。孟讨有些畏惧,他问刘羡说,邙山之上墓穴甚多,会不会是惊扰鬼魂了?刘羡只是笑笑,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鬼魂,若是有鬼魂,且他们真能影响到现世的话,庇护自己的亡魂也有不少吧。因此,他从不会因夜晚而感到惧怕。

    接连检查了几个哨点后,一行人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处敞亮的山坡上歇息,可以望见山脚下营垒火把通明。这个景象,不禁让刘羡记起了少年时抢劫金谷园的时候,当时他和石勒、祖逖、刘曜几人,也是在山上这么俯视着金谷园,但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一个梦了。

    正冥思之间,耳中忽闻听到少许窸窣声响,好像是动物活动的声音,又好像树枝掉落的声音,但总而言之,绝对不是风声。刘羡循声去看,只见黑暗之中,数十步外的树林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因为月光映射不到,刘羡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所以他怔了一怔,起身来,下意识地想要靠过去看清。

    不料他刚一有动作,那黑影就慌乱起来,以一个不慢的速度消失在树林中。这次刘羡听清楚了,是人的脚步声!这应该不是己方的暗哨,自己也不记得这里有暗哨,那会是什么人?答案不言自明,可能是敌军的斥候!

    刘羡一念及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追了上去。孟讨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见主君先行,也跟着随行。但到底慢了一步,前面的两人跑得飞快,又没有拿火把,很快就走失了身影。

    刘羡在黑暗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地前进,前头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身边的阻碍和荆棘,但他根据前方传来的声响,加上自己平日身手敏捷,还是勉力追逐了一阵。

    可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声破空的厉响。刘羡心中警铃大作,他本能地反方向侧身闪躲,一瞬之后,果然听到“叮”的一声,刘羡非常熟悉,那是弩箭射入树木的声音。

    虽说黑暗之中,对方射箭很难得手。但刘羡得知对方手中有强弩后,到底有了顾忌,行动也不比之前迅速了。摸索了一阵后,对方的脚步越来越远,最后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刘羡知道自己跟丢了对方,但还是在荆棘中慢慢摸索,很快有了收获。等孟讨等人打着火把追上来的时候,发现刘羡正拿着一架手弩,在细碎的月辉下上下端详。

    他见孟讨过来,先是叹息道:“可惜,没有让南乔跟过来,他一定能追上对方。”然后又把手弩递给孟讨看,问道:“你发现什么蹊跷没有?”

    孟讨打量了一番,说道:“咦,这不是我们的手弩吗?”

    “是啊!”刘羡点点头,他取回手弩,面容严肃:“我去过征北军司,不同的地方,因为用材不同,制作的弩机制式也并不相同。北军的手弩用材多用桑木,我军则用枣木。”

    “方才逃走的那人,用的便是我军的手弩。我本以为他是东军或者北军的斥候,可现在看来,那他应是我军士卒才对,可为什么,他见了我会逃呢?”

    刘羡很快得到了答案:“有两种可能,一是敌军杀了我军的斥候,然后缴获所得。二是他虽是我军的士卒,但犯了军法,不是逃兵,就是内间。”

    逃兵的意志力往往非常薄弱,行动力也极为欠缺。而根据方才遭遇的情形来看,基本可以排除这个选项。那就只可能是内间了。

    想到此处,刘羡心中生出些许危机感。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整个大军营垒的西北处,距离虎牢关很近了。按理来说,敌军斥候是很难进入到这里的,所以此处的哨点也很少。如果说是意外也就罢了,可如果真是内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对方究竟探得了多少情报?知道己方多少虚实呢?

    他立刻对孟讨下令道:“你去找李盛,让他立刻去确认一遍,军中派出去的斥候,少了多少人?有没有具体的数目,人头和账目对得上吗?”

    “然后顺带叫朱延(诸葛延)带几十个人过来,我在这里等他,再在山边摸查一遍。”

    等孟讨奉命离去的时候,刘羡站在原地,等待着诸葛延。手里摩挲着弩机,刘羡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说实话,禁军近十万人的队伍,又是身处京畿,关系错综复杂,里面什么人都有。每个人一天一个念头,就差不多有十万个想法。若有人和刘羡说,里面没有被收买的间谍,这才是一件咄咄怪事。自己不也是对北军用间了吗?根据俘虏的牵秀等人的说法,北军内部也不是一条心,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寻常的间谍其实也没有什么,基层军官也接触不到最核心的消息,影响不了多少战局。

    可这个人出现的位置实在太敏感了,能用这种手弩,也不像是普通的士卒。如果是战场上缴获的还好说,如果不是,那这种人极可能就是某些高层将领的亲兵,这背后的意味可就太大了。莫非禁军高层中有人想叛变?

    想到这里,刘羡的思维难免有些发散:

    自从司马乂与自己掌权以来,这段时间的洛阳禁军,确实有些太安静了,全然没有贾后时期至齐王时期的那种纷纭错乱。刘羡本来认为,这是自己采取了种种手段,处理得体,也收服了相当的人心,所以才能起到这种效果。

    但假如,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是自己高估了自己呢?实际上有人在暗中串联,刻意地压低其中的波澜呢?自己似乎一直忽视了一点,曾掌管禁军十数年的王衍就在对面啊!他莫非没有埋下什么伏笔吗?

    只是如此思忖的时候,刘羡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多了,因为这里面有着种种矛盾和不可解释的地方。

    在王衍被自己提防赶走的情况下,他如果有什么伏笔暗子,为什么不能在邙山大战时用呢?这样一击击败禁军,他们直接就进入洛阳了,哪还用等到现在呢?而且王衍的动机是什么?他若是想掌权,当年扶持废太子不就好了吗?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而且,维持人脉的成本是高昂的。假如有这么一个黑手,在王衍离开后,还能替他维持这个庞大的关系网,那会是谁呢?恐怕无人有这种资格吧?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做这些呢?刘羡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也不觉得身边会有这样一个人。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自己不过是偶遇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罢了。他可能就只是一名敌军斥候,无意间走错了路,深入到此处的。毕竟世上的种种意外,若不是亲身置于其中,过程是旁人很难想象的。

    可即使这么安慰自己,刘羡还是难以去除内心的不安。因为洛阳已经发生过太多轮政变,他眼前的这些前辈们,无论老奸巨猾如贾后,是开诚布公如卫瓘,是诡谲多端如孙秀,还是心如铁石如司马玮,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统统走向了灭亡。

    有这么多前车之鉴,刘羡很难不多想。

    可思来想去,感觉就像是自己吓自己,他最后只能摒弃杂念,心想:还是先继续排查吧。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诸葛延带人赶过来了,和刘羡继续沿着营垒摸查。在路上,听刘羡说完原委后,诸葛延果然觉得小题大做,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埋怨道:“这个时辰了,不管是宗王还是公卿,大家都在歇息,也就你这样的三军统帅还会忙这个了。”

    刘羡闻言只是笑笑,他说:“小心总无大错。”

    一行人打着火把在山林间穿梭着,枯木的阴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来回摇摆。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山林间也越来越冷,原本偶尔还能见到的狐狸与野狗,此时也都销声匿迹了,耳边传来的是乌鸦与秃鹫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非常聒噪。

    大家又走了一个时辰,结果一路非常平静。沿路去问设置的各种明哨暗哨,也都说一切正常。前些日子确有敌军斥候袭扰,但打掉了几十人后,形迹可疑的人就少多了,有嫌疑的也多是在山脚的田户农家,山里是没有什么人的。

    根据这个说法,似乎刘羡此前的遭遇是一种错觉。毕竟当时除了刘羡以外,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但刘羡却不这么认为,越是一切正常,他反而越觉得蹊跷。因为敌军的斥候一般是成队出没,若只有这么一人出现在营垒背后,这反而坐实了自己的猜想:那个逃走的人应当就是内间。至于是谁的内间,这就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于是他率着众人原路返回,再次来到当时遭遇的地方,刘羡望向山下己方的营垒篝火,问诸葛延道:“我军各部里,离这里最近的,是哪一营?”

    诸葛延答道:“是祖将军的营垒。”

    这和刘羡的记忆相合,确实是祖逖所部的营垒。他本想通过营垒的方位,来推断内间可能的归属,但现在看来,已然是失败了。毕竟刘羡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祖逖会有出卖自己的可能。可若不是祖逖,那又会是谁呢?

    找不到答案,天色又极晚,看来刘羡只能暂时搁置这个问题,带着诸葛延等人下山了。

    平白走了两个时辰山路,众人都深感疲惫,只想早些歇息。不意走出两里地后,隐隐听得头顶有女人放歌,再靠近一点,听得歌声凄凉婉转,余韵悠长。刘羡非常惊讶,他听出来了,这是羊献容的声音。她在反复吟诵《薤露》,其辞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首诗歌很短,但声韵如冬雪漫漫,绵绵不尽,洛阳人常用此歌来悼念亲人。但刘羡却没有功夫欣赏歌声,他只是很诧异,羊献容怎么会在这?她不是应该在军营吗?莫不是和此前的内间有关?

    这么想着,他循声靠近。结果走了数十步,树林中窜出十余名侍卫,将他阻隔围住。为首的乃是令狐盛,他见到是刘羡,便赶忙解围,抱拳道:“元帅这么晚还出来巡营吗?”

    刘羡微微颔首,随即手指不远处的皇后,问道:“殿下怎么在这?这么晚了,她怎么不在营中?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令狐盛点点头,长叹道:“是出了些事情,殿下因此想要出来散散心,骠骑也不好不允。”

    刘羡若有所思:“出了什么事?”

    令狐盛叹道:“半个时辰前的消息,说是兴晋公(羊玄之)伤重不治,在昨日晌午去世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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